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大門被打開的那一瞬間,瑞琰看到他哥哥的眼神,居然不是慌張,不是震驚,而是一種久別重逢的釋然。那一刻瑞琰有些懵,他的手在衣袖裡緊緊攥起來,指甲給手掌帶來的痛楚讓他恍回神來。那個人,那個身穿龍袍的人,就是他今天要取代的人。
瑞暻的身後,是一排排巨大的書架,上面擺滿了書。而瑞琰的身後,是瑞嵩,是楊彧,還有剛剛站在瑞暻身旁的虞然,以及一個個裝備精良的兵士。伺候在瑞暻身邊的老太監見到瑞琰來勢洶洶,立刻上前擋在了瑞暻的書案前。瑞琰也不說話也不行動,他靜靜地看著瑞暻,良久,良久。終於,瑞暻嘆了一口氣,輕聲道:「你來了。」
瑞琰說,「是,我來了。」
瑞暻的目光越過瑞琰,看向瑞嵩和虞然。虞然低下了頭,不敢直視這個已經孤身的皇帝。瑞嵩卻和瑞琰一樣面色淡然,什麼話也不說,只是靜靜地看著他,彷彿在對方身上,有他想要的東西。瑞暻知道瑞嵩在看什麼,他放下了手中的硃筆,給身邊的太監吩咐道:「你去多寶閣上把我那個箱子拿過來。」老太監不放心,瑞暻也不說細說,只是讓他去拿。老太監走開了之後,瑞琰回頭跟虞然說,「你先帶著他們出去,林老先生到了跟我說一聲。我們有些話要說。」
虞然點點頭,走上前去,對著瑞暻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後才起身帶著兵士們出去。瑞暻不看虞然,看著自己手中的硃筆,彷彿在思索什麼。
老太監抱著一個小箱子回來的時候見到殿內只剩下了瑞琰和瑞嵩,悄悄出了一口氣。瑞暻接過小箱子,打開看了看裡面的東西。他看著那些東西的眼神很是複雜,有愛有恨,但更多的是不舍。似乎是面對一個老友,即將離別的時刻,眼神才會如此深沉。
瑞嵩其實猜到了裡面的東西會是什麼,他很想上前去一把把箱子奪過來。那是她的東西,不是他的。他沒有權利沒有資格那樣看著它們,是他殺了她。但是他沒有動,不僅僅是來自瑞琰的目光,還有的是他內心的呼喊。這自始至終都是一件令他痛苦不堪的事。一面是他深愛的人,為了她他可以放棄皇子的身份,放棄皇室子弟給他帶來的一切好處,甚至是放棄自己的忠義信仰,放棄自己的生命。一面,是他從小就敬仰的哥哥,手足兄弟。放棄誰,都不是他想要的。原本他以為可以兩全,可後來,他卻連選擇的權利都失去了。自己敬仰的哥哥,娶了自己心愛的女子。自己心愛的女子,變成了自己的嫂子。他要他如何選擇,他想要他怎麼選擇,他該怎麼辦?明明這件事錯的不是他。
瑞暻抬起了頭,看向瑞嵩,說:「擷英殿走水之後,什麼東西都沒剩下。這些東西,是我在擷英殿的廢墟里扒出來的,是她的東西,你帶走吧。其實,我知道的,她不是我的,這些東西,也不是我的。」
「既然你早就知道,為什麼不肯放過她,為什麼不能放她離開,為什麼你非要鎖著她,為什麼你要殺了她?」瑞嵩的一言一語都像是投進水裡的炸彈,可是偏偏他聲音很小很輕,讓他不自覺地就側耳傾聽。而那些話入耳,帶給他的只有痛苦。
「我不想跟你爭什麼,你是太子,你是皇帝,你擁有全天下。我從來都沒想過跟你爭跟你搶,你是我三哥,你是我從小就敬仰的哥哥。可是哥哥,為什麼,你要搶你弟弟的女人?」瑞嵩越說,身子抖得越厲害。瑞暻的目光,也就越獃滯。瑞琰扶住瑞嵩,道:「好了,別說了。」
瑞暻忽的閉上了眼睛,仍舊不作任何反駁。
瑞琰看著瑞暻,嘆了口氣,「我們都是兄弟,本不比倒戈相向。但是三哥,這件事上,恕我們不能退讓。你不適合做皇帝,這不是我單方面的揣測,你自己也應該明白。」
他終於道:「我知道。」
老太監卻一臉的驚悚,尖聲喊斥:「大膽!你們這是篡位!是逆賊!來人!來人!護駕!快來護駕!」
瑞暻睜開眼睛看向老太監,微微一笑道:「他們是我的兄弟,李公公,不必驚慌。」
李公公一時啞言,眼睛里卻是藏也藏不住的驚恐,在他的眼裡,那一晚,就是明目張胆的謀權篡位。
忽然間有敲門聲,殿內的人除了瑞暻,全都不約而同地往聲音來處看去。門開了,是秦王妃楚雲舒,她看了一眼殿內,問;「你們的事說完了嗎?林先生到了。他最近有些風寒,不宜在外面久待。」
