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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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院門口嘈雜熱鬧如菜場,深處卻寂靜,光透不進長長的走廊,一排排冷眼白熾燈照遍生離死別,悲歡離合。
蕾蕾被周慶攬著,他們正和兩個陌生人小聲談話。
羅殷在病房外,示意蕾蕾一旁說話。
蕾蕾言語比電話里冷靜許多,「剛醫生來過,沒什麼大問題,等他醒了就可以轉普通病房。」
羅殷問:「說了什麼時候能醒嗎?」
蕾蕾搖搖頭。
他們交談間周慶頻頻望來,大概聽說了前因後果,責怪遷怒之情溢於言表。
蕾蕾說:「我是凌晨四點半接到警察電話,然後趕過來了。」
羅殷卻是下午四點半才接到電話,中間隔了差不多十二個小時。
蕾蕾接著說:「那時候莫沫情況很不好,聽警察說送進來的時候已經昏迷不醒了。傷勢主要集中在背部,還被刺了幾刀,幸好傷口不深。」
羅殷沉默地聽著,只是胸口突然突然抽疼幾下,很快平息。
他們交談完,周慶走了過來,把蕾蕾拉到自己身後。羅殷目光掃過他和另兩個陌生的青年,靜靜注視玻璃牆后的一張病床。
燈光冷白,照得莫沫的臉毫無血色。羅殷分明記得莫沫站在門外朝他揮手時,臉上還帶著紅暈。那時候要能將莫沫留下來再抽支煙就沒這麼多事了。
這時病房裡的護士走出來,問道:「你們誰是四號床莫沫家屬?」
周慶趕忙走過去,率先說:「我是他表哥,他怎麼樣了?」
護士說:「病人已經醒了,麻藥還沒退,暫時不能行動,你跟我去辦一下住院手續。」
周慶連忙點點頭,對蕾蕾說:「我一會兒過來。」
羅殷不容置喙道:「我過去,你留在這裡。」
這話簡直要點炸了周慶,蕾蕾把人拉住,細聲勸:「錯不在他,有什麼事等莫沫醒了再說。」
周慶冷笑道:「非親非故,不敢勞煩大駕。」
羅殷置若罔聞,等他辦完回來,莫沫已經轉入單人病房,又昏昏沉沉地睡了。
有句話怎麼說的,希望醒來,陽光和你都在。
莫沫艱難地轉了轉眼球才勉強睜開一條縫,白茫茫的刺眼他又閉上了,耳里嗡嗡作響。他又試著慢慢睜眼,適應光線,才把三個羅殷重合成一個。
他下意識想說話,然而鬼壓床一般動彈不得,只能快速眨眼表示還好,當然還好了,再來一次失明真是虧得無處可說。
不止羅殷,他還看見蕾蕾,周慶,肖良……全湊一會兒將他圍起來,幸好醫生護士來了才把幾人擠到一邊。
醫生走後,蕾蕾最先虛握著莫沫的手,「沒事沒事,再睡一覺起來就好了。」
莫沫使不上勁,只得朝她快速眨眼。
周慶安撫地攬著蕾蕾說:「讓他多休息,晚上再來。看能吃什麼,晚上帶過來。」
肖良在一邊說不上話,莫沫也朝他眨眨眼。羅殷站在他們最後,臉上已經看不出什麼,莫沫望過去,羅殷反而第一個轉身邁出病房。
等人走光了,病房裡一片寂靜。莫沫剛合眼不久,連續的腳步聲像鬧鐘一樣,他也賴床不睜眼,要是能動早把自己埋進被子里了。
這回他的手確實地被握住了。不同於蕾蕾那麼細膩柔軟,卻是他再熟悉不過的觸感和溫度。這個鬧鐘叫醒他的方式也太溫柔了些,莫沫耐不住睜開眼,羅殷拖了張椅子坐在一邊。
他還講不了話,集中全部精力,才堪堪動了動掌心裡的手指。
也不知羅殷怎麼懂的,單手倒了半杯水,一點點喂進莫沫嘴裡。從嘴邊流下的水珠,羅殷一一擦乾淨。
能講話的不講話。
想說話的開不了口。
莫沫又動了動指頭。
