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馬寧兒
不妙的預感很快得到了印證…
竹屋下的地道內,四周伸手不見五指,回想起方才婦人的回答,李無涯心中一片悵然:
大明永曆二十年…廣東番禺縣…
這妥妥的穿越了啊!
讀過明史的李無涯很清楚,永曆是南明最後的皇帝朱由榔的年號…雖然記不得永曆二十年到底是哪一年,但如今清兵都打到廣東了,很明顯婦人口中的大明已經窮途末路。
難不成以後要扎個金錢鼠尾辮討生活?
想起清初那令人惡寒的髮型,只能在腦後留銅錢大小的一撮頭髮,還要編成鼠尾巴粗細的小辮子…實在是令人有點接受無能。
不怪許多已經降了清的同胞們因為剃頭髮的事再次造反了,完全是「三觀」不同所致啊。那審美觀,根本不在一個頻道上!
沒過多久,越來越近的呼喝聲打斷了李無涯的思緒,凌亂的腳步聲在上方的竹屋內響起。
「就是這座竹屋!搜!」
「留心暗門和地道!」
「王二,把乾草、火石拿出來。」
清兵們的吆喝聲,令得李無涯心下一沉。旋即,耳旁傳來了婦人淡定的聲音:「不用怕,暗道還有出口,跟我來!」
方才兩人已經互通了姓名,婦人自稱金氏,而李無涯則報了本名。暗道里沒有光線,伸手不見五指,李無涯的功力遠未達到夜能視物的程度,只能憑著一雙耳朵聽聲辨位,緊跟金氏的步伐。
「叔叔,這裡是洪七叔帶著其他叔叔伯伯們挖的,很好玩呢。」
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前方幼童壓低了的聲音響起,帶著一片天真爛漫,降低了李無涯憑聽力跟隨的難度。
通過了一段蜿蜒曲折的甬道后,金氏腳步聲驟然停下,嘴中喊出一句暗號:
「天地反覆!」
旋即,甬道對面傳來一道低沉而焦急的男聲:
「六合清明!可是五妹?」
「三哥,是我!」
「好好好!沒事就好!這群狗韃子摸清了我們的地道布置!一定是村子里出了叛徒!」
「什麼!?哪個天殺的軟骨頭!?」
金氏的憤慨的斥責聲中,隱隱透出几絲慌亂:「四哥、六弟呢?他們怎麼樣了?」
「還不清楚,沒見他們。」那被稱為三哥的男子快步走至近前,身後綴著兩道凌亂的腳步聲,「狗韃子正在地道口點煙,想熏死我們,先通知大家出去!」
金氏的聲音沉了下來:「狗韃子既然放煙,肯定會派人把手地道口,想出去卻是難了…」
男子怒哼一聲,咬牙切齒地道:「若要讓我知道叛徒是誰,非把他千刀萬剮不可!現在管不了那麼多了,殺也得殺出去!」
說罷,他這兒對著身後吩咐道:「你們先留下,我跟五妹分頭通知大家。不要亂跑,待會兒就在這裡集合。」
「三哥,你是打算…」
「出了你家那個口就是老林子,到時候我墊后,你們往林子里跑,能跑幾個是幾個…」
隨著男子話音落下,其身後響起了女人的低泣與少年的抽噎聲。
「不行!三哥…」明白男子要做什麼的金氏下意識出聲反對,卻被男子粗聲打斷:「別廢話,不然都得死!先去找人!」
腳步聲急促地離去,顯得堅定而乾脆。
金氏只得回頭將兒子遞出,對著李無涯的方向道:「還要勞請李兄弟照顧一下寶兒,你對地道不熟,摸不清方位,就在這裡先歇歇腳,不要亂走動。」
李無涯自無不允,伸手接過幼童后,金氏的腳步聲很快便消失在了甬道盡頭。
他人生地不熟,尚沒弄清楚狀況,也提不出什麼好建議,只能抱著幼童,將身子緩緩靠在了甬道壁上,細細梳理著自清醒以來驟然發生的種種。
耳邊,那「三哥」家眷的抽泣聲傳來,在這漆黑的甬道中,顯得凄涼苦楚,冷意森森。
懷中,幼童帶著好奇的聲音響起:「叔叔,你武功一定很高吧?」
李無涯微微一怔,旋即笑道:「為什麼會覺得我武功高?」
「你剛剛空手奪了我娘的刀,我娘她很厲害的。」幼童言語之間十分篤定:「而且叔叔你跟我七叔有點像,武功定然也像他。」
李無涯聞言笑出了聲:「你倒是做的好推理。對了寶兒,你大名叫什麼?」
「我叫洪文遠。」幼童報出了大名,言語之中帶著一絲自矜:「我爹說了,要讓我以後做個文名遠播的大文豪,教化世人,安邦定國。」
「安邦定國要當官做將軍。」李無涯笑著打趣:「大文豪可不成。」
「我爹說寫文章也行的。」洪文遠滿臉認真地道:「他說世人皆講半部論語能治天下,要有人能寫出一部超過論語的驚世之作,那定然可安邦定國,濟世安民。」
噗嗤!
