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別

差別

那天的日暮,翟羽在東宮自己的卧房醒來,聽說了這件事的處理結果——

敬帝為此事大怒,嚴詞斥責了「不爭氣」的四皇子翟琛,罰其每日加練騎射一個時辰,並令他親向皇長孫致歉。

隨後敬帝又賞了關鍵時刻「兩箭斃虎」的六皇子金銀、田產和那張白虎皮。

也不忘讚揚了皇長孫年幼志高,勇斗猛虎,賞了一堆小玩意兒供趴著養傷的「他」消遣。

翟羽還明白了為什麼自己會被射這一箭:四叔不過是為了幫自己掩飾一個險些暴露在人前的驚天秘密:「他」其實應該是「她」。

葵水初至,自己卻偏偏一無所知穿了件白色騎裝。因為他「好心辦壞事」的箭傷,便很好的解釋了不該出現的血跡。外加上給自己包紮上藥的徐醫正也是他的人,在宮中,她無論大小事,便都是徐太醫為她診療,故也無虞。

這事倒真的這樣神不知鬼不覺地掩飾了過去。誰也不知道,少年英雄皇長孫,不只是個女的,還一邊斗虎,一邊來了葵水……

可是「沒必要」呢……

腦海中一直不由自主地迴響著這冷漠無情的三個字,翟羽覺得十足心悶,蔫蔫丟開了手上正無聊把玩著的一個翡翠蟾蜍,任它滾落一處。床上堆滿了敬帝賞賜的類似玩意兒,樣樣精美珍貴,受傷的皇長孫卻再提不起一絲興緻。

為什麼沒必要解釋?是他覺得自己真的什麼都會懂,什麼都能明白?還是自己對他來說也就這樣不值一提——只要能達到目的,便可以隨隨便便下狠手,卻不需要任何借口來掩飾他的無心?

自己是不是還該感謝他的恩賜?為了他也許是怕自己痛,才下了不知是給人用還是野獸用的迷藥?

皇長孫憤懣的捏拳捶床,抬手的動作卻牽動了腿后的傷口。迷藥已過,那傷口火辣辣的疼,而下腹暗流涌動的感覺也很陌生。皇長孫憶起剛剛徐太醫的解釋和叮囑,居然一陣羞怯臉紅。

「殿下!殿下!」門口突然傳來了貼身侍女小滿急切的呼喊,只見她神色倉皇地快速走進房來,還沒到床前便壓低聲音慌張說道,「太子氣勢洶洶的過來院子,直直地就往太子妃娘娘的房間闖,樣子可凶了!琰王爺似是在勸,卻怎麼也拉不住!這可怎麼辦?」

翟羽一聽,急的立馬就要從床上蹦起來,卻忘了她有傷在身,力不從心,頓時摔在了地上。

「殿下小心。」小滿趕緊將她重新扶上床。而就在此時,雜亂的腳步聲就這樣匆匆而至,夾雜著六叔翟琰的勸阻聲,再毫無停留地擦過她門前而過。

翟羽忍著痛,奮力的支起上身,往門外看去,卻剛好只捕捉到一道極淡的影子,不疾不徐穩穩步過。

看見這身影的瞬間,她微微有些怔愣,可下一剎那,隔著院子傳來的「啪」一聲脆響,卻喚回了她所有的注意力。

之後是當朝太子殿下毫無形象的破口大罵:「你這賤婦!定是故意的是不是!?你想害死本宮!你想和你那狗雜種一起害死本宮!可笑你不知道么?如果那雜種的性別被發現了,死的也只會是你和她!」

翟羽死死咬牙,再度奮力掙扎著想下床,卻被小滿按住:「殿下!娘娘現在想必也不想看到殿下在場的。」

是呀,母妃向來不願讓自己見到她狼狽的模樣;而自己現在過去又能幹什麼呢?怔怔的看著?然後讓那臭男人指著自己罵雜種再辱及母妃?

她就這樣忽地失力,放棄掙扎趴回枕頭上。

「呀!傷口又流血了!」小滿發出小聲的驚叫,匆匆扭身去一邊的紫檀木柜上調葯剪紗布,一陣忙活。

翟羽便無意識的聽著那邊太子的碎聲咒罵和六叔翟琰無奈而焦急的勸導。

而她母妃柔和的聲音就這樣突然不卑不亢而起:「敢問殿下,臣妾何處故意了?莫非是臣妾硬逼著產婆說羽兒是男孩兒?莫非是臣妾,想利用羽兒來為無能的自己鞏固地位?

