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1章 情歸
燁鳥留在史書上的惡名是真是假姽落不知道,但她不喜歡這隻鳥很久了,究其原因,大概還是因為梵蓁。
她別開臉,「無論你用什麼方法,我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你要是真知道什麼,也不可能還在這兒了。」帶些戲謔的語氣。
姽落怔了怔,她回頭看時,赤曦已經站起來,正迎著初升的朝陽伸懶腰。
女子唇邊噙了一抹淺笑,在霞光的映襯下顯得愈發燦爛。
姽落突然明白過來,赤曦壓根沒想從她嘴裡套話,是在耍她呢。
「你一路向北,應該也發現了什麼吧?」她雖然並不清楚梵蓁究竟想做什麼,但她曾在墨姝口中聽到過關於趙國的計劃,很輕易就能猜到赤曦和陸塵心這次下山一定不簡單。
赤曦歪頭看她,眉目在光下顯得有些模糊。
「梵蓁布了一局大棋,你我皆是棋子。」
「你知道她誘你下山是陰謀,卻仍往北走?」
「我想救她。」
「你救她?」
在姽落的理解中,只有強者對弱者施以援手,何時輪到弱者去救強者了?
赤曦卻並不解釋,而是向她伸出手。
「走吧,他們或許等久了。」
他們,自然是山上的人,對於姽落來說,是陸逢機。
她沒有搭赤曦的手,而是自己忍痛爬了起來。
赤曦瞥了一眼她脖子上的紅痣,如同硃砂從筆尖滴落,浸在雪白的宣紙上。
*
兩人回到煜明殿的時候,陸逢機和十七已經各自回去休息。
陸塵心獨自在殿中查看自己不管事那些年裡青郃的事務記錄,幾次感嘆陸逢機的辛苦。
當察覺到赤曦的氣息時,他不自覺皺了皺眉,放下手中的書冊,抬眼看去,兩個姑娘像是從光中走出來。
「逢機的傷勢不重,靜養一月便好,正好青郃派散了,他也不必再日日憂心。」
他這話屬實是說給姽落聽的。
赤曦用餘光悄悄打量身邊的人,見她失神,竟忍不住揚起嘴角,活像個盼著嫁女兒的老母親。
赤曦拿走他手邊的書冊看了兩眼,覺得沒意思,又放下了。
「自己創的門派所沒就沒了,聽你這語氣,倒也不心疼?」
陸塵心看著她道,「我如今得到最想要的了,前事有個還算好的結局,並非壞事。」
話中之意,最想要的,自然是她。
赤曦埋下頭低咳了兩聲,想告訴他,還有外人在呢。
姽落倒是很識趣,見他們倆這樣,瞎子都明白是怎麼回事了。
正好她心裡還牽挂著另一個人,匆匆向陸塵心和赤曦道別後,轉身便離開了煜明殿,腳步帶風,幾乎要飛起來。
待姽落走遠,陸塵心一揮衣袖,煜明殿的大門像是被一陣風吹合上,赤曦被嚇了一跳。
大殿中暗下來。
「大白天的,關門做什麼?」
陸塵心站起來,繞過桌子走到她身邊。
赤曦被他那副嚴肅的模樣嚇得連連後退,陸塵心索性伸手抓住她的肩。
他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背,「你抖什麼,我難道還能吃了你嗎?」
大名鼎鼎的燁鳥在他手下發抖,只是想想便覺得好笑。
赤曦顧不上害臊,反倒連聲音也抖起來,「沒準真的能。」
陸塵心失笑。
「你可還記得離開去找姽落前答應過我什麼?」
赤曦啞了口,她倒不是不記得了,而是意識到陸塵心在跟她算賬,偏偏她還是理虧的那一個。
見她不說話,想要矇混過去,陸塵心更加無奈。
「說好了姽落傷不了你,卻還是拖著一身傷回來,我就不該信你。」
赤曦只得仗著他心疼,徐徐勸道,「事出緊急,我也是沒辦法,否則就不能幫逢機把媳婦兒好好帶回來了,我保證,下次絕對不這樣了,好不好?」
赤曦努力讓自己看上去有說服力,陸塵心卻嘆了口氣。
「你把她打暈帶回來也沒什麼的。」
赤曦:「...」
「那可是你弟妹。」
「你還是我...」
赤曦及時伸手捂住了陸塵心的嘴,這才沒讓他把那個詞說出來。
看著那雙有些受傷的眼睛,她鬆了手,轉而環上陸塵心的腰,靠上他的胸膛。
「你還什麼都沒做呢,就急著占我這個傷員的便宜,我可是不答應的。」
*
姽落這段日子一直住在陸逢機曾經的房間里,因此青郃的路她很熟,幾乎是飛奔著找了過去。
可到了房門前,她卻有些猶豫。
如今青郃的困局解了,到了她要面對過去的時候,可她仍沒有想清楚,陸逢機當真是她要找的那個人嗎?
