比高蛇11
「可我分不清到底我是那片葉子,還是夢才是那片葉子。」那個女孩看著那片葉子說道。
這句話讓小米頗為意外。她問道:「哦?那你說說你的夢看看。」
「說來您一定不信。因為您也在我的夢裡出現過。我其實認識您。」那個女孩說道。
「你認識我?」小米當然不信她的話,小米在此之前從來沒有見過這個女孩。
那女孩手握掃帚,說道:「是的。我從前小時候記事起就開始做夢,做連續的夢。我夢見自己出生在另一個地方,過另一種完全不一樣的生活。夢裡的時間好像快一些,在我十歲的時候,夢裡的另一個我就二十多歲了,後面夢裡的時間越來越快。」
小米道:「夢和現實的時間不是同步的,有人黃粱一夢,夢裡一輩子的事情不過一個晚上就能做完。」
那女孩點頭道:「是的。我在不到十歲的時候,就夢到自己去了省城長沙讀一個師範學堂,讀到快畢業的時候,忽然遇到了一個公子哥,那公子哥是藥商的兒子。那時候我還不懂男女之事,但是在夢裡的時候跟那公子哥沒有一點羞澀地做那些事情,興奮得不能自己。以前我就不敢將自己的夢說出來,我嘗試說過,但是被人說成是狂想症,神經病。十歲左右的時候我更加不敢說了,因為在那時的我看來,夢裡那些東西難以啟齒。要是一個不到十歲的女孩子跟人說她夢裡跟一個成年男子做那交合的事情,恐怕最親的人也會認為她不知廉恥吧?」
小米吃了一驚。她當然還記得前任住持說的那些話,記得住持說她曾經在長沙的師範學堂讀書,並且遇到藥商的兒子的事情。小米安慰自己,或許這個女孩的夢只是一個巧合,剛好夢到她在師範學堂讀書,也遇到一個公子哥而已。
那女孩繼續說道:「這種夢我做了三四個月,然後在夢裡遇到了一個英姿颯爽的軍官。夢裡的我看到那個軍官便不能自己。現實中的我雖然涉世未深,但是我的價值觀里自然而然認為一個女人應該從一而終,嚮往那種一見鍾情並且白頭偕老的美麗愛情。可是夢中的我完全不一樣,夢中的我立即背棄了那位公子哥——夢中的我已經跟他結婚了,並且辦過一場盛大的婚禮。我無可救藥地愛上了這個駐紮在南京的軍官,甚至把他帶到我的家裡來做那種事情。每次我從夢中醒來,我捫心自問我為什麼會做這樣的夢,可是找不到解答。我在現實中看到男孩子都會害羞,看到身穿制服的人會莫名其妙地緊張。有時候我想,是不是我在現實中太謹慎小心了,所以才在夢裡那麼放肆。」
小米驚呆地看著這個女孩。
一陣晨風吹過,樹葉沙沙地響起,又有一些葉子落了下來,落在石階上。這些葉子是掃不完的。
「我在清醒的時候常常告誡自己不要做這樣的夢,即使夢裡沒有約束,沒有人看見,沒有人聽到,我也不應該這麼做。可是到了夢裡我就不由自主了,我瘋狂地渴求那位軍官,即使他幾乎是用虐待的方式對待我,我也在所不惜。而在醒來之後,我常常質疑夢中的自己——那個軍官明明是不喜歡我的,他只是為了得到我的□□而已,我為什麼要拋棄愛我的丈夫而乞求他的愛撫呢?」
「果然,一番春夢過後,夢中的我在跟那軍官翻滾在一起的時候,我的丈夫闖了進來。他發現了我和那位軍官之間的秘密。他趕走了軍官,卻在我面前跪了下來,乞求我不要離開他。我想既然已經被他知道了,何不幹脆跟了那軍官呢?可是等我去找那軍官的時候,那軍官消失了。」
「我夢中的丈夫依然希望將我留下來,可是我公公死活不願留下我,要將我逐出家門。無奈之下,我只好離開了那裡,回到了生我養我的地方。我那痴心的丈夫還偷偷送來一筆錢,怕我在外面受苦。」
「夢裡的我覺得心灰意冷,於是用那筆錢在一座山上建造了一個尼姑庵。這座山就叫香嚴山。」
「你一定認為我是胡言亂語吧?你從來沒有見過我,我從未來過這裡,我就說這座山上的尼姑庵是我花錢建造的。你肯定不信。」那女孩對發愣的小米說道。
「後來呢?」小米問道。她心裡已經是波濤澎湃,但臉上依然波瀾不驚。
「後來你來了這裡,跪在這塊石階上,求我收留你。第一次我沒有答應。半年之後你又來了,然後在這裡留了下來。夢中自從我住進這尼姑庵之後,夢裡的時間過得飛快。或許是出家之後心境淡然了,事情也少了,所以時間顯得沒有那麼漫長,轉眼即逝。收留你之後,我只用不到一年的時間將後面的夢全部做完了。我夢見我快不行了,叫你到身邊來,要將住持的位置交給你。」
