杠上

杠上

暮春三月,南朝七皇子珏王大婚,迎娶莊家家主庄楠。

這實為一門很難不引人矚目的姻緣。

街頭巷尾光議論給庄楠陪嫁的那二十多車由江湖四大鏢局聯合押送的嫁妝便是興緻勃勃,再談及這位女扮男裝多年,並將莊家財勢在前任家主基礎上翻了番的莊家家主,又是另一番七嘴八舌。而她既嫁得朝野上下素有賢名、又為京城第一美男的珏王,便更引得上至年邁老人,下至黃口小兒都好奇起她的長相來。

至於兩人結緣,無人不認定是珏王在江南查案賑災期間,莊家給了珏王鼎力支持,而珏王的儀錶非凡引得扮男子多年的庄楠起了恨嫁之心,這才有了今日良緣。

親迎當日,京城中炮竹几如雷鳴,震耳欲聾又連綿不絕,也沒人分得清是宮裡人放的還是黎民百姓為表祝福來湊的熱鬧。待這陣仗好不容易過去,鞭炮聲又起,只見是珏王騎著白馬,領迎親隊伍,抬八人大轎,奏著喜樂自宮中而出。從散滿鞭炮碎屑和紅紙的中軸線一路行來,路邊百姓皆是歡笑連連向他問好,贊他貌比潘安,名不虛傳,還朗聲說些多子多孫,百年好合,開花結果之類的吉祥話。

翟珏知道自己在微笑,沒有妖氣的那種笑,絕對對得起他賢名的那種笑。可心底卻想起了前兩天在宮裡遇到翟羽,知道了今天婚禮安排的她誇張地取笑於他:「噯,七叔,我記得你說你情人眾多,但全因他們不知道你是誰這才沒追上門來找你算賬。這一『遊街』,他們可便算找到冤家了。我說,你不會被人砸雞蛋?」

看,才沒人敢沖他扔雞蛋。那小鬼頭啊,騙她的話記得比什麼都牢。

迎親隊伍鑼鼓喧天,鞭炮聲聲,一路走到德王府。德王是外姓王,姓庄,也是前皇後庄后的父親。若說到當年陪著南朝太祖打天下的幾人,之後都飛黃騰達,統統封王。其中得到德王爵位世襲的莊家混的最差。但不料走到最後,幾大家族都已破敗,最與世無爭的莊家卻留了下來。雖然德王年邁,重病纏身,但其他人卻至少能安穩住在德王府繼續尊享富貴榮華。而在出嫁前,庄楠便借住在這裡並引此為娘家。

叫門,入府拜見已是年邁的德王爺和王妃,再由王妃和小謝一併扶著頂了蓋頭的庄楠出來,上轎,庄楠並未象徵性地哭兩聲,德王府中人自也不便再回哭,只有小謝在一邊不斷抽噎,看上去極為傷心。連翟珏也不由多看了她好幾眼,卻也未多說什麼,由庄楠扔下放心扇后,迎親隊伍便又吹鑼打鼓地浩浩蕩蕩去往珏王府。

珏王府此時也已經是張燈結綵,笑語陣陣,人人臉上都是喜慶與歡騰。翟珏下馬,又是踢轎門、摸柑桔等一系列繁瑣習俗。鞭炮聲聲里,翟珏和庄楠一一應付般完成,最後他牽著她跨過火盆,在聲聲慶賀聲里拜過天地,然後同入洞房。

洞房裡,翟珏屏退所有喜娘、侍女,而待她們一出,庄楠便徑直將喜帕揭起,取下沉重的鳳冠放於一旁,起身,走到他身邊。她生的很高,並不比翟珏矮上太多,稍稍抬起視線,就能看入他眼中。她穿女裝其實也是極美的,但眉宇之間皆是冰冷,稍顯剛強而失之嫵媚。