羅殷動了動,卻是附身輕輕地碰了一下他的嘴唇。好像是要他閉嘴的意思。
這會兒連指頭都動不了,莫沫只好沒意思地和羅殷干對眼。
這麼仔細一看,就看出許多細節,比如頭髮有點亂,眼睛裡布滿血絲,衣服還是那套衣服,像守了一夜。
莫沫艱難地做鬥爭,撓著指尖下頭一小塊皮膚。
羅殷終於妥協,開口說:「已經抓到襲擊你的人了,他們把你當成了肖良。」
短短一句,言簡意賅,莫沫愣住了。
羅殷鬆開手,靠回椅背,捏了捏鼻樑,繼續說:「這段時間好好休養,其他的事少操心。」
他住院這事,周慶暫時瞞住了還在外旅遊的媽媽,莫沫千恩萬謝,其餘根本沒他操心的機會。肖良心懷愧疚,來得最勤,想要照顧他,可羅殷請了專人照料,肖良插不進手。
等莫沫恢復得好了些,肖良低頭垂手站在他面前。莫沫笑了一下,扯到臉上的傷口,「坐啊,專門到我這裡罰站?」
肖良快速抬頭看了他一眼,馬上收回視線。
莫沫反而安慰他:「好了,多大事,你要覺得愧疚想補償我,就聽話行不行?」
肖良乖寶寶似的:「我聽話。」
「那你坐著,」莫沫說,「看你站著我脖子酸。」
肖良坐也不敢近坐,屁股沾了板凳沿,莫沫靠著床頭,命令道:「坐近點,遠了眼睛酸。」
這樣肖良才敢向前挪了挪。
莫沫一笑臉就疼,只能面無表情,語氣平平:「那天剪完頭髮,我姐和我哥都說我特別帥,要認不出來了。所以你別鑽牛角尖覺得害了我。」
那幾個被肖良使手段丟進牢里的,以牙還牙地報復回來,結果認錯了人。莫沫剪了和肖良一樣的髮型,穿著相似的服裝,替他擋了一災。
那個夜裡,他從羅殷家離開不久,剛走到一個陰暗處的拐角,被人從後面捂著嘴勒緊脖子,拽進巷子里。光線太暗,他沒看清那些人,那些人也沒看清他,不過都是一夥的,揍一頓沒差。
他被拳打腳踢到半死,路上望風的一個小年輕急忙忙跑過來將那群人喊走了,終於歇了口氣
。過了好一會兒,他被那個小年輕拖到馬路邊自生自滅。
這些經過也是後來羅殷跟他說的。
羅殷還說:「事情都辦妥了,你安心養傷。」
那之後,羅殷幾乎天天來,下午或者晚上,有時陪他出去散步,或者看他吃飯。
倒讓莫沫十分難辦。肖良和羅殷都在,新歡不是新歡,舊愛也非舊愛,可三人共處一室,多少有些彆扭。
莫沫說完停頓許久,肖良垂著腦袋,肩膀在抖,「如果不是因為我自私,只要你想著我,就不會這樣……」
一時間,莫沫有口難言,只能寡淡地勸解:「這不是你的錯。」
深究起來,也不知肖良和他誰更自私。
在一段不用負責的感情里,可以心安理得享受別人的關心照顧。他們不用為對方背負責難與咒罵,不用記掛下一個明天。
今朝有酒今朝醉。
肖良離開時,最後一點殘陽照進莫沫的窗戶里。
羅殷在晚飯時分才來,莫沫還來不及把原封未動的飯菜藏好。羅殷看了眼,倒沒說什麼,脫下外套坐一旁,拿起筷子端碗,吃了一口涼透的香腸菜苔。
莫沫倒了杯溫水,小聲道:「別吃了,菜都涼了。」
羅殷將那杯溫水倒進碗里泡飯,將就吃了半碗,就把剩飯剩菜打包丟到外面垃圾桶。莫沫拿著手機說:「你吃什麼,我點外賣。」
羅殷說隨便,莫沫也不敢太隨便,他點的炸雞可樂已經放進購物車了,於是只能另選。
羅殷瞥見了又說:「就這個吧,你想吃就吃。」
莫沫有點拿不准他的意思,還想點別的飯菜,羅殷站在一旁監督,反而比他還堅持,莫沫敗下陣來。外賣還有半小時才到,羅殷閉眼靠在椅子上,沒清靜一會兒就被電話叫走了。
莫沫摸著外套,上面還有一股新鮮的,未曾散去的清香。到晚上這個時候,羅殷應該剛結束一天的工作,怎麼又會穿著洗好晾乾的衣服?