此時,小米從最初的震驚中回過神來。她認為這個女孩可能是在別處聽到了前任住持的生平,所以用這樣的話來騙她。或者這個女孩並不想騙人,但是她聽說前任住持的生平之後,將那些事情幻想成了自己的夢。
人的記憶並不是穩定的,有時候會將別人說的話或者自己的幻想加入到記憶中去,久而久之,就會以為那是自己的記憶的一部分。
小米說道:「當然,誰都知道前任住持要將這個位置交給我,有些人也聽說過前任住持的生平事迹。我想你或許是把真實與虛幻混淆了,把別人的記憶當做了自己的記憶。要不是前任住持將這個位置交給我,我現在也不可能是住持啊。」
那女孩聽小米這麼說,搖頭一笑,說道:「我就知道你會這麼說的。但是我還沒有說完。」
小米道:「好,那你繼續。」
「我在夢中看見你跪在我的床邊,拒絕接受住持這個位置。」那女孩說道。
小米渾身一顫。在她剛剛接任住持的時候,這個尼姑庵里不是沒有人質疑她,甚至幾乎所有的尼姑都懷疑是她苦苦哀求住持將位置傳給她。因為有人看到小米跪在住持的床邊,從而認為小米在那裡乞求得到住持的位置。她們認為住持是心太慈,所以答應了小米。
沒有人相信小米曾經拒絕過住持。因為這尼姑庵里沒有人不覬覦這個位置。
可是這個女孩卻說小米曾經拒絕接受住持的位置。
不但如此,這個女孩還說出了當時小米和住持的對話。住持是如何將一生經歷說給小米聽的,而小米是如何轉變過來的,她說得清清楚楚。
小米不得不驚訝了!
這段對話除了她自己和已經過世的住持之外,沒有第三個人知道!
這個女孩又說道:「夢中的我說完話的時候看了看床邊燃燒的檀香,檀香剛好燃盡,我知道我大限來臨,於是咽了氣。在我咽氣的剎那間,我的六根無比清凈,尤其耳朵的聽力超乎我自己的想象,因為我聽到了香灰落地的聲音,噗噠一聲,聲音響得很。」
此話一出,小米再也沒有辦法懷疑這個女孩說的不是自己的感受了。
「師傅……」小米忍不住輕聲喊了出來。
這女孩舒展出一個笑容。
「你的懷疑我一點兒也不見怪,因為我自己也常常懷疑自己。有時候我真的像你說的那樣,弄不清真實和夢幻之間的界限。有時候我覺得我的真實生活才是夢,而我的夢才是真實的人生。我想我現在的生活是不是另一個我所做的夢,或者兩個都是夢,一個夢做完了,一個夢還沒有做完。」女孩的臉上有了些許落寞。「我夢到自己去世之後,就再也沒有做夢了。我想弄清楚,所以找到這裡來了。沒想到這裡的情景跟我夢中的一模一樣!」
女孩抬起頭來,看著眼前的尼姑庵和樹木。
良久,女孩問小米道:「你相信我說的話嗎?」
小米沉默許久,然後回答道:「我相信我在夢中。」
女孩原以為小米不會相信的,聽到小米的話,有點反應不過來。
小米如實奉告道:「前任住持去世前,確實將我喚至床邊,說了那番話,跟你複述的幾乎一字不差。」
女孩目瞪口呆。她來這裡之前確實打聽過前任住持的生平事迹,她打聽這些不是為了欺騙小米,而是為了印證自己的夢。她也曾懷疑自己是聽說了類似前任住持這樣的故事而將之幻想成了夢。她來這裡確實是尋找答案的,她雖然堅持要留在這裡,但心底對這種似夢似幻的答案並沒有抱很大的希望。她嘴上說的堅信,其實只是為了防止他人將她誤當成欺騙而已。
再肯定的東西,在所有人都懷疑的時候,也容易變成一個不確定的東西。
而當幾乎所有人都懷疑,但有一個人肯定的時候,那個被肯定的人或許一時之間反而接受不了。
小米說道:「你做的是夢,是一個真實的夢,是一個照進現實的夢。前任住持的一生,就是在你的夢裡度過的。這麼說也許不對,畢竟是住持先去世,你后做夢的。但是誰知道呢?夢裡的時間是沒有界限的,沒有前後的。」
「我的夢……真實存在過?」一直很堅定的女孩此時有些動搖了。
「她是你夢裡的人,夢裡的你。」小米也找不到一個恰當的說法。
「您說……她是不是晚上也常夢到我?白天像我的夢裡一樣生活,晚上夢裡卻像我一樣生活?」女孩眼神迷茫。
