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朗華大廈(十六)

第16章 朗華大廈(十六)

第16章朗華大廈(十六)

顏司承穿一件棕色的長款呢子大衣,黑色的羊毛圍巾幾乎遮住了半張臉,可是那雙流光清雋的眼睛,無論身處多喧雜的鬧市,也彷彿如絢爛的星雲,是千萬人中也無法忽視的神采。

世界彷彿靜止了一瞬。

秦歡樂一個激靈,本能的低頭就想往桌子底下鑽。

可惜這家烤肉店為了彰顯特色,特意做了火炕,幾乎所有人都是盤腿坐在炕上用餐,低矮的炕桌下面沒有足夠的空間容納他的長胳膊長腿,被半卡在桌子邊沿處,定格的造型十分詭異而尷尬,特別像某個喜歡吃飛餅的國度,那些身懷軟骨特技的街頭藝人。

以上這些,某種程度上都是秦歡樂個人的主觀臆想。

凡事只要主觀了,水分就瀝不清了。

譬如龔蓓蕾和厲寶劍,就並沒有像他這樣敏銳——他們是直到顏司承完全走進來,才後知後覺的辨認出來。

可顏司承就像完全不認識他們一樣,徑直走到了裡面的包間。

一直表演特技的秦歡樂這才直起頭來,尷尬的理了理被桌沿蹭亂的頭髮。

厲寶劍低頭側著向上看了他一眼,不禁奇道:「老秦,到底你倆誰是嫌疑人,沒事你瞎緊張什麼呀?」

「就是,」龔蓓蕾介面,「你心虛什麼?他又不認識我們!你那天去找他的時候是化了妝的。」

「唉?二師兄,你說的對呀!」秦歡樂立馬挺直了腰桿,也不知道自己怎麼突然就慫了,就算顏司承第二次被請到局裡去做調查時,也沒有和自己的真面目打過照面。

而且人家今天又不是來找他的,他心虛個什麼勁兒啊?

好在他臉皮比烤肉篦子厚,沒事人似的夾起一瓣糖蒜,「說什麼呢?快吃快吃,吃完了趕快買單,時間寶貴!」

每次科里吃飯,龔蓓蕾買單已經變成了保留節目。

何況這點吃飯的小錢,她確實也不怎麼在意。

於是大家本著吃大戶的想法,儘可能把科里的有限資源合理利用:在他們科,龔蓓蕾是錢包,厲寶劍是「朋友圈」,秦歡樂自詡是電腦中樞——不過那兩個人從沒認可過。

此刻龔蓓蕾在前台結賬,厲寶劍去上廁所。

秦歡樂一個人酒足飯飽火力旺,索性走到烤肉店門外,借著牌匾下闌珊的暖光一角,縮肩抬手,點著了一支煙。

昏暗下的雪夜,橘紅色的光斑一閃,他的側顏便氤氳在一團模糊中,竟有種說不出的硬朗生動。

「借個火兒。」

秦歡樂頭沒動,眼睛向旁邊掃了一下,自嘲的笑了一聲,將打火機遞過去。

對方接過來,也點了一支煙,卻沒有吸,只是捏在手裡,微微抬起,看著上頭忽明忽暗的光亮。

秦歡樂抿了下嘴唇,「其實你剛才進來的時候,就認出我了是吧?」

顏司承表情和暖的向他這邊輕聲說:「秦警官,我們合作吧。」

「合作?」秦歡樂扭頭看他,「合作要有誠意,顏老師的誠意在哪裡?」

顏司承任由手中的煙身化為斑駁陸離的灰燼,淡淡的說:「我的誠意就是,我相信你母親曾經真實存在過。」

秦歡樂沒說話,他深深的吸了口煙,低頭抿嘴笑了一下,臉頰上旋即印出一個魘窩狀的紋路來。

他將煙蒂隨意的扔在腳邊,兩手插兜,肩身縮垂下去,抬起腳尖緩緩碾滅了腳邊苟延殘喘的餘光。

然而下一秒,就像豹子一樣迅猛的轉過身,兩手抓緊顏司承的衣領,將他的背部狠狠的推在玻璃窗上,發出一聲巨大的悶響,臨窗的客人都不禁驚詫的向外望出來。

秦歡樂眼眶不自覺的赤紅著,喉間翕動,出口的聲音竟因激動而略帶了沙啞。

「顏司承,這他媽的完全不好笑!別以為你查到了一些關於我的流言蜚語,就能變成你來和我談條件的籌碼!我秦歡樂一窮二白什麼都沒有,可腔子里卻從來不缺和不法分子玩命的孤勇!你聽好了,別以為這世界非黑即白,你縮在灰色地帶就能全身而退,老子今天就和你賭一場,你最好什麼都沒做過,否則老子這輩子和你死磕到底,不死不休!」

