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飛蛾撲火
唐是否亡於黃巢?
這一議題拋出之後,竟無一人應答,他們知道皇帝在問什麼,但是他們沒法張口,他們甚至知道解決辦法,而且並不困難。
但是他們無一人說話。
唐王朝的滅亡是因為黃巢起義嗎?把黃巢滅了就能阻止唐朝的滅亡了嗎?
朱由檢看著朝臣們不說話,嘆氣的說道:「自古亂亡之禍,不起於四夷,而起於斗升小民起義。」
「秦之強盛,兼并六國,一統天下,卒之擾亂天下者,非六國也,乃陳勝、吳廣一二小民也。」
「漢之天下,四夷款塞,呼韓來朝,卒之擾亂天下者,非四夷也,乃張角、張寶一二小民也。」
「唐之鼎盛,群雄伏誅,萬國朝賀,卒之擾亂天下者,非雄非夷也,乃王仙芝、黃巢一二小民也。」
朱由檢說完靜靜的聽著外廷,他希望,他迫切的希望!
朝臣們能夠有一個人站出來,哪怕是一個人!
站出來說說自己關於現在陝西百姓起義之事的意見,該怎麼解決。
可是他們,一言不發。
朱由檢摸著身邊的小銅鐘,搖頭說道:「元之廣袤,世間罕有匹敵,我大明太祖皇帝篳路藍縷,以微末興義兵伐暴,二十二年,終一統天下,解救天下黎民於水火之中。自庚戌以來,北擊胡,東掛倭,西滅哱,南平播,文治武功赫赫,現如今,王二卻起於陝西,我大明卻束手無策,可笑,可笑,散了吧。」
朱由檢敲了三下銅鐘,結束了今日的常朝,眼神中帶著一絲絲的落寞。
朝臣們從文華殿的椅子上站了起來,靜靜的離去了,皇帝問的王二起於陝西。
是七月份因飢荒,在陝西關中、渭北爆發的民亂,由一個叫王嘉胤的率領,號稱三十六營。
癬疥之疾罷了!
他們當然知道根治的法子,那就是清理軍屯,然後把軍屯的百姓,以包稅募兵的方式,進行組織,平叛簡直如同兒戲,那些民亂暴民,會紛紛投靠,為了那口田。
這是當初戚繼光戚少保曾經用過的招數,簡直不要太好用。
可是侵佔軍田的是什麼人?他們比誰都清楚,所以他們不能說話。他們能站在這裡,身後代表著無數的利益,不能讓大明皇帝開這個口子。
而且他們也在聯繫民亂之中,可能投獻的人,殺掉王嘉胤不就成了?
戚繼光的那個法子,太招人恨了。
朱由檢深深的嘆了口氣,他很孤單。
大明朝的朝臣們,都在為了蠅頭小利爭得你死我活,為了一個抽分局拼了命的爭來爭去,他想要救大明朝,他知道大明朝的結局。
「皇叔,你是我大明的天子,你若自怨自艾,我大明何去何從。」張嫣撩開了珠簾,一臉擔憂的說道。
朱由檢這個十七歲的孩子,表現的比她想象的還要好無數倍。
他沒有偏聽偏信,認為這天下就是好人、壞人完全二元對立。
也沒有像在信王府時一樣,崇通道義二字,篤信所謂的君子之道。
四書五經周正之學,治不了國,也鬥不過權臣,所作所為,超出了她的預期。
「皇嫂可曾看到朕自怨自艾?若是前路艱險,就選擇退縮,又何必做這個皇帝呢?」朱由檢又拿起那個小鍾槌輕輕敲了一下銅鐘,都在意料之中,可是就這麼發生了,讓他還是無比的失望罷了。
他只是失望,並沒有失去向前的勇氣。他也不能在張嫣面前露出一絲一毫的軟弱。
張嫣看到朱由檢眼中的勇氣,大明朝終於又一次迎來了,一個一往無前而又腳踏實地的皇帝,大明幸事。
「袁可立和孫承宗勢若水火,萬歲將兩人同時招入京師,恐怕是要出事。而且袁可立可能不會進京,甚至不出仕的可能性居多。」張嫣說起了廷議中,施鳳來所說的事。
袁可立主張建立【海陸相犄角收復遼南】戰略進攻的手段,以皮島毛文龍為突破口,多次登陸遼東半島,主戰不主防。
孫承宗主張以山海關、寧遠城和錦州城為核心的【關寧錦防線】防禦體系,防禦金人遼東走廊,進入中原,主防不主戰。