她在門前徘徊了一陣子,最終還是推門走了進去。
畢竟來都來了,什麼結果都沒得到就逃跑,那可不是她的作風。
陸逢機躺在床上,身上蓋著一層薄被,雙手露在外面,額頭儘是汗滴,似乎睡得很不安穩。
姽落小心翼翼地在床沿坐下,拿出手絹給他擦汗,動作仔細小心。
「我是懷著目的來青郃的,是為了找你,又不是找你,所以我現在有些迷茫了,那些只存在於我腦海中的故事,究竟該不該拿出來困擾你呢?」
她攥緊了手絹,感覺胸前壓了一塊石頭。
「梵蓁姐姐曾經提醒過我,轉世之人已非從前那個人,尋找只是徒增憂慮,那時候我不信,但如今我信了。」
「你做青郃派的弟子做的很開心,如果沒有我,或許還會一直開心下去。」
她收回了手,像是突然想明白了什麼。
「你是陸逢機,不是陸歸心,我記得了。」
她緩緩起身,轉身,踏出離開的第一步。
這已是她想要的結局了,儘管並不如意,可這是真實啊。
「姽落!」
她的腳步頓住,眼睛驀地睜大,那一聲急切的呼喊仿若幻覺。
但緊接著就有第二聲響起。
「姽落!」
她難以置信地回頭看去。
陸逢機並沒有醒,但他的手卻用力向前伸去,像是試圖抓住什麼。
他在做夢,夢裡有她。
一滴眼淚毫無預兆地滾落,灼燙了她的肌膚,也將她喚醒。
姽落仍有些發怔,腳步卻不受控制地往回走,回到床邊。
她伸出手,手掌懸在陸逢機的臉的上空,她透過五指的縫隙去看那張臉,是全然陌生的,與記憶中那個人無半點相似。
可腦海中又浮現出那些陸逢機對她說過的話,他們又恍如一人。
她眨了眨眼睛,又有淚珠滾落。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了,你能給我一個答案嗎?」
陸逢機緩緩放下伸向空中的手,他的神情平靜下來,似乎是從夢魘中掙脫了。
「你沒事就好。」只是夢話。
姽落破涕為笑,她難以言明心中的酸楚,卻在這一刻真實地感受到,如果就這麼離開,她會後悔。
「我答應過你,會在一切結束後向你講述那個故事,就原諒我自私這一回吧。」
她輕輕將手掌覆上陸逢機的手,然後靠著床邊坐在地上。
「無論你還記不記得,我永遠都不會忘,因為你是照進我人生里的第一束光,沒人會忘記光。」
*
姽落出生的時候,妖界的天空第一次出現了七彩霞光。
當全城人都在為她的出生而慶賀時,她的母親,曾經的妖后,死在那張染血的床上。
於是那些七彩的霞光消失了,籠罩在她這個妖界小公主身上的成了一層血色。
沒有母親的照顧,父親終日忙於朝政,姽落在姐姐姽音的拉扯下長大,化形。
年幼不懂事時,她會跑到父親面前撒嬌,只為要一個擁抱,會把別人討好她的寶物送給大哥,只為求大哥陪自己玩一玩,又或是親自把下人做好的食物端到二哥的宮殿去,只為與二哥一起吃頓飯。
她每每被拒絕,回到自己的宮殿里哭的撕心裂肺,第二次卻仍不知難堪,硬著頭皮去討好自己那些所謂的親人。
只有姽音會在她哭時抱抱她,安慰她,然後對她說,「父親和哥哥們只是太忙了。」
忙什麼呢?