「對不起,她沒有跟我說過。」小米抱歉地說道。
「如果是那樣的話,我們到底誰是誰的夢中人?」女孩驚慌失措。
小米臉上掠過一絲苦笑,說道:「或許我也只是某個人的夢中人吧?」
女孩見她這麼說,忙先撇下自己的迷惑,問她道:「您……為什麼說這樣的話?」
小米道:「我曾大病一次,醒來后忘記了生病之前的事。但是醒來的那一刻,我記得我曾有個非常非常重要的人,我想記起他,可是他像煙一樣消散了,此後他在我腦海里的記憶越來越模糊,最後我只知道自己有個對我來說非常重要的人,可是我不知道那個人是誰了。聽了你的這番話這個夢,我想或許我從病中醒來的那一刻就是夢的開始。這世界還有一個我,她正在做夢,我所經歷的一切,就是她夢到的一切。她仍然記得那個重要的人,陪伴在重要的人身邊,但是夢裡的我迷迷糊糊,混混沌沌,無法記起這些了。」
小米看了看地上的落葉,說道:「是不是那個做夢的我突然醒來,才知道此時的我經歷的一切都是夢?而那時我發現那個重要的人還在身邊?」
那個女孩愣住了。
小米哈哈一笑,說道:「從今以後,你可以留在這裡不走了。」
後來外公再次去香嚴山,小米跟外公說起了這個女孩的事情。小米也說隱隱之間覺得外公能讓她覺得親近,所以喜歡將自己的一些所見所想說給外公聽。
如此又過了一年,小米在一天傍晚向所有尼姑宣布,將住持的位置讓給那個女孩。當時小米坐在草蒲之上,宣布這個決定之後說了一句在大家聽來是莫名其妙的話:「好了,我的夢做完了。」
說完,小米便閉上了眼睛。
有人叫她的時候,她不再睜開眼睛。
一個尼姑急忙走上前去,在她耳邊呼喚了幾聲,以為她昨晚沒有睡好,此時打瞌睡了。可是小米無動於衷。那尼姑輕輕一推,小米就噗通一聲倒在了地上。尼姑庵里頓時炸開了鍋!小米去世得太突然了!
只有當初那個女孩非常冷靜,叫人去燒熱水,叫人將小米抬回房間,然後她給小米擦洗身子。
這寺廟裡的尼姑原本對小米的決定不太服氣,為何這個剛來尼姑庵一年的年輕女子能當住持呢?可是大家此時見那女孩處變不驚,指揮得有條不紊,頓時暗暗敬佩起小米的慧眼識人來。
香嚴山的住持去世,山下自然有很多人來祭拜。外公更不用說。
小米入土后不久,尼姑庵的人便發現小米的墳頭出現了一個很大的老鼠洞。尼姑們驚訝不已,不知道這是為何。
消息傳到了山下,傳到更遠的地方。沒有人能解釋這是為什麼。
只有外公知道其中緣由。
在小米入土之後消息傳來之前的一個夜裡,外公突然被老鼠吱吱吱的叫聲吵醒。外公睜開眼來,看到房樑上一隻胖胖的老鼠,那鬍鬚就如鋼針一般又長又直。
「竹……」外公正想叫它,它卻刺溜一下從房梁溜了下來,然後朝門口跑去。它明顯比以前胖了好多,但是外公還是能將它認出來。
外公急忙起床,顧不得披衣服就跟了過去。
竹溜子看起來很胖,卻能自如地從門縫裡擠出去。它一直往外跑,從睡房的門縫裡擠出去之後,跑到了堂屋裡,大門的門縫比較大,它更加輕而易舉地溜了出去。
外公打開房門,又打開大門,一直追到了地坪里。
可是到了地坪里之後,竹溜子不見了蹤影。
天上一輪明月如玉盤,大地被清冷而明亮的月光照耀,幾近白晝。
外公站了一會兒,覺得渾身寒冷,便要退回屋裡去。
外公剛剛轉身,就聽到身後一個陌生的聲音響起。
「岳雲兄,別走啊。」
外公轉過身來,看到一個飄逸精瘦的年輕男人,下巴略尖,眼睛放光,看起來有些賊眉鼠眼,但居然不令人討厭。
「你是……」外公問道。
不等那人回答,外公已經看到他背後的影子。他雖然是人形,影子卻是老鼠的影子,老鼠尾巴高高翹起,甚至連鋼針一般的鬍鬚的影子都清清楚楚。
「在下姓竹,名溜子……」那年輕男人面帶笑容,用打趣的口吻說道。
外公驚喜不已,忙說道:「原來是你!那你剛才叫我岳雲兄,可是越了輩分了!你跟我父親是一輩的!」
那年輕男人笑道:「不,沒有越輩,我雖然跟你父親是同一時期的,可是我做人的時間還不如你,所以叫你做岳雲兄是應該的。」他回頭看了看自己的影子,說道:「你看,我現在其實還算不上人,我只是能幻化成人的樣子,實際還是老鼠一隻。」