「你幹什麼呢?老秦!放開!」龔蓓蕾從店裡跑出來,抬手抱住秦歡樂的胳膊,和其後趕出來的厲寶劍兩人,連拖帶拽的,才將秦歡樂從顏司承身旁扒下來。

「不好意思啊顏先生,我們老秦有點喝多了。」龔蓓蕾抱歉的解釋道。

顏司承臉上毫無慍色,他只是平靜的直視著秦歡樂,淡淡的說:「如果你需要,隨時來找我。我剛才說的話,一直對你有效。」

秦歡樂臉撇向一旁,譏笑了一聲,一扭頭,又要向前沖。

另外倆人差點沒摟住,也不敢再遲疑了,連忙將他打包上車,絕塵而去。

雪片越下越密,顏司承在原地駐足了良久,一直望到街角的車尾燈徹底消失不見,才扶了扶衣領,轉身離開。

街頭孤燈映射下,無數片雪花綿密的飛舞,溫柔的像一曲樂章,他的影子在身後長長的拖著,說不出的優雅,也說不出的寂寥。

三人組回到局裡的時候,那個叫徐亮的小保安已經把該說的、不該說的,都撂了底。

他來醫院工作的時間不長,加上這次關山鶴被襲擊,他統共調過三次監控角度。

但與此次陌生女人的委託不同,前兩次都是安保科的主任王大省親自囑咐他乾的。

隨後被拘來的王主任,比徐亮的心理素質略微好一些,無論怎麼詢問,都只說自己是因為技術問題,才讓徐亮調整的監控角度。

孟金良根據徐亮交代的另外兩次的具體時間,取證比對,發現前兩次進入監控死角的分別是兩個年輕的女人。

相同的是,她們進入監控盲區的時間很長,然後就神奇的消失了。

換句話說,她們只有走向監控盲區的影像,卻沒有離開的影像記錄。

兩個女人,一個叫徐霞,28歲,一個叫朱麗春,33歲。

然而根據調查,這兩人並沒有失蹤,依然好好的工作、生活著,而在她們分別進入醫院地下停車場的監控盲區期間,也並沒有任何相關的報警記錄。

可如果什麼都沒有發生,那王主任多此一舉的去調監控角度又是為了什麼呢?

厲寶劍剛聽了滿耳朵八卦,胳膊肘支在辦公桌上,眼睛被白熾燈晃的生疼,邊拿紙巾擦眼淚邊說:「現在王大省咬死了就是因為技術問題,才讓徐亮去調監控的,徐亮多的也不知道了。那個朱麗春和徐霞,對我們的詢問也很排斥。刑偵那邊頭髮都快抓禿了,也問不出個所以然來,只能反覆確認最後那個給他錢的女人的外貌細節,畢竟確實沒有確鑿的證據能證實前兩次的監控調整與關山鶴遇襲之間有直接的關聯。」

「翟喜進他們家呢?」龔蓓蕾問。

厲寶劍一攤手,「找到了一些老東西,可沒有太大價值,就是其中有一款女士手機,是個十幾年前的老樣子,就是那種粉色塑料外殼,外圍還有一圈跑馬燈,嗯,就那種平板機,這個有點奇怪,因為翟喜進是個老光棍,不大可能會有這種東西。」

「這倒沒什麼吧,」龔蓓蕾不以為然,「沒結婚不代表就沒個相好的呀,再說,湊巧撿到的也行啊。」

兩個人誰也沒有過硬的邏輯支撐,齊齊把目光調轉向俯首在堆積如山的資料中、雙眼赤紅的秦歡樂身上。

這傢伙從剛才見到顏司承開始,整個人就有點不對勁兒了。

好像一隻憋足了氣的河豚,肉眼可見就要到達爆炸的邊緣。

他絲毫沒有被影響注意力,只撲在關海的生平資料里,一目十行。

彷彿把自己與外界用一道堅實的壁壘隔絕開,別人走不進去,他也不願走出來。

厲寶劍悄悄壓低了聲音問:「怎麼就這樣了?不就是一個嫌疑人嗎?弄得跟殺父之仇、奪妻之恨似的。」

龔蓓蕾瞪了他一眼,小聲回答:「我隱約聽了一耳朵,顏老師好像提到他媽了。」

厲寶劍張張嘴,做了個誇張的表情,擠眉弄眼的一番搖頭,扼腕嘆息道:「那姓顏的算是完了!別看老秦平時油腔滑調的,可誰不知道這件事是他的死穴,碰不得!誰說誰『死』!顏老師也是條漢子,自求多福吧,老秦肯定是咬上他了!」

