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地

死地

翟羽如置身於雲霧繚繞的仙境,只覺渾身輕飄飄的,沒有痛苦,不用憂慮,只用毫無知覺地呆在這個白茫茫的世界,什麼也不用再想,只因知道,一想,便會有種沉重的力量,將她拖向那個她想逃避的皇宮,那個她不想面對的將她遺棄的世界……

以及,那個她寧願再也不見的人。

可明明是個虛妄漂浮一無所知的世界,卻偏偏時時都能感覺有苦澀的味道在唇齒間蔓延,有個人逼得她不得不吞咽下這苦藥,有人將她抱在懷裡不准她吐掉,有人不斷在她耳邊說話,一字一句的,是她熟悉入骨子裡的清冷聲音,卻又帶著陌生的深刻情緒:

「翟羽,不管你對你母妃發過什麼誓,此生我絕不放過你。」

發過什麼誓?

翟羽用遲鈍的腦子慢吞吞回想,哦,她曾發誓不再愛他……

在母妃去世的過度傷痛里,她常常提不起精力來追尋一個為什麼——為什麼在她以為確定了他對自己的情意后,卻偏偏告知她,他竟和別人訂下了婚約?而又為什麼母妃讓她別愛他,又告訴她,當年齊家滅門竟然可能是他所為?

從不懂愛,不敢愛,到現在是不能愛……

讓她如何想醒來?

不如讓她離開,再不用置身於權勢傾軋、波譎雲詭的朝政;再不害怕自己身份哪天被人發現后的滅頂之災;再不去糾結他對自己究竟是什麼情感?他有沒有利用自己?他會不會為了權勢娶別人?他是否曾經直接或間接滅了齊家滿門?害的她生父母別離,從而有了今天的一切悲劇……

她不在乎答案了,自從知道秦丹當初並非為她堅持偷生,自從知道她愛他或許註定是無果的傷,她便什麼也不在乎了……

可他卻不依不饒,不停折騰她去喝那些葯不說,還要近乎惡狠狠地湊近她耳朵,說那些她不願意聽的話,擾她想要安靜離去的夢——

「翟羽,你認為你母妃當初不是為你活下來的,所以你就覺得你沒了生存的意義?

你為何不想想那是你母妃怕你太過難過,所以才想讓你借怨她減輕你的悲痛?

這十多年來,你母妃為你吃了多少苦,她有多想讓你當個普通女孩,你難道沒看到?她如果只是想留條命,當初也同樣可以不要你的,何必為了消除所有人對你血統的懷疑用藥提前兩月生產,從而耗盡體力?這一切的付出,你難道要全部抹殺與辜負?何況你與我說的同生共死呢?翟羽,你怎地總讓我失望……」

「是……」翟羽於昏沉中不自覺想攥緊手,「你說的都有道理,可我要如何面對你?」

又安靜了不知多久,只迷糊覺得靠在他懷裡喝了次葯湯,他的聲音便又響了起來——

「翟羽,為什麼還不醒?原來你真的想死么?你認為死可以逃避什麼?你想要那件事的答案么?其實你心裡認定了當年是我害了齊家對不對?」

「呵,很好,你知道我,做過的事從不會不認——對,的確是我。你想問我為什麼么?因為我恨齊鳴福,你的爺爺!他當年竟然迷戀白后那個惡毒女人,就連白后借他時常進宮,找機會誣賴他和我生母偷情他也不反抗。白后這便找到借口毒死了我生母,而太子對你母妃的心思不只我一個人能看出來,自有心腹佞臣遞點子栽害齊家。我知道太子必定不許,於是我瞞著他,代他允了。更可笑的是,連父皇也想借抄了齊家,逐漸斷了白家的左膀右臂,如何會徹查?齊家就此被滅了滿門。」