莫沫放下外套,輕手躡腳地走到門口,從門縫裡偷看。羅殷沒有走遠,就站在病房門外,背對著他,講話聲音刻意壓低,斷斷續續,莫沫聽了一會兒都是工作上的事。他正準備悄悄折回,羅殷卻轉身推開門,兩人撞個正著,莫沫臉漲得通紅,連忙澄清:「我、我沒有偷聽。」
羅殷越過莫沫走進房裡,將手機丟一旁,仍舊在椅子上坐下。莫沫原地磨蹭了一會兒,從桌上果籃里挑出一個蘋果,洗凈削皮切塊,捏著一塊遞到羅殷面前,討好地:「吃點?」
羅殷就著莫沫的手咬了半口,剩下的半塊視若無睹,莫沫拿了半天,轉圈塞進自己嘴裡。
這時外賣到了,莫沫越發覺得尷尬,在羅殷面前,他總有些手足無措的緊張。羅殷從他手裡拿過包裝袋,一一打開放在桌上,一股令人垂涎快樂的肉香迸發而出。
莫沫的肚子應景地咕了一聲。見羅殷接連吃了兩塊,莫沫才安心大膽拿起一個雞翅,滿足地咬破脆皮。
大約是被莫沫感染,羅殷還吃了一個漢堡,莫沫則把所有醬料排成一排,捏著薯條點兵點將,略有些遺憾道,「薯條蘸冰淇淋也特別好吃,你吃過嗎?」
羅殷吃飽后洗乾淨手,坐在一旁看莫沫鼓著兩頰講話,眼睛嘴巴都亮晶晶的。
莫沫又問:「你晚上沒吃嗎?」
羅殷說:「沒有。」
莫沫不好意思道:「其實……工作忙的話,不用天天來,這裡有人照顧。」
羅殷本來沒什麼表情的臉徒然沉下來,莫沫後知後覺說錯話,解釋道:「我的意思是你有事要忙,我現在也好多了,我看你挺累的,你也要好好休息。」
羅殷一把拉過莫沫,眼前放大的臉更顯得傻裡傻氣。他昨晚的飛機,下午才回,一路風塵僕僕趕回來,又不想莫沫察覺,急著回家洗澡換了身衣服才來。
他來並不是專程聽莫沫說這種話。
羅殷陳述:「以前你覺得我忙沒時間陪你,現在抽出時間你又要我走。」
他從來沒有從羅殷那裡索要過什麼,他得到的,不過是羅殷一時興起的施捨。
莫沫垂下眼,誰也沒有放手,一坐一站地面對面僵持。
最終毫不意外是他先妥協,「我有點累,你要是不急著回去陪我一會兒吧。」莫沫抽出手,走到病床邊,羅殷不知何時站起,從身後抱住他,犯規地貼在他耳邊輕聲道:「對不起,我沒有怪你。」
莫沫自嘲地一笑:「你總是這樣。」
羅殷在他脖頸邊蹭了蹭,雙臂輕輕收緊了一些:「是我不好。」
莫沫搖搖頭。他手機接連響了好幾聲,屏幕上不停蹦出新消息,全部來自肖良。他也毫不迴避地在羅殷面前打開,也是藏了一點就破的私心。
肖良的話語直白坦承,全是白天見面時未敢表露的心聲。
莫沫的手指停在鍵盤上方,遲遲無法落下,而身邊目睹一切的羅殷一如局外人般平靜,不置一語。
「他是我……」莫沫話說到一半停頓,「是我一個朋友。」
「嗯。」
「可能因為這件事總覺得欠我什麼,所以才這麼說。」
眼見羅殷再無更多表示,莫沫也沉默了,沉默於此刻他還給自己找理由來撇清和肖良的關係。
「羅殷,你要驢子跑前面還得吊個蘋果,」莫沫說著自己都笑了,「你怎麼能這樣?」
羅殷直接從莫沫手裡抽出手機關機,盯著他道:「你心裡都沒有他,我又為什麼要在意?」
「那我要是有呢?」
這次輪到羅殷笑了笑,篤定道:「沒有要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