而孫承宗是袁崇煥的坐師,袁可立手下第一大將就是毛文龍,這兩個人在朝中的人脈極廣,這要是進了京,那真是天雷勾地火,怕是要天崩地裂了。
朱由檢摸著自己的小銅鐘說道:「朕知道十多日前,皇兄曾經給袁可立下詔,以三殿功加太子少保,提督山東軍務,袁可立上疏辭,堅決不出仕,皇兄又給他加了太子太保,他依舊不出仕,拿他沒辦法。」
少保到太保,是三孤到三公的待遇,這可是自萬曆年間薊遼督師李成梁之後,唯一的一個三公,只要出仕就可以拿得到。
可是袁可立拒絕了。
張嫣奇怪的問道:「那你還下詔請他入京,這要是請不來,你這剛登基,皇威何在?」
朱由檢很無所謂的說道:「他會回來的,朕派人去尋他,告訴他,他若是不進京,朕就把毛文龍殺了。他建立了大半輩子的海陸相犄角大戰略,最重要的一環就丟了,你說他回來不?人生一世,哪裡擋得住意難平三個字呢?他袁可立不可能甘心的,若是甘心,不會每年都上奏疏為毛文龍請功了。」
張嫣還是頭一次見到這樣的朱由檢,她擔心的問道:「那要是袁可立不信怎麼辦?」
張嫣不信朱由檢會殺毛文龍,作為山東的屏障,若是皮島丟了,那韃子乘船而下,對山東諸地簡直予取予奪!
朱由檢摸了摸鼻尖,說道:「大明天子薄涼寡恩,這是皇嫂說的,由不得他不信。再說孫承宗受詔必然歸京,倆人在平遼之事上,鬥了半輩子了,你說他會看著孫承宗歸京不回來?朕不信他能坐得住。」
「單獨的召孫承宗歸京,或者復用袁崇煥,以兩脈勢同水火的樣子,保不齊出什麼大事,內耗到最後,都是我大明朝的損失。」
袁崇煥和毛文龍倆人不管有多大的矛盾,京中孫承宗和袁可立坐鎮,他們下面的人,怎麼敢鬥起來?
把勁兒用在殺韃子身上多好。
張嫣聽了之後,連連點頭說道:「皇叔想的周到,毛文龍不可死,皮島丟了,山東諸府盡數惶惶不可終日,韃子泛舟而下,山東大明百姓,必受盡韃子鐵蹄凌辱!」
朱由檢為之一愣,若是原來剛愎自用的性子,在知道張嫣有提督宮禁的權力的時候,聽到這句話,會是什麼反應?認為毛文龍是張嫣的人?
所以袁崇煥擅殺毛文龍……
朱由檢陡然覺得呼吸沉重了幾分,然後又立刻心平氣和起來,這一切都還沒有發生。
堅持以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拯救大明的他,絲毫不在意張嫣可能攝權的問題,而且她顯然沒有攝權的動機和舉動,太過於疑神疑鬼,只會讓拯救大明朝變得愈發困難。
朱由檢深吸了一口氣,看著張嫣嚴肅的說道:「皇嫂,朕要查皇兄被害一案。用藥、病情惡化!統統都要查,紅丸案在前,朕不信皇兄加冠之年,就英年早逝!尤其是那用藥,那靈露飲到底何物!進獻靈露飲的兵部尚書霍維華,在八月二十二日,皇兄殯天的頭一天,被魏忠賢矯詔罷免,朕不信其中沒有貓膩!」
張嫣看著朱由檢嚴肅的臉龐,終歸是露出了幾分笑容,笑著說道:「皇叔要查,那就查。其實我可以告訴皇叔,靈露飲只是米湯罷了,你可以問問陳德潤,他是乾清宮太監,他也喝。」
「先帝生病之後,拒絕服藥,每日就是幾口米湯,身體怎麼能好的了?可是他誰都不信,太醫院的太醫都快急瘋了,可是他依舊不服藥。」
「也正是魏璫害怕被霍維華牽連,才矯詔罷免了他,也正是這次魏璫矯詔,先帝才不信他的鬼話,說什麼掖庭有后嬪孕子的說辭,才定了皇叔為儲君。」
「這件事倒不是什麼秘聞,整個宮廷近兩萬內侍都可以作證,從生病到病重再到病危,拖了幾個月,你大可讓田爾耕抓幾個進詔獄問問就是。」
朱由檢點頭,他必然要查清楚朱由校的死因,為了維持皇權和皇威,天啟皇帝若真的是暴斃,是繼紅丸案后,對皇權和皇威的又一次挑釁,唯有徹查,才能將皇權這張皮繼續扯在身上,艱難前行。