「不過這還不夠呢。我知道齊丹青自齊家浩劫里活了下來,便找到了攪亂這一池春水的方法,十六年前,是我給太子出主意帶你母妃去的京北行宮,而不用放出風聲,齊丹青竟然也自己跟去了,之後他帶走秦丹,兩人私定終身再有了你也便順理成章。我再帶著太子打上太平山,搶回你母妃,齊丹青因為愧對太子而跳崖,我救了他,以此來鼓舞你母妃生下你,再拖著她這般過了這些年。這期間我不過答應了她兩件事,一是好好照顧齊丹青,二是找到機會便替你恢復女兒身,她竟然也都信了。」

「我知道你肯定又想問我不是喜歡她么?不錯,我算是喜歡她,當年我生母去世,是當時時常進宮陪長公主習琴練舞的她給了我許多溫暖,甚至也是她勸得長公主去說服父皇追封了我生母一個嬪的封號。我該感恩戴德她的善良,可誰讓她喜歡上的是齊鳴福的兒子?而你看,我毀了她的幸福,最後她卻反而要依賴我,我也還了她許多年的照顧,這不是很好么?更何況,她把你帶到了這世上……讓我利用,被我騙,還傻傻的……」

「你當我那天地動時是真想救你么?其實是因為我也怕我獨自逃出來會被父皇遷怒,所以裝得以命相護,置之死地而後生罷了,你想到哪裡去了?後面居然一副感動的樣子,說和我同生共死……翟羽,你的命是我掌控的,我說過,從始至終,你不過是一粒棋子罷了。現在你母妃去世,太子肯定是毀了,等我娶了庄楠,局勢已經歸我掌控,你的利用價值已盡,的確該死了,可我對你還沒盡興,我怎麼捨得讓你那麼輕易去死?」

翟羽的心像是被活活撕成了好幾個碎片,疼的她顫抖起來,眼前的霧氣逐漸消失,她清晰明白的感覺到自己正躺在自己房間的床上,身上搭著錦被,可以往慣聞的熏香此時完全換為了刺鼻的藥味……

「怎樣?怨么?那就醒過來殺了我!」

這句話在耳邊響起時充滿了挑釁,翟羽心底的冷笑還沒結束,唇上卻被壓住,下一念間,濃苦的葯汁被強行哺入。她抗拒地搖頭,卻被一隻手捏住了下巴……原來這就是他喂自己葯的方法?

為這葯汁一激,原本還有些暈沉的翟羽徹底醒了過來。心裡帶著莫大的嘲諷之意,她向外微微伸出舌頭,將壓在她唇上的薄唇輕輕舔了下。只覺那唇突一顫抖,帶著俯身而下喂葯與她的它的主人一同僵住。可而後那唇卻無止盡地傾軋下來,沒有葯汁,苦澀的味道卻絲毫沒有減輕。

既試探又急切,既冰涼又火熱……翟羽彷彿掙扎,彷彿無法抗拒,一隻手蜷緊身下床單,一隻手卻向著一旁延伸,唇齒間彷彿不滿與抗議的嚶嚶作響,任得身上罩著的人丟開藥碗,於「哐當」的瓷碎聲里將她越箍越緊。

終於,他唇齒鬆開,微喘著稍稍支起上身,凝著面色有了絲紅潤的她須臾,輕輕的慨嘆:「你醒了……」

而就在此時,一抹寒光劃過翟琛眼際,他本能可以避開,卻不知為何身形如瞬間被石化般,眼睜睜看著那匕首刺入了自己右前胸……而這些日子以來他朝思夜想、魂牽夢縈的那雙眼睛,終於償了他心愿地睜了開來,其中烏黑一如往昔,卻是寒光凜冽。

她喘著氣,用粗噶的嗓音,一字一句的說出了三個字:「我、恨、你。」

雖然說的很慢,這三個字卻說的並不咬牙切齒,也沒有激動,倒像是老僧念經般的漠然與沒有生氣……

或許因為翟羽昏迷太久失力,這一匕首雖然用盡了她全身力氣,卻扎的並不深,於生命定是無礙。但血,還是無可避免地圍繞著還插在翟琛胸前的匕首,滲出他青色的前襟,在上面迅疾蔓延開來。像雨後開在爬滿青苔的山壁上的暗紅岩花。