旁邊哭泣著的少年嘴裡發出了嗤笑聲。
「洪文武,你笑什麼笑?」聽懂了笑聲隱含的意思,洪文遠有些著惱。
「大…大言不慚,就你…你這麼個小豆丁,還想超過…超過孔聖人!」名叫洪文遠的少年抽噎著道:「你…你爹只會…只會吹牛皮!」
「你敢罵我爹!?」
洪文遠一時惱羞成怒,腰腹驟然發力,欲要從李無涯懷中掙脫,卻被後者鐵門閂一般的臂膀緊緊箍住了。
那名為洪文武的少年嘴上猶自不休:「要不是洪七叔救你們回來,你們一家早就發配北邊,凍死在那裡了,自己都救不了,還想濟世安民,真是大話連篇…」
「阿武你閉嘴!」
一旁的婦人見兒子說得越來越過分,當即出聲呵止。
「娘你不知道,這小子平日里狂妄極了,每次見我都罵我蠢,總是一副看不起人的樣子…」
少年卻是有些委屈,在婦人的又一次厲斥后,終是不再出聲。而洪文遠幾次掙脫不開后,也明智地放棄了掙扎。
稍傾,感覺到懷中之人手臂的來回抹動,李無涯放下了如鐵箍一般的手臂,輕聲喚道:「洪文遠?」
「嗯?」
「你哭了?」
「沒有!我鼻子發癢…」
一副哭腔卻故作堅強的模樣,令得李無涯心中莞爾,對於他那個口氣大到沒邊的爹,卻也生起了幾分好奇:
「文遠,你很崇拜你爹?」
「有一點。」
「那他一定很厲害。」
「我也不知道,厲害都是他自己說的…」
「他人呢?今天不在家嗎?」
「他死了。」
稍顯落寞的回答,令得李無涯語氣一滯,旋即帶著歉意道:
「對不起,叔叔不知道。」
「沒事。誰都會死,他只是早了點…」洪文遠的反應卻令人意外,完全不像個五六歲的幼童:「我就是可惜他沒時間把說出的話兌現,憑白讓人污衊。」
「不是還有你嗎?」李無涯安慰著幼童:「你可以繼承他的遺志,做出一番成績來,讓大家刮目相看。」
「我也是這麼想的。」洪文遠的聲音中低沉暫消,轉而升起一股躊躇滿志的味道:「燕雀譏鴻鵠,安知天地闊?騰龍駕海行,豈只鰍巢卧!」
呃…
聽著洪文遠抒情揚志,當場吟詩一首,李無涯忍不住咽了咽口水,良久,方才澀著嗓子道:「寶兒,你今年到底多大了?」
「六歲。」
「呃…剛才這首詩,誰寫的?」
「我寫的。」
「你剛剛寫的?」
「嗯,興之所至,有感而發。」
「真…厲害…」
言辭乏力的李無涯搜腸刮肚之下,最終只能想出來這三個字來表達此時的心情。
卻聽洪文遠嘆了口氣道:「比起駱賓王七歲詠鵝,流芳千古,甘羅十二獻策,國士無雙,我這也沒什麼的,還差遠了。」
瞬間,再次受到暴擊的李無涯沉默了下來…
別說作詩,他六歲的時候,字都還不認識呢!
