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兩邊的來電

第3章 兩邊的來電

一張簡單的線繪:白色的紙上,用黑色的油性筆勾勒出一個長著翅膀的人形,底下一排小字——analgesia,無痛。

這是張銘自己畫的,人在沒有答案的時候總期待著從天而降的幫助,張銘也有過那個階段,他不喜歡那樣的自己,但有些時候,他不得不面對自己無法戰勝的困難。

他捂住自己的嘴,頭疼很煩,但這一次還沒有到無法忍受的地步,關鍵是乾嘔和噁心,這兩個是新癥狀,是自己年輕的身體已經開始向止疼葯屈服的表現。

當然之前想死的時候也是屈服,但那是他的頭腦,那是他自知的軟肋,現在到了腸胃,故事就完全不一樣了,張銘的身體當中,受他控制的領地在可見的減少。

張銘閉眼咬緊牙關,但無論他如何用力,喉嚨的肌肉依然不受控制地抽動著,反抗著,宣告著他的失敗。

捂住嘴巴的手上明明用了很大的力氣,但卻幾乎沒有觸感。因為視覺的失調,他甚至都不敢肯定,自己的手是不是捂在臉上。

他踉蹌著,從電腦桌前移開。

一步,兩步,三步,小腿傳來堅實的觸感,俯身,一點點摸索著身側的空間,傾斜重心,他躺到床上,捂住自己的眼睛。

黑暗中,空間感漸漸消失,暈眩漸漸升起,支撐著身體的床鋪很快變成了虛無,四周很快變成了無盡緩慢流動的泥漿。

這狀態維持了一陣,反胃的感覺在減輕,但整個世界都在加速,開始以可見的速度向足以吞噬萬物的旋渦演進。

他試著扭動身體,依靠與環境的互動來打破籠罩一切的混沌,突然——漆黑之中,他的肩膀後面傳來了硬物的觸感,伸手順著胸口一點點摸過去,是之前扔在那裡的手機。

凹凸不平的防滑按鍵,在張銘的指尖觸感如同不斷變換的沙丘,他知道自己可以按住隨便一個數字,他知道那四個人當中的任何一個都會在這個時間毫不猶豫地接他的電話,不論接通了之後他有沒有正事可說。

所以他不能隨便打。

他還挺得住,目前還挺得住,現在還不能輸,他才十八歲,現在就放棄抵抗的後果,他想都不敢想。

就這樣,他掙扎著,不斷地掙扎著,無休止地抗爭著,直到一切歸於黑暗。

叮叮叮!

手機的鈴聲如尖刀刺穿了一切,籠罩著張銘的濃厚迷霧瞬間消散。

他乍然睜開眼睛,在自己的胸口一陣亂拍,好幾下之後終於抓住了手機,舉到面前,但還沒有等他來得及確定接通鍵的位置,鈴聲就戛然而止,留下的號碼是139開頭。

【爸爸?他這時候找我有什麼事?這不是才半夜……!】

他目光定在手機上的時候,赫然發現屏幕上一排小字——09:41。

【我睡著了?我記得我昨晚兩點多的時候看了一頁漫畫,然後……?】

張銘撐著床鋪慢慢直起身來,眯眼扶額。

頭已經不疼了,但不知是因為久睡還是葯勁未散,他腦子還有些發暈,而就在他捂著自己的腦袋昏昏沉沉的時候——

滴嘟!

簡訊的提醒音。

張銘確定一眼音量,只有兩格,不過這手機的兩格誰也說不準到哪。

他關掉鈴聲,打開消息:

兒子,怎麼樣?

他看看手機,拍拍臉,深吸一口氣,面帶笑容地按下了回電,

「爸,我挺好的,每天按時起床,按時吃飯,按時學習,到了點出去跑兩圈,你那邊呢?超聲結果出來了嗎?」

張銘記得,爸爸前段時間接了個勘探的工作,說是要幫忙確定新地鐵線路上的岩層結構。這活他本來還不想接,因為媽媽這段時間在外面忙案子的事情,但張銘幾番勸說之下,他終於答應了。

「出來了,沒問題——你殘疾證下來了,我剛剛拿到。」

父親開口的方式很隨意,但張銘隔著電話能夠明確地感覺到心口一緊。那個寫著自己名字的綠色小本本對於父親張琢璞而言,意味著什麼,張銘「感同身受」。

六年前的事情有他們的責任,但那已經六年前了,這個家庭不能為了那件事永遠停在原地。

「爸,這是好事,這段時間咱們先佔著這個便宜,等我病好了,咱們一起去把那東西給消了。」

【如果這東西能夠那麼容易消,那我還辦他幹什麼?辦這東西意味著我唯一的兒子得被別人當成殘疾!