庄楠和翟珏對視片刻后,唇角一點點上揚,隨後她轉過身去,走到梳妝台前,背對著他,篤定地道:「你並不願娶我。奇怪……」

為她那個「奇怪」,翟珏悄無聲息皺了下眉,不過很快就笑了出來:「怕是你同樣不願嫁我,彼此彼此。」

「嗯,」庄楠回頭,諷笑道,「相比起來,我真的還更喜歡原本那個嫁給翟琛的提議……嫁給你,沒有意思,我這一生好像一眼就能看到結局,還不是個好結局。」

「那你當初還答應?」翟珏冷笑。

庄楠手指滑在打磨的極精細的紅木上,平平淡淡說了四個字:「腦子發熱。」

「那也沒辦法,如今我不願娶也娶了,你不願嫁也嫁了,我們就各自將就一下。」翟珏轉身就欲往外行去。

「喂,其實我們八字不合,你知道么?」庄楠卻突然喚住他,語帶笑意地說了句。

「庄楠你……」

「我說的是實話,之前我便找人算過的,怎麼看都是不合……」庄楠坐回床上,望向他,「我只是在想最後皇上同意賜婚,說不定也看到了這一點。原諒我這個人做生意的,總有些迷信。不過你也說了,事已如此,我們各自將就下。放心,你需要的我都儘力配合。」

翟珏半眯著眼看了她許久,才冷冷開口:「我不信命。你也安心,你所要的,我也會給你。」

說完,他便在喜樂聲里拉開門,穩穩地走了出去,在門口還招呼了等在那裡的他兄弟:「二哥,五哥,文建兄,不用鬧洞房了,我們走,喝酒去。」

待他們窸窸窣窣離去后,一直面無表情安坐床沿的庄楠,才唇角一勾,搖了搖頭,無聲吐出五個字來:「你給不了的。」

**

在來賀喜的賓客里,翟珏很容易就看到了翟羽,她應該是才到,騎馬來的,借著王府的燈火通明,他甚至能看清她頭髮上不知何時纏落上去的柳絮。而此時她正蹲在院里,面色溫柔地哄著不知何時跟過來還依舊哭的傷傷心心的小謝。

「小謝不哭哦,你姐姐總要嫁人的呀,就連小謝以後也要嫁人的,對不對?」

「可她嫁給那個醜八怪!嗚嗚嗚嗚,」小謝從翟羽手裡搶過素白的手絹,擦著眼淚鼻涕,抽噎著問:「哥哥為啥不嫁給大哥哥你?」

哥哥?大哥哥……?

庄楠若是「嫁」給她,怕是要出大問題。

兩個女扮男裝的湊在一起,估計也真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而且論身形,她真是有負於她比庄楠多出的那個「大」字,好像怎麼看也是她「嫁」給庄楠比較妥當……

翟羽唇角牽出一絲真是複雜至極的笑容,小謝卻又已經攬住她脖子要她抱,「那我以後嫁給大哥哥!」

她眨了眨眼,還表情苦澀地不知說什麼,陪同她一起來的夏風就已在旁邊大笑不止。

「你為什麼笑?」小謝一邊抽泣,一邊防備地看向夏風。

「哦,沒什麼沒什麼。」夏風搖頭,只是許久沒看到翟羽這麼為難的表情,他很欣賞而已。而且,小丫頭說翟珏是醜八怪,甚合他心意呀,之前翟羽竟說他有些像翟珏,氣得他不輕。他怎麼可能會像那陰險妖冶的娘娘腔?