朱由檢將此事按下不再討論,他說起來陵寢之事:「西山的陵寢已經選好了,九月正式開工,工部尚書薛鳳翔已經將圖紙給了台基廠,皇嫂看過了嗎?」
「看過了,讓人去內三庫取銀就是。」張嫣點頭算是肯定了新的圖紙和工程方案,她有些疑惑的問道:「可是修一個陵寢為什麼有那麼多非工部的人呢?內官監和工部還不夠用嗎?為什麼還有一個推官,還有四個番邦人?」
張嫣問的是王徵、金尼閣、鄧玉函、湯若望和羅雅谷。
王徵自然是廣平府推官,《奇器圖說》的第一作者,鄧玉函是《奇器圖說》的第二作者,也是伽利略的朋友。
鄧玉函和湯若望兩人,自述是大秦人,也就是羅馬人,不過在朱由檢看來,他們應該是德意志人才對。
真羅馬人羅雅谷強烈反對兩個人自述羅馬人,並自稱自己才是羅馬人正朔,這也應徵了朱由檢的觀點。
而金尼閣是那七千卷書的擁有者,自述是法蘭西人。
這四個番邦人,都是萬曆四十六年,搭船從大佛郎機里斯本市登船,跨越了大洋,經歷了一年零三個月的時間,才在小弗朗機人的聚集地澳門登陸,同樣隨他們登陸的還有從歐羅巴帶來的七千捲圖冊。
而且搭船而來的二十二名傳教士里,只有八名順利在澳門登陸,甚至連金尼閣的親弟弟都倒在了來華的路上,而這七千卷書冊經過一年多的海上漂泊居然依舊保存完好。
這是何等的國際精神?朱由檢願稱他們都是精(神)明(人)!
王承恩說的很對,他很饞那七千捲圖書,對於知識、技術的渴望就寫在他的臉上,承認各有所長,西學東漸,這沒什麼好丟人的。
不是大明沒有了無敵艦隊,朱由檢大概會直接下令,前往義大利比薩大學,直接將伽利略從象牙塔里抓到大明來!
不惜一切代價。
歐羅巴在伽利略出現之後,對數學、天文、物理的深入研究,正在如火如荼的進行著,實驗和理論相結合,以實驗為基礎,具有嚴密邏輯理論體系的近代科學,正在歐羅巴的大陸上醞釀著一股名為近代科學的風暴!
開普勒正在小心翼翼的用著手中的望遠鏡刺探著宇宙,正在利用簡陋的鵝毛筆,將行星與太陽的距離,利用行星的公轉周期進行計算,探索宇宙世界的奧秘。
笛卡爾正高舉著【我思故我在】,正在試圖踹開人們的精神世界的大門,將理性、懷疑、探索注入到人們的精神世界,在數學、物理上,他正在建設著一個又一個不可逾越的高峰,為未來四百年的不可撼動的世界霸權地位,夯實著基礎。
朱由檢作為大明皇帝,作為歷史長河裡的一個重要烙印,必須在中原王朝的近代科學上,留下自己的腳印!
那麼陵寢,就是第一個試金石,對過去已經翻譯的圖冊進行整理,在徐光啟進京之後,就開始新一輪的翻譯和研究工作。
必須要超過歐羅巴的進度,才能讓科學之花在大明這塊土地上綻放,然後孕育出結果。
只爭朝夕。
羅伯特·波義耳,天啟七年出生;
羅伯特·胡克,崇禎八年出生;
艾薩克·牛頓,崇禎十六年出生;
朱由檢在見過了四個精明之後,他將自己腦海里那些模糊的記憶梳理之後,將公元曆法和大明紀年計算之後,仿若是兩個次元的世界融合在一起,強烈的不真實感和惶恐,就一直環繞著他。
所幸,現在的大明並不落後。
哲學上王明陽的心學,也不比笛卡爾的我思故我在弱上多少,甚至更加先進。
而在科學上,還在摸索著如何矯正視力的歐羅巴,大明也早就有了眼鏡店,落地商業化的科學。
在理論知識上的差距,也並沒有到只有仰望的地步。
「他們來做什麼?遠渡重洋。」張嫣搖頭說道,自萬曆年間就來的利瑪竇開始,這些傳教士的行徑,如同飛蛾撲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