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城
隨著那直挺的背影消失在視線,翟羽的心也一點點沉入冰冷的谷底。
勸走了在一邊焦急無措的翟琰,翟羽喚來方才在翟琰來后便自覺離開房間的小滿。由她伺候著喝了點清粥,再進了葯。
簡單梳洗后,不想要小滿守夜的翟羽便讓她熄了燈徑直離開,一併關上了房門。
待小滿輕盈的腳步聲消失,黑暗之中的翟羽緩緩將臉擱在橫於枕頭上的手臂上,沒有光線刺激,眼眶卻偏偏澀澀疼著。
委屈。
她並不計較他這一箭,可她在乎他對這傷的態度。
沒有安撫,沒有問候,他漠視她,漠視的那麼理所當然。
而最可笑她,再怎麼勸解自己,開導自己,嘲笑自己,都是沒用的。
她依舊會介意被他這樣對待。
想來自己的確是讓人失望。
同樣是十三歲,十四年前的他,便能跟隨太子,帶著禁衛攻上彼時京郊最大的山寨——丹陽寨,覆滅整個寨子的同時,完整「救」出了被匪徒「綁架」的太子妃秦氏。太子無能眾所周知,這其中「功勞」屬誰,顯而易見。
而這十來年,自己又親眼目睹他是如何運籌帷幄,幫著太子瞞天過海。看似冷傲孤僻,一心輔佐太子,實則又有多少心思暗藏其下?
試想,如果他是真心幫著那個王八蛋太子,母妃怎會如此信賴於他?
是的,信賴。
信賴這個將她重新帶回「魔窟」的「幫凶」,信賴到連自己也託付給了他教導。
十三年,他將自己帶在身邊,用實際行動告訴她什麼叫冷酷無情,什麼叫不擇手段。
他教她凡事三思後行,決計不能感情用事。
他想將自己培養成另一個他,寡情決絕;可是今天自己不光沒有理解他的用心,在反駁挑釁時,也沒有一個充分的準備。被他一問,就傻了眼。
她依舊衝動。
不是他教的不好,而是她學不會。
翟羽的唇角自暴自棄地微微牽起。對的呀,他是高估她了的。
她沒有那麼理智,沒有那麼明辨是非;她想胡攪蠻纏,只要他將自己……至少是當個人看的。
藥效上來,昏昏沉沉的一夜就這樣過去。
往後幾日,翟羽都安心趴在床上養傷,翻閱兵書。
南朝和鄰國大夜的戰事才消停沒兩年,便隱隱又有了風吹草動。夜**隊在邊境幾番騷擾挑釁,怕是有意起戰。
如果真的打起仗來,定又是翟琰為帥。翟羽希望這次自己能跟去。能多長些見識不說,如果機緣巧合立下些許戰功,她和母妃的日子也會好過許多。
徐太醫的葯是一貫的好,十天後,創口便好的差不多了。除了行動稍顯緩慢,她已能自行下床活動。這十天中,太子妃秦丹幾乎都陪在她身邊,看上去倒不見什麼悲觀凄愴之色,只是安靜的親手照顧她。即使偶爾面露擔憂,也像只是為了她的月事和傷口,這倒弄的翟羽不敢舊事重提。
不過,這些日子,太子妃倒是對她幾度提起了翟琛被罰每日追加練習一時辰騎射的事。
「傷口其實不深,也避開了重要的穴位和血管,你四叔下手是有把握的……」
「可惜他那麼好的箭藝,反倒因為這事而被罰……」
「聽說你那天對他多有不敬,等傷好了,就去給他道個歉……」
道歉?