羽兒不是什麼雜種,她是臣妾的女兒!就是死,也必須是以女孩兒的身份!太子殿下,您沒后呢,你認為皇上真的會讓一個無後之人做太子?可笑!如果能拖你下水,死又何妨?」

翟羽咬緊下唇,一聲不吭,心裡卻五味雜陳。

母妃一向溫柔軟弱,雖對毀她一生的太子恨之入骨,卻怕是從未這般反抗於他。而現在的一切,不過是希望自己能過上正常女孩兒的生活。

但這也讓翟羽也更加痛恨自己的性別:如果自己不是女的,就不會被太子當做報復母妃的利器,對她處處要挾……

自己不怕死,只怕死的毫無意義。

明明還有大仇未報,也還沒完成母妃的心愿,更沒讓她過上好的日子……

而且也還沒……讓他正視自己的能力……

但如果母妃不願意再忍耐,說什麼,自己也要與她在一起的。

不過是玉石俱焚罷了。

太子如翟羽所想般勃然大怒:「你這賤婦!果然是故意的!想害我?我今日就打死你!再殺了那雜種!十三歲就來那晦氣玩意兒,果然跟她娘一樣……」

「大哥不要啊!」

「夠了。」

最後這平靜無波的兩個字,並不響亮,卻不止讓翟羽停下了又一度往床下掙扎的動作,也讓那邊瞬時安靜了下來。

是他……

是的,他在,總不會讓母妃出事。

翟羽怔怔的趴了回去,將耳朵擱在枕頭上,想聽那一貫波瀾不驚的聲音會怎樣平息這爭端;望著門外,想象他素來少有多餘表情的面容,這時會是什麼神態……

短暫的靜謐后,只聽他漫不經心卻隱含嘲意地問:「隔牆有耳,你們希望多少人知道這事?」

太子的聲音已經不自覺地弱了下去,「……院子里的人不都是我們的么?」

他大概是笑了一聲:「大哥不愧是『太子』,自來是有臣弟所沒有的把握與自信的。」

或許是因為聽到那刻意讀重了些許的「太子」二字,讓太子終於有了些危機感,不自在地咳了一下。

而六叔就在此時插話道:「想必大嫂只是一時想不開,四哥和我會想辦法開導的。大哥今日狩獵戰果豐碩,必定是累了,不妨就先去休息。」

「如此也好,便拜託給四弟和六弟了。」

太子似是如釋重負,匆匆的就從母妃房裡出來,又一度急急走過她房前,依舊不留一眼,腳步卻顯然輕快了許多。

翟羽五指緊抓床褥,恨恨瞪著太子的背影,一點點回想起她還很小的時候。

她對自己特殊身世的理解,便是那時,在一次次類似的辱罵毆打中清晰起來的。太子每次懷著脾氣而來,帶著快意而走的姿態,在她年幼時期有限的記憶里,留下了一生不可抹滅的記憶和陰影。