父親忙著鞏固皇權,挑錯處將自己所有的兄弟姐妹處死或流放。
大哥忙著爭權奪利,二哥忙著花天酒地,他們都盯著大明宮上的寶座,眼中唯剩貪婪,哪裡還看得上區區血脈親情。
不過這是姽落長大后才明白的東西。
年幼的她不懂人心叵測,以為只要自己足夠優秀就可以得到父親的青睞,兄長的寵愛,而當她展現出自己異於常人的天分時,平靜的日子就被毀掉了。
當父親抱起她,把她高高地舉過頭頂,說著「不愧是孤的女兒」時,她心裡的歡欣從此再未出現過。
姽落如願得到了父親的重視,兩位兄長在見到自己時也十分客氣,但夢想中一家人幸福的樣子並未出現,而是墜入了更深的深淵。
大哥設計使姽音遠嫁狐族,因為她的幼稚,她永遠失去了一直陪在自己身邊的姐姐。
由於先輩的恩怨,三首金烏與狐族之間曾約定歷代通婚,但此約廢行已久,如今舊事重提,是大哥給她的警示,也是排除所有可能跟他搶妖王之位的人。
姽落哭著去求父親,卻只得到一句冷酷的質問。
「若姽音足夠強大,便不會被他人安排了命運,如今為我族嫁往狐族和親,不是抬舉了她嗎?」
從那一刻姽落終於明白,活在大明宮裡的沒有親人,只有敵人。
若自己不爭,就會被別人踩在腳下,那隻腳的主人會是自己的兄長,也會是自己的父親。
那天她驚恐地跑出大明宮,跑了很久,很遠,直到雙腿沒了力氣,她一個趔趄摔在地上,忍著痛回頭看時,身後只有一片空曠。
從那之後,姽落徹底放棄了自己不切實際的幻想,她也終於看明白兩位兄長的笑臉背後那可怕的刀刃。
權力,永遠是割裂人與人之間最後那點聯繫的利刃。
姽音出嫁的那天,也是大哥迎娶狐族女子的日子。
姽落在深夜的大明宮中徘徊,如同一縷無依的幽靈,於是她遇上了另一個幽靈,穿著新娘的喜服逃出來的姑娘。
姑娘生的標誌,姽落看得有些呆了。
「你是誰?」姑娘問她。
是你相公的妹妹,她下意識想這樣答,可又覺得不好,改了口。
「我是姽落。」
姑娘眯了眯眼睛,唇角含笑,「你姐姐很不放心你,說你是個傻子,囑託我多照顧,可我哪能照顧你一輩子,且我如今要走了,你得學會自己照顧自己才是,對不對?」
姑娘說了一長串話,姽落卻只聽進去兩個字。
「你認識我姐姐?」
「見過一面,也算是認識吧。不過你不用擔心,我那四哥長得好,性子也不錯,不會欺負她的。」
姑娘看向身後,像是怕什麼人追上來。
「我不能與你說了,再說便走不掉了。」
她要走,姽落拽住她一片衣角。
「你要去哪兒?」姽落心裡很捨不得,她難得能找到一個願意好好靜下來與她說話的人。
「人界。」姑娘說這兩個字的時候,眼睛里有光。
「那是哪兒?」
「你連人界都不知道?」姑娘驚訝極了,彷彿不知道人界是很無知的一件事,「那可是個好地方,有日月升落,有美食美景,有浮世萬千。」
「世上真有那樣的地方?」
「你若不信,自己去看看便知。」
姑娘從姽落手中抽走自己的衣角,笑著道別。
她輕盈得像一縷風,姽落感覺自己的心狠狠跳了一下,她竟嚮往起那個被幾個詞勾勒出來的世界。
「你叫什麼?若我去人界,便去尋你。」
姑娘回頭一笑,「我叫容真,但你還是別尋我了,大千世界,若能遇上便是有緣,若遇不上,便遇不上吧。」
姑娘走了,大明宮中陷入混亂,姽落滿心都是那抹紅色的倩影,以及她口中描繪的人界。
姽落遲鈍地意識到那姑娘就是自家大哥今晚的新娘子的時候已經有些晚了。
容真和姽音是三首金烏與狐族交好的象徵,如今容真跑了,兩族關係又冷下去,姽音的日子也會不好過。
姽落抓過容真的衣角,身上留下了她的氣息,因此當父親和兄長站在她面前逼問時,她跳動的心重歸平靜。
她在水牢里待了半個月,雙腿差點廢掉,卻堅稱並未見過容真。
因為那姑娘是她見過最自由美好的東西,她捨不得毀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