隨意蹲下來,夏風對上哭的眼眶通紅的小姑娘那清澈無邪的雙眼,聲音溫和地問她,「聽說你學了些醫?」

「學了又怎樣?」小謝對他方才的大笑還有些介懷,因此語氣不算太好。

夏風倒不介懷她語氣不善,依舊笑著問她:「學過些什麼醫書?」

「我為什麼要告訴你?」小謝鼓了鼓眼睛。

「小謝……」翟羽無奈地柔聲勸,「這位是宮中的小徐太醫。」

「太醫?」小謝不屑地一抬下巴,「太醫有什麼了不起!」

夏風依舊不以為忤,「《黃帝內經》《神農本草》《本草綱目》《傷寒雜病論》這些都讀過?」

「自然讀過!」

「懂多少?」

「那麼簡單,當然沒半點不懂!」

「這樣啊,那我問你,如病人夜半驚厥,虛汗連連,為何症,當如何治?」

「是否還伴之心跳不齊?此為寒症或憂思過重,引發心脾經失調,當用針灸通幾處安神大穴,安其情緒,通淤堵,再配溫性葯湯,服之便可。」

夏風聽的微微一笑,「哪幾處穴?葯湯用哪幾位葯?分量如何?煎時多久?」

「……」小謝呆愣著眨了眨眼,后又瀟洒別過臉去,「我不記得名字,但我都認得!」

「哦,這樣啊……那你可知檮杌草和積留草該如何辨識?」

「……我壓根不識這兩味野草!」

「唔……」夏風似有些為難,想了會兒才說,「那你告訴我剛剛說的那癥狀,若是再加之眼白髮黃,牙床紅腫,又為何症?」

「我……這新加的癥狀分明是因為火重,兩症怎可並存?」

夏風但笑不答,站起身後才說,「好,我知道了,其實太醫真沒什麼了不起的。只是比你多識幾味草藥,多辨幾種病症,能準確寫出方子,能說出穴位罷了。不過想來你也不是醉心於醫學,只是無聊時學著玩玩而已。這樣的水平,去山野做個赤腳醫生,看看畜生,就算畜生被你醫死了,反正你家有錢,賠點錢便是。」

「你!」小謝氣得跳腳,可憋得面紅耳赤指著夏風卻說不出一句反駁的話來,呼哧呼哧出了老久的粗氣,才憤憤問,「那你說那是何症,又如何辨識那什麼草的……」

「我為何要跟你講?你既不夠與我交流的水平,而老子的一身本事又只傳未來徒弟,因此黃毛丫頭你還是自己回去翻翻醫書找答案。」

「你出口不遜!」小謝一癟嘴,又氣又委屈地瞪著他。

「老子說話一貫如此。」夏風攤了攤手。

小謝直直看著他,似頗為糾結,過了許久才求助般看向翟羽,「大哥哥……」

翟羽愛莫能助地搖了搖頭,「大哥哥也不知道答案啊。」

小謝又糾結地看向夏風,大大的眼睛透露出好奇、委屈和哀求,晶瑩剔透的模樣看上去可愛極了,夏風似終於看的不忍心,長嘆一聲,「這樣,再給你次機會,問你個連你大哥哥也知道答案的問題。」

小謝連連點頭:「嗯嗯!你說!」

夏風一勾唇角,「如何止小兒夜啼?」

「小兒夜啼啊!我知……」

「噗!」

小謝激動的神情止於翟羽的一聲忍俊不禁。

她呆呆傻傻地用純凈的目光看看翟羽又掃掃對翟羽露出責怪之色的夏風,終是恍然大悟,憤然一跺腳,就去捶打夏風:「你才是小兒!你才是小兒!」

夏風一面朗聲大笑一面運起輕功躲閃開來。

小謝又慌忙去追,兩人就此在前庭打鬧追逐起來。

未免大庭廣眾之下太招搖地露出真功夫被人察覺,不過片刻,夏風就假意不敵,被小謝抓住,挨了她的兩下小粉拳。

出完氣,小謝還是想不過,對於不知道的問題依舊好奇,想了想,只能又厚著臉皮問:「剛剛那兩個問題……」

夏風挑眉:「怎麼?我說了嘛,你自己去找答案。」

小謝迷惘:「書上會有答案么?我記得你剛剛說的我沒有在醫書上看過。你相信我,雖然不願意記那些草藥和穴道的名稱,但我對於圖形和病症都記得很清。」

「那幾本書上自然沒有現成的答案。得融會貫通,多見見世面。讀萬卷書,行萬里路,你做的還遠遠不夠。」

「那要什麼時候才知道答案啊!」小謝是個急性子,一時急的抓耳撓腮,想了想又纏住夏風,「不然我拜你為師,反正我有很多師父,不差你這一個。」

「哦哦哦,那可不行,要拜我為師,那這一生就必須只得我一個師父。」夏風笑意如清風大海,洒脫不羈,「除非你超過了我。不過我想在這世上,你要是能超過我,也就沒人可以再做你師父了。」