人和人的差距,真是令人悲傷呢…
漆黑的甬道內,一時無言,靜得讓人心慌。
不久,濃濃的煙灰味飄來,嗆人口鼻,這是清兵們在地道口燃燒乾草。
在李無涯的指揮下,四人各從衣物上扯下一塊布子來,用洪文遠和洪文武的童子尿浸濕了捂在鼻子上,以防煙毒。
很快,「三哥」與金氏回到了這裡,身後跟著一陣腳步聲,約莫有十來個人。
「我們快走!煙再大點就出不去了。」
「三哥」悶聲悶氣的說話聲響起,顯然,為了應付甬道內瀰漫的煙氣,他們同樣用衣物捂住了口鼻。
婦人來到李無涯近前,道了聲「謝謝」后,伸手將洪文遠接過。
眾人開始向著出口處奪命狂奔,一眨眼的功夫便來到地道盡頭。望著前方濃濃的煙霧,頭頂傳來清兵們的大聲吆喝,這十來人的腳步都下意識地放慢了下來。
「三哥」走在人群最前方,見狀斬釘截鐵地道:「我上去開路,你們跟緊點。」
說罷,只聽一陣密集的咣啷聲響起,似是許多小鐵環擺動撞擊的聲音,接著,甬道壁蹬蹬幾下震動,兵刃交擊的聲音便從眾人頭頂傳來。
「上!」
金氏一聲低喝,緊跟而上,餘下的人次第躍出。瞬間,廝殺與慘叫聲此起彼伏。
李無涯抱著洪文遠,護著身後「三哥」的家眷,從地道里緩緩露出了頭,入眼處,是四濺的鮮血與殘肢,以及正和清兵纏鬥的村民們。
其中一名身高接近一米九的昂藏大漢,手提一把九環大刀,勢大力沉,威猛駭人,幾無一合之敵。
驀地,一道青灰色的身影從側方躥出,幾個縱躍便撲至大漢背後。
大漢聽聲辨位,九環大刀纏頭后掄,不妨來人腦袋一低,躲過大刀之後,左臂上揚,直擊大漢胸腹。
李無涯清楚地看到,來人腦後果然只有銅錢大小的一撮頭髮,下垂結成一根鼠尾巴辮,確是清兵無疑了…
說時遲那時快,就在來人低頭躲閃的同時,大漢刀勢輕巧一轉,刃部朝下,直劈那留著金錢辮的腦門。
「叮」的一聲脆響!
一隻小臂長短的三爪鐵鉤從鼠尾辮男子右手手腕處彈出,於頭部上方橫擋,生生格開了這「力劈華山」的一刀。
同時,乘著大漢被反震之力弄得刀身後盪的當口,鼠尾辮男子上揚的左臂腕部同樣彈出了一隻三爪鐵鉤,左臂驟然伸長,生生摳進了大漢腰部。
「三哥!」
正與一名清兵膠著打鬥的金氏見狀,目眥欲裂,失神之下,被那清兵一刀砍在了肩頭,鮮血四濺。
而另一邊,電光火石之間,鼠尾辮男子乘勝追擊,手腕驟然急轉,指頭泛起青黑的色澤,一把捏住了大漢握刀的手腕。
咔擦!
骨頭碎裂的脆響在場中響起,大漢悶哼一聲,額頭冷汗直冒,九環大刀嘩啦一聲跌落在地。
「少林鷹爪功?」
右手被廢的大漢臉色泛白,語氣凝重,方才來人運勁之下,手指筋膜鼓起,外顯青黑,如此精湛的鷹爪功世上少有…
「嘿嘿,洪三哥,別來無恙。」
一招得手,似乎覺得已然掌控了局勢,鼠尾辮男子在大漢面前站定,發出了得意而猖狂的笑聲。
待大漢看清來人模樣后,雙目立馬好像能噴出火一般,目眥欲裂地道:「馬寧兒!你這個小賊!竟然投靠了韃子!?」
馬寧兒?
好熟悉的名字!
飛身一記「撇身捶」,撞飛了清兵將金氏救下的李無涯驟然怔在了那裡,雙目之中泛起一絲漣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