翟羽自是不屑的。
可這天午後,她下了學,走到太子妃房門前,卻又想起了這件事。止住了侍女的傳報,翟羽稍作遲疑,便調頭出了院子——
也不是道歉,只是去看看。而且說不定能碰上六叔,問他如果挂帥,是否可以帶自己出征。
一路懷揣著這樣的想法,翟羽到了皇宮西北角的練馬場。
設想中的六叔並不在,整個練馬場,只有他一人,騎於青灰色名駒上,彎弓搭箭,一箭箭朝著箭靶射去。「唰唰」破空聲不斷傳來,可放過去的箭卻沒有一隻中在靶心。
翟羽心底冷笑,他連這種時候都不忘偽裝。
正準備過去,眼角卻似有紅霞一閃,定睛一看,原來是一名紅衣少女,騎在紅馬上,從馬廄那邊斜剎剎地沖了過來。
翟羽認識她,是老將軍顧昌的女兒——顧清澄。
顧昌曾是南朝赫赫有名的大將軍,創下過百戰不敗的連勝紀錄,盛名遠播。南朝在尚武的敬帝統治下,前些年來連連擴張。而這其中,有近四分之一的國土,便是顧昌衝鋒陷陣奪過來的。可惜顧昌最後一戰,被西里敵軍大將一箭射中膝部。他堅持到戰鬥結束,南朝軍隊大獲全勝,他的一條腿卻也就此廢了。剛好敬帝決定停戰修生養息,他便順理成章地交出了兵權,急流勇退,在家頤養晚年。
可即使如此,顧昌在朝中影響依舊不可小覷:且不說以前部下仍在軍中供有要職,他的兩子也均入朝為官,長女又嫁與二皇子為正妃,家族地位顯赫。
而顧清澄是顧昌的幺女。
她出生之時,顧昌正好連下西里十三城,敬帝大喜之下,為其女賜名清澄,諧音傾城。
顧清澄長大后,果真也無愧於她的名字:天生麗質,一笑傾城。而生於將門的她,更是性格爽朗天真,武藝過人。她還未滿十五時,便接連有媒婆提前上門打聽,連顧家的門檻都要踏破。
而如今,顧小姐十六歲了,真正到了該許配人的年紀。聽說顧昌仍舊有意讓她嫁入皇家,為她選一位皇子當丈夫。
所有人都看好頗有帥才的六皇子和號稱潘郎再世的七皇子,卻不料顧小姐偏偏是品味特殊,選上了陰氣沉沉的四皇子。
的確,四皇子的正妃位子依舊虛懸,可那是因為他正妃幾年前去世后沒有再續弦罷了。何況他出身卑微,不為敬帝喜愛更是明明白白放在眼前的事實。
誰都認為如果顧清澄嫁給翟琛是委屈了她,卻連顧昌也拗不過她的固執。聽聞顧清澄說動了宮中貴妃為她在敬帝面前說了情,敬帝也口頭應諾了這樁婚事。可眼見賜婚的旨意將下,卻偏偏出了秋狩一事,傳言越演越烈,婚事卻沒了動靜。
翟羽養傷期間也聽她母妃嘆息過,射在她身上的這一箭,或許是會累了翟琛的前程。
此時,只見顧清澄控馬停在翟琛身旁,聲音清脆地搖頭嘆息:「誒,箭可不是這麼射的!琛王爺您究竟有沒有瞄準?」
「沒有。」翟琛彎弓微垂,倒是回的直接。
「你……」顧清澄噎住,想了想又略微歪著腦袋說,「那你不能瞄準了再放箭么?爹向我嘲笑了你的箭藝,還說因為你傷了皇長孫,皇上不高興,就不給我們賜婚了。」
「本王本就不善箭藝,配不上顧小姐。」翟琛語調平淡,不帶惋惜,但也不沾諷刺。
顧清澄一鼓腮,急道:「不會正好!我們互補!」
翟琛不緊不慢地:「本王年紀大了,顧小姐還年輕。」
「可我就喜歡你呀!」顧清澄攥拳,一揚聲就喊了出來。
「喜歡?」翟琛終於看向顧清澄,「何處?」
顧清澄張口欲言,卻似終於有了些羞怯,臉紅著半低下了頭,好一會兒才囁嚅著道,「很多……」
很多?
翟羽心裡暗笑,為啥自己一樣都找不到?
對她而言,四叔永遠都是個讓她害怕的存在。
其實平心而論,顧清澄真的是她佩服又欽羨的女人。執著坦蕩勇敢,活得又那樣輕鬆而瀟洒。翟羽每次看到她在陽光下燦爛奪目的笑容,甚至會心生黑暗的妒忌。
只是不明白,為什麼她會看上和她完全不是一類人的四叔?
難道……真的是……互補的?