瑞暻站起身,問:「林先生?是林安林小將軍嗎?」
雲舒點點頭,說:「是的。」
「快請。」
來的人有林伯伯,長清,瑞軻,瑞瑒。瑞暻見到來人,只是跟老太監吩咐一聲:「去備茶。」
林伯伯要向瑞暻行禮,瑞暻連忙把林伯伯和長清扶了起來,說:「久仰林小將軍的名聲,先生不必多禮,快快請坐。」林伯伯卻執意要行禮,瑞暻只能受了他們的禮。
其實林伯伯不說,瑞暻也知道,這是林伯伯他們最後一次以君臣禮儀相見,這一夜過後,瑞暻將不再是皇帝,無論這片江山歸誰,他,都將只是一個閑人而已。這一禮,是送別,也是終結。
大約過了一柱香的時間,外面又有人敲門,說是顧老先生和陳老先生來了。瑞暻一聽,又是恭恭敬敬地請坐下了。兩位老先生的意見同林伯伯一樣,堅持行君臣大禮。瑞暻明白這禮的意義,便沒有推辭。顧老先生是左相之父,對於朝中事宜的資歷最是老,他歷經多朝,整個朝廷里,排說話的資格顧老先生當之無愧是第一。陳老先生是學術大家,是有名的在野散人。俗話說知屋漏者在檐下,知政失者在田野。陳老先生和顧老先生的到場,是對瑞暻這五年來當政評判的最負責之舉。
幾乎是整整一夜,林伯伯,顧老先生,陳老先生,從政治,經濟,軍事等各個方面分析了瑞暻的作為。這五年裡,瑞暻無失,政局確實也很平穩。但是對於當今天下的發展大勢來看,無失,不等於正確。瑞琰說的看不見的危險不僅僅是秦國季家想要拿大齊開刀,而是從這便能看出大齊在秦國的眼裡已經不是當初那個盟友,而是變成了可以任意拿捏的附屬。瑞琰看到了,這或許不是他要奪位的初心,卻是讓天下人皈依於他的最佳理由。瑞暻太過保守,做事不敢邁步,很多政策都是延續先皇的做法。該換的沒換,該更的沒更,百姓的生活和從前一樣,這個國家幾乎沒有改變。甚至,在落後於這個天下。
這個國家,需要新的活力,需要大步向前。
第二天太陽升起來的時候,一切看似沒有變化,依舊是日出東方,依舊是花開花落。可是德泰殿里的人們心裡明白,一切,都已經不一樣。
據說,後來皇後娘娘聽到了消息,驚得一下子昏厥了過去。醒來了之後不顧一切地跑到德泰殿大吵大鬧,還奪過了侍衛的劍對著林伯伯和瑞琰他們,大聲罵他們是反賊,還用腳踹一直陪侍在瑞暻身邊的老太監,罵他不忠不孝是逆賊,不知道護著皇帝。瑞暻大聲斥呵讓她把劍放下,她不僅不聽,還拿劍指向瑞軻,說他白吃白喝居然還幫著外人謀奪瑞暻的皇位,罵他養他不如養條狗。瑞暻怒了,雲舒正想上前去把她撂倒,忽然舒貴妃不知從何出出現,一把拿住顧念藍的手腕,狠狠一掰。噹啷一聲,顧念藍手中的劍掉在地上,舒貴妃抬腳往她腰上一踹,她啊的一聲整個人也都倒在地上。
舒貴妃冷冷地看著顧念藍在地上不顧形象地撒潑打滾,只是跟瑞暻說,「皇上,臣妾想離宮。」
不僅是瑞暻沒想到舒貴妃會出現,在場的所有人都沒料到舒貴妃居然會出現在德泰殿,更沒想到她居然會有這麼一手。瑞暻靜靜地看著她,忽然問:「上元節的那一夜,你在哪裡?」
舒貴妃微微一笑,「皇上忘記了嗎?臣妾一直都陪在您身邊啊。」
瑞暻忽然嘴角一扯,說,「罷了,你去吧。」
後來的事就很簡單了,婢女們把顧念藍抬回了景和宮,殿里的人繼續。一直到今天下午,塵埃落定,他們才離了宮,各自回家。長清原本想直接回林府,但是瑞軻說想在府上吃個飯謝謝林伯伯。所以今天下午我才會在那片黃昏的紅光里見到長清。
後來那幾天我們也沒有立刻回林府,因為七日之後便是欽天殿選定的新皇登基之日,瑞琰說想要林伯伯出場。瑞琰登基之前的那幾天幾乎每天都往秦王府跑,就是為了和林伯伯商討政事。林伯伯推辭說自己只是在軍事上有所成就,國家朝政他不是內行。但是瑞琰不肯聽,認準了林伯伯就不肯鬆手。
那天剛剛吃完中午飯,我問了一下小逸和顧晗的事之後便出去閑溜達了。四月末五月初的天其實太陽就已經很曬了,我在花園裡走了沒一會兒就覺得快要被曬死了。秦王府的花園裡高大的灌木不多,多是低矮的花木,就連遮陽的花廊也沒有多少,我只顧著尋花看草,一時間竟然走出了好遠。四下望望,想起來這周圍除了有一個湖亭,別的是在也沒有什麼能遮陽了。只能便抬步往那邊去。