可即使這般,她和他,竟然都維持著原本的神態與動作,彷彿這一刀並沒有扎中誰……直到翟琛看著她冷漠的面容,先輕輕的笑出了聲來……

「你果然是都聽見了的。」翟琛雖然笑了,語氣卻依舊平平的,然後不待翟羽做何反應,他便用撐在她左耳邊的右手去蓋住了她的眼帘……

翟羽不耐的「嗤」了一聲,可想嘲諷的話卻又被唇上落上的重量給封了回去。

唇與唇之間的觸碰很輕柔,輕柔的讓她甚至有些錯覺,他是不是在顫抖,可隨後她的唇便被重重的咬住,直到她唇齒間也有了已經瀰漫在鼻端的血的腥澀……隨之她下巴上竟落了一滴溫潤的液體,她懷疑那是他噴洒出來的血,畢竟雖然看不到,卻能聽到他拔出了匕首,扔在了床下。

然後她聽到他冷笑著說:「恨。我不會讓你比我先死,而你註定沒辦法殺掉我。如果沒有恨,你要怎麼打發這一生?」

即使以現在情緒淡漠的翟羽,聽聞此輕的近乎沒有重量的一句話,背後竟也竄起一股涼意。而說話的人,話音一落,就鬆開了遮住她眼睛的手,自床上下來,往房門外腳步沉穩地大步行去,背影完全看不出曾受過何傷。

翟羽眯著眼睛看了一會兒,又覺困意襲來,心裡悄然形成個清晰決定后,她放縱自己再次在鋪天蓋地的血腥味中墜入無邊無際的黑暗。

再次醒來的時候,她渾身舒泰了許多。

小滿伺候她服過葯,吃過東西,見她精神尚好,便拿了書給她讀,又給她講最近朝廷上發生的一些事。這其中,包括翟珏在江南幫忙賑災做的極好,頗得江南百姓擁護,敬帝也大為讚許,已經召他啟程回京,決定予以嘉獎。但目前倒還不知他有沒有查清貪污案,回來又會有怎樣的動作。但江南地動尚不算最近最轟動的事,若是要排,該當屬莊家家主庄楠突然變身為女一事。

這事在街頭巷尾被瘋狂談論著,不亞於又一次地動山搖。言談的大致內容,如庄楠真是厲害,身為一年輕女子卻將莊家打理的井井有條不說,家產更甚以往;之前莊家族中長老是否知道此事,而眼下莊家生意會不會被影響,庄楠會不會選擇儘快招婿入贅來維持自己的威信及莊家的穩定……由此,終於談論起庄楠會招或者嫁怎樣的人。

此時,敬帝的一道聖旨——邀庄楠入京,便顯得極為玄妙了。

百姓們自然知道敬帝也覬覦莊家的財產許久,如果將庄楠指婚給任何一個王爺或皇子,那皇室必然能從莊家家產中獲利。而庄楠這樣的女人,心定比天高,嫁一個王爺似是才不辱沒她的才能,而且,雖不是入贅,但誰敢質疑一個王妃的地位?