外公為他感到高興,說道:「你已經可以幻化成人,說明比以前要好很多了嘛!我父親的墳墓出現老鼠洞的時候,我就知道你來過了。你這次來是要幹什麼呢?」
年輕男子說道:「這次來是看看香嚴山的小米,將她帶到黃泉路上來。」
「你是要讓她也跟我父親一起走嗎?」外公立即追問道。那次小米一醒來就說他身上有父親的影子,他就改變了對小米的魄的看法,他心中希望小米的魄也能跟隨父親而去,像她的魂一樣。
年輕男子搖搖頭,說道:「不會的。她是不可能跟你父親一起了。小米的魂離開軀殼之後不久,你父親就跟她一起投胎轉世了。」他抬起手來算了算,繼續說道:「時間好快!如今算算,你父親和小米已經有十多歲快二十歲了吧。他們轉世在相隔非常近的地方,從小便是青梅竹馬,並且很早就互相認出了對方……嗯……我的意思是,他們認出對方在前世見過。」
「你是怎麼知道的?」外公問道。
年輕男子將脖子一縮,嘻嘻笑了兩聲,其神情就如一隻得意的老鼠。他說道:「老鼠的消息比人可要靈通多了,當年我不會說人話,就猜出小米在『君山』轉世,故意翻動寫了『山有木兮木有知,心悅君兮君不知』的書卷,可惜你父親沒有注意到。你父親和小米一起轉世之後,我很快找到了他們,暗中守護他們。是我故意現身,引得你父親來捉我,而我又在小米麵前現身,引得小米來追我,從而讓他們碰在一起的。不然他們沒有這麼快熟悉彼此,也沒有這麼快喚醒阿賴耶識。當然了,他們也記起了我,雖然我比原來胖了許多。」
他的臉上又換上一副嚴肅的表情,不無遺憾地說道:「要是你父親在世時,小米的阿賴耶識蘇醒得再早一些,他們兩人也不一定會錯過。」
他看了外公一眼,抱歉地說:「不過那樣的話,你就不會站在這裡了。」
他說話的時候,地上老鼠影子的尾巴不停地變換姿勢。得意的時候搖來晃去,遺憾的時候蜷縮起來。
很快他又換上歡快的笑容,說道:「現在就不用操心啦,他們在恰當的年紀遇到了恰當的人。所以現在我能放心地離開他們,來護送小米的魄。」
「太謝謝你了。」外公說道。
「哎,何必道謝,這不是見外了嗎?我真正的修鍊是從你父親這裡開始的,要不是你父親,我恐怕早已陽壽耗盡,又轉世為一隻小老鼠或者貓貓狗狗了。再說了,我跟羅布齋一樣已經是畫眉村的人了,是親人,怎麼可以謝來謝去的?」
外公問道:「我父親和小米轉世的地方離這裡近嗎?我是否可以去看看他們?」
年輕男子道:「你父親不讓我告訴你,免得你們挂念。你也不用去看他們,他們曾經來看過你們,只是你們不知道罷了。」
外公驚訝道:「他們來過這裡?什麼時候?我怎麼一點兒也沒有發覺?」
年輕男子點頭道:「是啊,不過我不能告訴你他們是什麼時候來的,不然你還是可以順藤摸瓜找到他們。到時候我就不好向你父親交差了!其實啊,一些阿賴耶識蘇醒的人都會回到前世生活過的地方看一看。有些小孩子因為蘇醒的記憶不是很多,往往小時候就說了出來,既讓生父生母為難,也打擾了前世一起生活過的人。還有些聰明的人,他們在前世記憶蘇醒之後,不會輕易說出來,而會偷偷的回到原來的地方看一看,不打擾驚動別人。你父親和小米就是這樣。」
外公很想知道父親的近況,可是聽年輕男子這麼一說,覺得有道理,只好遺憾地搖頭。
「他對你們還是十分想念的,仍然會在你們覺察不到的地方看著你們,保護你們平安。哦,你還是把他當做已經過世的人來看待吧,我該說,他會保佑你們的。你父親說,他生前做的一些事情泄過天機,逆過天意,不過幸虧不多,但是仍然會給他的子孫後代帶來一些隱患,但是你們不用擔心,他會在恰當的時候讓你們逢凶化吉。」
泄露天機的人不但自己會受到反噬,身邊的親人也會受到一定影響。
後來舅舅在工地遇過幾次險,我落過三次水,弟弟闖過幾次禍,但都化險為夷,冥冥之中受到一種庇佑。
這也是為什麼我感覺即使姥爹離世仍然受到他庇佑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