秦歡樂猛地一推桌子站起來,揚揚手裡的資料,亢奮的說:「關海的第二任妻子宋子嫻,是蘇州人!是蘇州人!」

他眼裡閃著不太正常的光芒。

龔蓓蕾提心弔膽的走上前,小心翼翼的捧過他手裡的資料,和厲寶劍低頭細看。

這個宋子嫻,也就是關山鶴的繼母,當年是蘇州劇院的一個演員,大概二十多年前,因為一次來北方的演出,認識了關海,兩個人情投意合,很快就結婚了。

為此,宋子嫻還辭去了原單位帶編製的工作,到延平夜校做了個代課老師。

可不幸的是,就在十年前,因為不慎從樓梯上跌落下來,撞傷了頭部,去世了。

龔蓓蕾沒敢吱聲,拿眼睛向厲寶劍求助。

這都挺正常的,沒什麼問題啊!

厲寶劍鼓起勇氣問:「怎麼回事兒?這圈子繞的有點大,我有點兒連不上戲。」

秦歡樂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該從何解釋起,可他就是有一種直覺,彷彿暗夜中有一隻無形的手,在推著他去尋找前路渺茫的光亮。

他每走一步,就像將散落在地的珍珠撿起一顆。

如今雖然尚不能窺見整條珠鏈的原貌,卻有星星點點的璀璨隱逸其間,讓他不由自主的興奮著。

秦歡樂揚起另一份檔案,「單看這個是沒什麼問題,可是你們看,關海的第一任妻子,也就是關山鶴他親媽,是怎麼死的?也是從樓梯上跌落的!」

「你等等!」龔蓓蕾表情終於嚴肅起來,一把死死握住厲寶劍的的手腕,「大保健,你記得程露為什麼要和關山鶴離婚嗎?」

厲寶劍一愣,「家暴啊。」

「那為什麼關山鶴前前後後糾纏了那麼長時間不同意離婚,突然又悄無聲息的同意了?」

厲寶劍眼珠來來回回的轉動,突然張大嘴,「你是說,」他兩手一拍,「你是說關山鶴他爹關海也家暴?如果事情是我們想象的那樣,他的兩任妻子都死的蹊蹺,那會不會是程露偶然間發現了什麼,所以以此來要挾,才最終讓關山鶴妥協了?」他認真的看向龔蓓蕾,「花骨朵兒,如果我是一個推理小說的作家,我這樣推斷沒問題,可是如果拿我們的推論去和刑偵那邊溝通,他們只會問我們兩個字:證據!」

龔蓓蕾回望他,「雖然我們現在還不知道,那個王主任和他們的關係,翟喜進和他們的關係,可是程露這條線,現在就只差一點了,那就是為什麼她突然之間想要報復關山鶴,而且是慫恿別人去幫她報復關山鶴?」

秦歡樂敏銳的皺起眉頭,「你的意思是說,你認為兩次襲擊都不是程露乾的?」

「對,」龔蓓蕾點頭,「我有種女人的直覺,上次她和孟隊說她沒有做過,單純站在感性的角度,我相信她說的。」

秦歡樂略想了想,「查!馬上查!查程露所有的就診記錄,查關山鶴到底對程露造成了哪些傷害!」

厲寶劍披好衣服向外走,「好,我這就去。」

辦公室里一靜。

龔蓓蕾踟躕了一會兒,倒了一杯水,小心翼翼的放在秦歡樂桌子的邊緣。

秦歡樂瞟她一眼,「聽見了?放心,我沒事。」

龔蓓蕾沒再說話,覺得說什麼都有點矯情,有點尷尬,手指彆扭的在桌子上摳來摳去,也不管手底下摸到了什麼,順手向外一抽。

是之前那個快遞信封。

「還沒拆呢?我替你看看?」

秦歡樂都忘了這茬兒了,沒所謂的聳聳肩。

龔蓓蕾嘟著嘴撕開信封邊緣,反向一倒,一個小小的U盤滑落出來。

兩人表情都不禁嚴肅起來,對視了一眼。

秦歡樂挑眉,「該不會是木馬病毒之類的吧,想讓我們插在局裡的電腦上,好藉此侵入我們局內的網路?」

龔蓓蕾覺得他胡說八道的不無道理,正在猶豫。

秦歡樂卻一把拔斷了電腦上的網線,將U盤插了上去。

只有一段音頻文件。

秦歡樂點開。

裡頭沉默了一會兒,由弱到強的聲音回蕩在昏暗的辦公室里。

「我沒有別的辦法了,我要殺了他,不然我會瘋的,這個世界都在逼我發瘋,可我卻還要強顏歡笑的扮演一個幸福的正常人!除了殺他,我沒有活路了!」

只有短短的一句話。

龔蓓蕾忽而表情大變,高亢的叫道:「我聽出來了,是程露的聲音!」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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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無不可對人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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