但究竟嫁哪位王爺,又成了問題……

翟羽冷冷彎了彎唇角,「小滿你在我面前啰嗦作甚?哪位皇子不想娶庄楠?雖沒有權,卻有富可敵國的財,又有天機閣控人生死,於那件大事必定事半功倍。但你我都知道,庄楠和四叔有婚約,還有什麼可談論的?」

「殿下,或許有人並不稀罕庄楠的。」小滿微垂著頭,糯糯地嘀咕道。

「誰?六叔么?」翟羽眯起眼睛,「那倒是的,六叔寵清澄天下盡知,聽說成日請旨扶清澄為正妃,倒是被皇爺爺一一拒絕了。六叔盼望著立功,可要我說,還不如讓清澄懷上孩子來的直接容易。」

「呀,」小滿驚嘆道,「聽聞琰王側妃的確是懷了,已足兩月。如若能順利誕下男胎,扶正定是沒有問題的。」

翟羽也笑了笑,開懷地點頭:「難怪沒聽你提起六叔來看我,想必是怕過了病氣給孕婦。」

小滿聽了倒撅起唇,不滿地呢噥:「殿下怎麼老惦記著沒來的人,日日守著殿下的人卻偏偏成了最不是的人。」

翟羽臉色一下子冷下來,小滿見狀卻還是滿懷不平的硬著頭皮道:「殿下昏迷那日,皇上稱要砍了奴婢們,是王爺以性命許諾必將殿下救回,皇上才放了奴婢等人。這幾日,王爺衣不解帶地照顧殿下,奴婢從未見他那般失態模樣,從沒聽他說過這麼多話。殿下……」

「他是救了你們,你們對他有感恩之心我無話可說,」翟羽截了小滿的話,冷冷道,「可他既然押下了他的命,為了讓我醒來,自當儘力一些也沒有錯。何況,這是他所謂的『置之死地而後生』,我又欠他什麼?」

「置之死地而後生,」小滿緩緩將這幾個字在唇齒間過了一遭,面色凄苦,「殿下,你並不懂這幾個字……應該是指他將自己在殿下這裡置之死地了,可殿下會不會給他後生的機會……」

「夠了,」翟羽硬生生斷掉小滿的話,沉吟半晌后,緩緩躺回床上,「我累了,你退下。」

小滿輕嘆著出去后,翟羽闔上眼,細細地將整件事想了一遍。

的確,她現在不用為誰而活了,既然活下來,又不能任他「玩」下去,那便只有報復一條路。她不再像以前那般迷惘與徘徊,或者是多餘的憤慨和揪扯,心裡清清冷冷、空空蕩蕩的,唯獨只留了一個「恨」字。這個字,終是為她的生命添上了少許重量。

從家仇,到她的愛恨,她終是從頭到腳,被他傷得徹徹底底,心灰意冷了。

好,或許他未將自己可能的報復放在眼裡,也或許,他反而將這當成貓戲耍老鼠一般的樂子,但她卻也不得不這樣做,總不能任仇人宰割……

讓他失去一切他想要的,皇位、權勢、姻緣……

方才和小滿說了那麼些話,翟羽的確是累了,暈暈沉沉地又睡了過去,卻是噩夢連連,出了一身冷汗。

迷迷糊糊地聽見小滿在傳徐太醫來請脈,半夢半醒地翻了個身,由得小滿替她將手腕放出錦被。可當徐太醫逐漸接近床前,連他的影子也被下午投進房的光線投在她面上時,翟羽卻突然睜開了眼。眼前所見哪裡是仙風道骨的「徐太醫」,而分明是一二十歲上下的俊美青年。

「你是誰!?」翟羽匆匆將自己手腕自青年如玉的指尖挪開,圓睜大眼,防備的瞪向他。

可突然,時間就靜止了,她的表情也瞬間僵硬,怔愣著不知如何是好……

只為青年手上執著的兩條綠色髮帶,正隨著吹進軒窗的微風,在她的視野里舞動……

「小翅膀,」青年的聲音溫柔且熟悉,連凝著她的一雙多情眼眸也似曾相識,「我說過我們會再見的。」

作者有話要說:男配華麗登場,親們,還記得太平山脈那美貌的夏小風么?

肉戲很快上,毒舌那邊是浴缸對不對,這邊來個溫泉好了【打哈欠】,純情派代言人風小導覺得自己完全能hold住整個場面有木有?

不過只要留言就好了,捧腮索留言牛bb小說閱讀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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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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