小謝愣怔怔地看著夏風,良久才念起別開目光,嘀咕道:「自大!等我回去找我那些師父們,再問他們就是……」

夏風不言,只聳了聳肩,目光卻放在了幾步開外正含笑看著他們的翟羽身上。

小謝又咬著嘴唇,低頭,半晌不語。最終她抬起頭,眸光晶亮而清晰地看著夏風:「罷了罷了,我就拜你為師!除非我超過你,否則一生只得你一個師父!」

「等等,」夏風也收回落在翟羽那處的目光,皺眉看向她,「你要拜我為師,我說過一定要收你為徒么?」

「啊?」小謝似沒料到還有這樣的變故,愣愣張著嘴,不知如何是好。

「我這一生也只會收一個徒弟,那自然要精挑細選,得找個聰明機智、成熟穩重、醉心醫學且十分有慧根的……你嘛……嘖嘖,」夏風打量了一下小謝,「太不夠格。」

「你!」小謝氣得跳將起來,指著夏風張口結舌,噎了半晌后才憤憤道:「我都夠格的!」

「沒看出來。」夏風輕笑。

「你你你……我會證明給你看!讓你心服口服!」小謝簡直是氣急敗壞。

夏風微笑抱拳:「恭候恭候。不過你得快些,如果在那之前我物色到個合適的,你也沒希望了。」

說完,夏風便往翟羽處走去,可不料小謝又不依不饒般跟上。

「你幹嘛又跟著?」夏風終是露出些不耐之色地看向她。

「誰跟著你?」小謝輕蔑地一瞥,轉過頭卻是甜笑著撲向翟羽,「我是來找大哥哥的!」

翟羽接住她,臉上笑意也愈發動人,似是想著想著,就又忍俊不禁。

「你在笑什麼?」夏風半眯眸子,磨著牙齒問她。

「沒事,」翟羽噙著那明媚笑意搖了搖頭,抱著小謝,凝神看她粉嘟嘟的細嫩小臉,竟險些沒忍住去親上一口。待對上小謝也有些疑惑的目光后,她才道,「只是我越來越喜歡小謝罷了。」

「就這丫頭?」夏風搖頭嘆息,「翅膀你是越來越沒有眼光了。」

「你不服啊!流|氓太醫!」

「你喊我什麼?」

「好話才不說二次!」

「幼稚!你離我的要求真是漸行漸遠了啊……還有我說,那個翅膀,拜託你別笑了。」

……

不遠處的翟珏已經接受了好幾撥的恭賀,接受了好多大臣對他的吹捧暗示,卻一直分了幾分心神在這邊,此時聽到夏風的話,飲下一杯酒,卻是無比認可……是,他也想拜託她別笑了。

她的笑,無關他半分,在此時此地,她怎麼還可以笑得這麼無憂無慮?

執著酒杯和酒壺,他向著她走過去,終於看到她轉過身來,彎腰放下掛在她懷裡的小謝,走到席邊,拿起個沒人用過的酒杯,注滿酒,迎向他。此時她唇角依舊是揚著的,但笑容,卻變得生疏客套,以及……另有它意。

「恭賀七叔大喜,祝七叔七嬸百年好合,早生貴子,萬事如意,事事順心。」

的確,連祝福的話也是別有深意的。

翟珏回以唇角微揚,酒杯和她的輕輕一碰,「謝皇長孫……殿下?」

翟羽連忙擺手:「不敢不敢,侄兒是晚輩,七叔喝糊塗了么?還是怨侄兒不知禮數到的遲了?」

翟珏唇角笑容醉人,眼裡也暈開相同的笑意,卻稍稍俯低身子,近乎喃喃般低而綿地喚了她一聲:「小……羽……毛……」

翟羽被這聲喚的一震,待凝神看他,卻只看著已斂起那種神情的他直起身子,轉身微醉般晃蕩著走了。大紅的喜服,映在眼裡,卻只覺清冷。

翟羽覺得有些刺目般挪開眼,卻撞上另一道像是隨意看過來的幽深視線,心頭難免一跳。

作者有話要說:我有些虛脫掉了……給力啊,親們!

這一章里有兩個我很喜歡的男配,還有兩個我很喜歡的女配,小謝不用說,我還很喜歡庄楠的原因是,因為她獨立自強驕傲果斷,清楚明白自己要什麼

ps:速度快了,質量或許跟不上,這點風導導必須要承認而且表示愧疚,希望以後能有改文的機會,或者在實體版里能彌補現有的遺憾

多的不說了,謝謝支持,我繼續碼字去了~牛bb小說閱讀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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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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