可是,天公不憐我,等我走近了才發現湖亭上的各色盆景之間居然還坐著一個人,不是別人,正是這偌大秦王府的主人,瑞軻。中午吃飯的時候就沒見到他,聽雲舒說他是去見瑞暻了,怎麼忽然又出現在這裡?當然,這是他的家,他想在哪裡就在哪裡。這不是我該管的事,這種自覺我還是有的。
「外面太陽大,你身子不方便,還是進來歇歇涼吧。」我剛要轉身離開,卻聽他開口說話。我想了想,也對,他們這些練武的人,不必回頭就能知道來者是誰。真好。
我沒有走進去,只是在湖亭外面的走廊里坐下了。我很誠懇地表示了抱歉,很抱歉打擾了他的清凈,並且表示我只在這裡歇一歇腳,坐一會兒立刻就走。
瑞軻似乎輕聲笑了笑,「你不必如此,既然我們是普通朋友,為什麼普通朋友不能坐下來說說話聊聊天呢?」
我哈哈笑兩聲,「可以可以,其實,我坐在這裡挺舒服的,所以,所以就不想動了。咱倆就這樣說話也挺好的,反正我能聽見你你也能聽見我。」
「本王說話從不食言——罷了,你愛坐在那兒就坐在那裡吧。」
我想起來在季家的時候,他說的「本王從不開玩笑」,呵呵,我信你個鬼。
燥熱的中午,蟬鳴一陣接著一陣,半點風都沒有。湖上也沒有明顯的涼爽效果,我們兩個坐著也都沒什麼好說的,就感覺氛圍有點太壓抑了,我慢慢的有些後悔吃完飯出來溜達了。
一般這種情況下,總是我這樣的人來沒話找話:「對了,那個,韓喬和韓燁她們,怎麼我聽說飛玉閣空出來了,她們不在了嗎?」
他便接著話頭講下去:「左相大人擔心我們在辦的事會牽扯到他們顧家,一聽說我們的計劃,便連忙把他的兩個寶貝女兒接走了。」
我陪笑道:「那是自然,做父親的哪有不擔心自己孩子的。」
瑞軻卻道:「他是怕他的兩個女兒跟我們在一起,會牽扯到他。」
「這……」這讓我怎麼接?吐槽左相?算了算了,我也不是會說話的人,就這樣吧,尷尬就尷尬吧,我可不想再這樣說下去了。
過了一會,瑞軻忽然開口,「你那個羅渡,瑞琰說……」
我想等他說完,可是等了很久都沒有聲音。我也不說話,就有些尷尬。終於等到他再次開口,說完了剛剛那句話:「他不肯給羅渡的配藥,蘇老先生現在,也沒有任何結果。」
原來他要說這個。「哦,我知道。」我悄悄回頭看他一眼,他的注意力好像都在面前的茶裡面。「之前他就跟我說過,無論後來成敗如何,他都不會給我解藥,也不會給我任何解毒的機會。都無所謂了,沒什麼的。」
「可是你有了孩子。」
孩子。
「如果沒有解藥,你怎麼留下這個孩子,你怎麼,保護他。」
下意識地摸了摸微微凸起的肚子,我嘴角微微揚起,「沒事的,在秦國的時候,白姑娘給我吃了一陣緩解羅渡的葯,足夠撐到我把他生下來了。」
我聽到他那邊有打翻杯盞的聲音。
「那之後呢?」
我笑笑,「我也不知道。」
未來的事啊,誰知道呢?畢竟還有那麼遠,畢竟我只是個凡人,畢竟,我不能想那麼遠的事兒。
話說完了以後有很長一段時間的安靜,我以為對話就這樣簡單的結束了,便準備起身回去。可是瑞軻忽然又說:「對不起。」
對不起?為什麼要說對不起?「王爺,何出此言?」
「沒什麼。你以後,要跟他好好的在一起。」
心中的那片湖泊彷彿被丟進了什麼東西,初時不見漣漪,慢慢的,居然愈演愈烈。他還是在說那件事,他還是沒有放下。這樣說的話感覺像是我自作多情,可我明白,瑞軻的拗勁上來了,他的可怕的持續力和忍耐力被他用在了這件事上面。在現在我已經完全剝離了這件事的情況下,我已經沒有資格去評論他勸說他。只能由他而去。
「我會的,多謝王爺挂念。」
「他在外面等你,你去吧。」
我愣了愣,起身往外面看過去,長清正撐著把傘站在走廊盡頭的那片薔薇花牆那兒,身邊是一叢一叢的繡球花。他在那裡長身而立,見我望過去,便微微一笑。我轉過身看向瑞軻,大株大株的盆景之中,他手上把玩著茶盞,估計是察覺到了我的動作,說:「去吧。」
我輕輕點點頭,「你也要照顧好自己。」
我知道,不論以後會不會再見面,不論他是不是真的放開了手,從此我們之間,將真的再無糾纏。我欠他的,他欠我的,都沉進湖裡,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