但是我需要這東西,我的生活沒有它已經無法繼續下去了,這東西能幫我申請特殊的考場考試,能幫我申請上課時的幫助,能讓我找到合適的工作,它能給你們減輕無窮無盡的負擔和麻煩。

我們也可以幫你!你是我兒子,你又沒有缺胳膊少腿!你考試我們可以請假幫你去考場,你上課我們可以想辦法給你錄下來,你的工作我們總會有辦法的。我們願意做一切事情來幫你!我們想要做一切事情來幫你!我們會做一切事情來幫你!你不需要這個社會把你當做殘次!你還太年輕,你不明白這張東西對你以後的人生會有多大的影響,你本該有無限的可能,這張紙下來,你的下半輩子都得背著殘疾這兩個字做人!

我想做的我依然可以去做。這個家庭不可能無限制地為了我而犧牲,那樣的結果只能是所有人無窮盡的痛苦,媽媽已經跟你說過無數次這個問題了。

但是你是我兒子,我能讓你不需要這個東西,我還有很多事情可以做,你還年輕,這個病會怎麼樣誰也不知道,我們還有很多東西可以嘗試!

我需要這個東西,爸爸,我自己需要這個東西,這個家庭需要這個東西,你也需要這個東西。你知道的,五年前你就知道。這五年的日子裡,那些職評,那些表彰,那麼多你心心念念到睡不著的科研機會,這些你放棄的東西一樣壓在兒子我的心裡啊。爸爸,你需要繼續下去,我很年輕,你也不老啊。你如果不放手,我又怎麼向前呢?

……】

「行。」

許久之後,這個短促的音節成為了父親最終,唯一的回答。

父親很多話不會開口,也不能開口。張銘得病之後不久就意識到了這一點。

儘管對於父母,他共感所產生的反應比外人弱很多,但他印象中原本寡言沉穩的父親依然因為這個疾病而透露了大量壓在心底的東西。

「父愛如山」這四個字真如字面,父親張琢璞把山背在背後,把路留在兒子面前。

「爸,謝謝你。」

「我是你爸。」

【情緒不太好。我該說點什麼……對了。】

「爸,我想跟你說個事。」

「怎麼?」

「我想……從現在開始,試試看能不能減輕平時止疼葯的劑量。老吃這麼多葯,我都搞不清楚,自己頭疼到底是病還是副作用了。」

「可是,趙醫生說——」

「爸。這葯我吃了這麼多年了,他要有用早就有用了。我們試試看,如果不行,咱們再吃回來,你看怎麼樣?」

【…………】

「行。我去問問趙醫生。無論如何,爸永遠支持你。」

……

掛斷電話,張銘兩手扶著大腿,看向地面,陽光透過窗帘與地面的縫隙漏出來,在地上扭成一條「光蛇」,厚重的遮光布在微風下輕微擺動,這條「蛇」也隨之蠕動起來。

時間是活著的。

這是他獨居多年之後的感悟,她鮮活地存在在生活的每一個角落裡,你永遠無法徹底無視她。每當你想要撇開眼睛,看向他處的時候,時間就會從另一個地方悄悄探出頭來,毫不留情地告訴自己:

我沒有停,你呢?

「我也沒有。」

張銘起身,把床上的被單拆出來。今天的陽光不錯,他可以晒晒被子。出不了門的人,總喜歡以其他的形式把太陽留在身邊。

這活花了一陣,弄完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一點,他一弄完,就覺得胃裡一陣翻攪——他餓了。

因為止疼葯的效果,他食慾很糟糕,也感覺不到餓,常常錯過飯點。這一次也是,明明之前已經十幾個小時沒有吃東西了,他開始曬被子的時候卻完全意識不到。

這點也許聽起來對減肥有好處,但實際上因為動物本能,如果出現連續性的飢餓,身體在消化食物時會加大向脂肪之類儲能物質的轉化,這不僅影響營養吸收,還反而會增肥。

一碗加蔥的蛋炒飯,一點鹹菜,一個橘子。吃完了把東西收拾一下,他準備開始學習。

雖然因為證件的原因,在學校任教的父親已經幫他安排了下學期直接跟補考生一起考試,但是該看的書還是得看,畢竟,他也沒有沒有太多別的事情可以做。

書看到一半,他想起來昨晚的事情,想要打個電話問問後續,但拿起了手機,又轉念一想,林霈不會接,伍濤八成還睡著,便又放下。

【楊鈺……這個名字我肯定是在哪裡聽到過,一個很親近的人跟我說的,就在不久之前,到底是誰?那個女生到底怎麼樣了?她今天會不會徹底想不開了?】

原本睡覺的時段看書,再加上腦子裡有事,一下午很快過去,他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又是日薄西山了,再有兩三個小時就是他平時應該起床的時間。