正隨意胡想著,卻不防自己被顧清澄看進了眼裡:「咦,長孫殿下在那裡?」
翟羽抬頭,對上顧清澄的視線,而旁邊那人似也跟著看了過來,這讓她有些受寵若驚的微顫,趕緊將目光牢牢定在顧清澄身上。後者正好開朗笑開,豪爽地一邊揮手,一邊在馬上沖她喊,「殿下,您康復了么?」
隱身在練馬場門口的翟羽只得微跛著挪步過去。到近前時,她垂著視線,低聲沖馬上的男人喚了聲「四叔」,才回答顧清澄,「謝顧小姐關心,好的差不多了。」
「那就好。」為表對未騎馬的皇長孫的尊重,顧清澄也跟著下了馬,眼珠子一轉又撅起嘴,抬頭沖翟琛嘀咕道,「我要是想嫁年輕的,那我不如嫁給長孫殿下好了。」
她這句話險些沒讓翟羽被口水嗆死過去,咳的小臉通紅的同時連連沖她擺手。
清澄見她這樣反應,也清脆笑出聲來,「長孫殿下莫非怕我?還是說皇上已經為殿下定下哪家閨秀了?」
翟羽一邊痛苦咳著一邊搖頭,「還沒。」
「那殿下不妨考慮一下我?」清澄粲然一笑,又望向依舊面無表情騎於馬上的翟琛,「王爺,你真不娶我的話,我就嫁給你侄子啦?」
翟琛重新抬起弓,朝向靶子,輕飄飄兩個字:「隨意。」
「你這個人……」顧清澄秀眉微顰,清媚的眼波略帶委屈的看向終於止住咳的皇長孫,「殿下願意娶我么?」
翟羽勉強控住依舊有些發癢的喉頭,視線帶往貌似專註於射箭的翟琛,再回過來,為難地說,「我年紀還小……」
話到此處,她便收了音。
不知道為什麼,翟羽覺得,在自己的「小」字出口后,她四叔的唇角隱隱動了下,帶出了些他慣有的輕嘲笑意……連原本應該朝著前方箭靶的視線也若有若無的飄向了她。
或許是諷她模仿他借口自己年齡大的推脫方式?
或許是自己用視線餘光自下而上看去,出了什麼差錯?
顧清澄也是語結,訥訥說,「一個嫌自己太小,一個嫌自己太老,你們……」
她話還沒說完,練馬場另一端突然傳來幾聲重重的咳嗽,一個侍女正站在不遠處慌亂的沖顧清澄揮手。顧清澄臉色微變,苦惱道,「怎麼就要走了?」
咬著下唇吸了口氣,她向翟琛撒嬌般說:「不管啦,我定是要嫁給你的。你現在沒有正妃,我又自信能當好,為什麼不能娶我呢?」
翟琛不說話,清澄只得撇出個無奈的笑容,看向翟羽,眼中又「唰」的一亮,「殿下,既然你不願意娶我,那不介意的話去皇上面前說說好話……你可以說下當時情況確實緊迫,王爺不是有意傷你的!或者說那一箭偏掉是因為馬受驚,亂了方向?或者……」
「四小姐……大人已經快到宮門了!」侍女見顧清澄還不走,便著急的朝這邊跑了過來,出口催促道。
清澄跺了跺腳,也顧不上禮儀,匆匆拽住翟羽袖子道:「我是背著爹到這來的,現在必須要走,總之拜託殿下了!」
話音未落,她姿態飄逸的翻身上馬,打馬而去。那侍女也跟著跑走。
隨著馬蹄聲漸弱,揚起的塵土也重新落定,場里便成了異樣的安靜。
靜到翟羽幾乎能聽見自己壓抑的呼吸和越來越快的心跳。
不知道過了多久,利箭破空的聲音突地傳來,她仰頭的瞬間,他清冷的聲音也就此響起:「你要去說情?」
她微怔,隨後響亮說道:「自然不!」
他唇邊似是有了微笑。一雙從來別想看到底的眼睛,靜靜的放在她臉上:「為什麼?」
翟羽撇開目光,怒氣沖沖地喊,「我憑什麼要為你求情!?」
他一聲沉沉的低笑響起,下一瞬,空闊的跑馬場中響起的便成了翟羽的驚叫。
待翟羽從聽見他笑聲的恍惚,到眼前所見突地天旋地轉,終於回過神時,她就已經坐在馬背上正正面對著五十步外的箭靶了。
身後的堅硬懷抱平白生出一種熱度與不安,灼的她彷彿是坐在爐子上,只想往下蹦。可突然抓住她肩將她扯上馬背來的罪魁禍首卻似還嫌不夠,將她的右手用力而堅持地握在了手裡。
彷彿喉嚨口喊著粒火球,突突地往外竄,翟羽有了又一度想驚叫的衝動,但左手同樣被抓住后,掌心被迫握入冷硬銅弓的感覺,生生將那衝動摁了回去。
翟琛帶著她,拉開了那把比她平常用的不知道重了多少的長弓,她細嫩的手指扣箭,他控著她調整箭向。
「放。」他聲音沉靜卻又突兀。
她眼眸睜大,本能放手。羽箭離弦,飛馳而出,「嘭」的一聲,直而重的正正插.入紅心中央。
他微微眯眼,鬆開扶住她的手,收了長弓垂在一邊。在她繃緊的神經乍然鬆懈下來的輕喘中不疾不徐道,「翟羽,下次有獵物,記得沒瞄準要害,就別放箭。」
翟羽愣住,屏住了急促的呼吸,轉過頭,順著他堅毅的下巴線條往上緩緩看去,試探著問:「你是指……上次白虎的事?」
他唇角輕掀,倒似有些答非所問:「不管你有多麼想要它。」牛bb小說閱讀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