而那個時候,她總是很可笑的跳起來說要去打死壞人。

六叔會匆忙的掩她的嘴,告訴她這種話絕對不能再說;但四叔,則會直接讓她在冰涼沁骨的地磚上跪上一夜,再抄上一百遍《禮記》或《兵法》。

剛開始她熱血沸騰,對懲罰不屑一顧。而後,她終於自己學乖,再不肯吃這個虧。

也終是明白了,不會有真正的復仇者將「報復」二字隨時喊在嘴邊。

在弱者叫囂的時候,強者早已經擬定好了全盤計劃,伺機而動。

做對不賞,做錯就罰。

摩挲著掌心因為練字和練武而磨出的繭子,翟羽想,她就是這樣,被他用這種方法一點一點教出來的。

如此想來,向來少語的他對她不解釋是多麼正常。

可笑,她還會有期待,也還會有失落……

眼前突然有手掌一晃而過,翟羽空洞的瞳孔終於聚焦,看向正溫暖笑著的手掌主人。

「小羽毛啊,你這神走的……」翟琰輕輕地彈了她額頭一下,表情無奈,「我剛剛光明正大地從門口進來你都沒有發現。」

翟羽對他扯了一個稍嫌僵硬的笑容,想了想,再緩緩說,「六叔……謝謝你。」

翟琰笑的爽朗:「謝什麼?你是我侄女!該的!」

「你知道我不是的……」

翟琰瞪起眼睛,拍了她頭頂一下,止住她的話:「我說是,那就是的!」

翟羽終是不再爭辯,也因這溫暖的話,唇角不自覺悄然揚起。可那笑容剛剛出現,便迅速因傳入耳中的太子妃的哭泣聲而消失無蹤。

「母妃……」翟羽支起身,獃獃的喚。

「大哥那一巴掌並不……太重,別擔心……」翟琰微蹙著眉,似是在斟酌措詞,「……四哥留在那裡,會勸她的。」

翟羽沒有說話,翟琰便按著她肩,嘆息一聲,「這個時候,小羽毛你要更堅強,讓太子妃再忍忍。沒什麼比活著更重要,只要還活著,就會有希望。」

只要活著,就有希望。

翟羽將這話在心裡對自己又重複了一遍,咬住牙根重重點下頭去。

翟琰看著她那稚嫩面容上所燃著的鬥志和決心,心口一陣發澀,可卻只露出欣慰的笑容。伸手在懷裡幾番搗鼓,掏出一個小盒子來,遞到她面前:「打開看看。」

翟羽伸手接過,翻開蓋子,將這模樣簡單的檀香木盒打開了來,瞬時眼前一亮。只見盒子裡面墊著的紅色絨布上,靜靜躺著一把縮小了許多倍的小巧木弓、一個箭筒,還有數只木箭,樣樣雕工精緻。讓人一看就忍不住想伸手拿在手裡把玩。

小臉上一點點浮現童真的笑意,翟羽伸長手,將床裡間的柜子抽屜拉開,拿出一個栩栩如生的木頭人偶來。人偶穿著戰甲,形態威武,模樣五官卻顯然是照著翟羽刻的,秀氣極了。這人偶和那弓箭顯然是出自一人之手,雕刻手法和木料都是一模一樣。翟羽將那弓箭模型給人偶配上,果然極配,原本就鬥志昂揚的木偶這下更是威風凜凜。

「這下士兵小小羽毛有了擅長的武器,說不定馬上就能立戰功當將軍了。」翟琰見她臉上笑容,心底一松,便繼續逗她。

「謝謝六叔!」翟羽喜歡極了,這個「謝謝」說的擲地有聲。手上一邊擺弄著木偶,一邊聽翟琰講一些戰場上的趣事。

可神思終究還是飄遠了。

用餘光瞟向門口,翟羽仔細分辨著從那裡傳來的聲音。

她並沒有聽見四叔說什麼,可母妃的哭聲卻漸漸平息了下去。

然後翟琛直如修竹的身影就這樣突然闖入她視線,天青色常服被沉沉暮色模糊了外沿輪廓,顏色也較以往暗了許多。

翟羽大驚,鼓圓眼睛,本能的想坐直或是起立,可剛一動就疼得齜牙咧嘴的重新趴了回去。

「四哥。」翟琰也看到了他,回頭喚道。

「嗯,」他應,再似準備轉身,「走。」

「走?」翟琰愣住,轉過目光,看了已經悄悄將唇抿緊的翟羽一眼,「你不進來看看小羽毛么?」

「不了。」翟琛淡淡回答,不曾施捨趴在床上的翟羽一眼,便背過身去,往院子外走。

「道歉呢!?」翟羽看著那背影,一攥拳,衝動地將這三個字喊出了口。

翟琛停住腳步,回頭,終於對上她視線,冷聲問,「道歉?」

「皇爺爺命你給我道歉!」翟羽其實已經開始後悔,在他如冰似雪的目光里更是膽戰心驚,但她卻不許自己後退,「你想抗旨不遵?」

他靜了一瞬,然後提步走了回來,到了門邊便停住,微眯著眼,開口緩緩說:「翟羽,我救了你的命。」

「可我卻多了這傷!」她憤怒的沖他吼,像只終於嘗到血腥的小獸,興奮得足夠失去理智,「或許只要你願意,就會有其他辦法的……可你……」根本就不願意想……

「你高估我了,」在翟羽近乎失控的宣洩中,翟琛依舊面色平靜,「對我,這是唯一的辦法,也是最有效的辦法。很遺憾,讓你受傷了。

或者不然,你現在可以教我一個更好的?」

翟羽情緒的豁口才張開一線,就被絕望的堵死個徹底。她微微張開口木在那裡,眼睜睜看他帶著微嘲挪開目光,重新轉身離去。

「看來我也高估你了。」他說。牛bb小說閱讀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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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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