感覺到自己看不進去書,張銘便決定先睡一會,結果他剛剛睡了沒多久,就又一次被電話叫醒。

手忙腳亂地接通,連來電信息都來不及看。

「兒子,醒了沒有?」

「呃……媽,我……」

張銘揉著自己的鼻樑,迷迷糊糊地答道。

「一看就沒睡醒,失眠了?」

【媽媽一種神奇的力量,不光是「媽媽」,她並不顯得傲慢,至少不是讓人反感的那種,但總能夠讓人不自覺地認為整個世界都在圍繞她旋轉。我的情緒反應對她幾乎完全沒有用,她一秒變三個調,精神病都追不上。很難想象父親那樣的土包子到底是怎麼跟她在一起的,這個宇宙有些事情就是無法解釋。】

「不是……」

「唉,你說說,這年紀,也不琢磨個小姑娘啥的,你這學期也沒考試,這眠失得真虧。」

「你怎麼知道我沒有琢磨小姑娘。」

張銘一個鯉魚打挺起身,盤腿坐在了床上,揉著眼睛。

「可以啊,不愧是我兒子。陌陌,探探,還是附近的人?我都試過,不靠譜啊。而且兒子你不是不能看真人照片嗎?你不會是看了個狗頭動了心吧?」

「母后大人,您又不是不知道,這年頭那些美圖,是不是人類都看不出來,哪還有情緒給我反應——等一下,你都下過?你一律師下那些幹嘛?」

張銘整個世界都清醒了,這可是事關他家庭內部團結的重大新聞。

「那還不是想給你騙個白菜拱拱,你交友圈子本來就一個母的,她還把你甩了。你這年紀這麼關著遲早得出毛病啊,話說台灣好像還可以合法安排童養媳來著……對了,你這次救下來的姑娘沒留個聯繫方式啥的?咱們也可以往這個方向發展嘛。」

【當然,她當然知道我口中的「小姑娘」是尋短見的人,正如我所說,這個世界是圍著她轉的。】

「嗯……童養媳我老了點吧。而且自殺干預的時候留下自己的私人聯繫方式不是道德災難嗎?」

「當然不是,你阻止了她犯下身為一個人最嚴重的錯誤,給她一個報恩的機會又有何不可?」

「但我也干擾了她唯一最根本的權利。」

「權利與義務相對應。」

「媽,你偷換概念了。」

「變卦是女人的特權——不過你這個毛病確實,動不動喜歡跳湖當咱們家媳婦夠嗆。」

「對啊,而且這一次人家也沒有想不開,她轉一會就自己回去了。」

「那真是可惜了……你還記不記得她長什麼樣,是學校里的人嗎?我讓老張給你找找?」

「得了吧,那女孩叫楊鈺,是宋氏集團的千金。」

張銘接過電話的手,起身準備直接起床,洗臉漱口。

「小鈺?唉,我當是誰呢。她——那邊還是太複雜了一點,可惜了……兒子,聽媽一句勸,你搞不定這女的,死心吧。」

張銘一愣神,手機差點沒掉下去,

「老媽,你認識她?!」

「當然了,你爸的爸的妹妹的老公就是她媽媽的哥哥,前些時候我不是還跟你說過嗎,咱們往年過年的時候她還給你爺爺拜年呢,挺可人一小姑娘,不過她媽……唉,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啊。」

【原來如此……難怪我那麼耳熟。】

「她家裡怎麼了?」

「不重要,你下樓來吧。」

「現在?」

「現在——帶上幾套換洗的衣服,衣服褲子鞋子襪子,你暑假多長?」

「兩,兩個月?」

「那就帶兩個月的衣服。」

「什麼?怎麼,等一下——你不是在河南?」

「有事提前回來了——動起來,我車沒熄火,油價都七塊多了,你敢信——你小子不是說了想戒止疼葯嗎,你爸今天折騰了一整天,給你找了個見不著人的地方清修,就是你小姑伯那兒,他們宋家的別墅,就在金銀湖邊上。」

「啊?!」

曾律師的聲音從話筒里傳來,

「給你三分鐘,動起來!」

【世界,她。】

張銘慌忙動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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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痛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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