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7章 忘記
墨姝有些彆扭地皺了皺眉,鳳熾一見,頓時憂上眉梢。
小女兒小小年紀,怎麼就這般心思沉呢,她實在想不明白。
墨姝不願她多想起了疑心,立馬學著小貞娘的模樣撒起嬌來。
她伸出蓮藕一般的小手臂,向前抱住鳳熾的脖子。
「娘親,我以後再也不瞎跑了。」
小丫頭可憐兮兮的語氣讓鳳熾心尖疼,她輕輕拍著墨姝的後背,暖意透過衣衫觸碰她的手掌。
「那不是你的錯,姝兒,娘親只盼你們一世平安。」
明明只是一句尋常的安撫的話語,墨姝卻再次鼻頭一酸。
她使勁眨了眨想要流淚的眼睛,這幾日若非被困在蛇身里,她怕是把這輩子的眼淚都流盡了。
醒來時腦海中浮現的荒蕪樹林和冷淡女子被她丟到了外面,她緊緊摟住鳳熾,恨不得永遠就這麼擁抱下去。
鳳熾被小丫頭勒得有些喘不過氣,笑著打趣道,「姝兒的心娘親都明白,可你再這樣下去,就是謀殺親娘了。」
墨姝手忙腳亂地鬆了手,臉蛋一紅,低著頭把臉埋進陰影里,一派嬌羞。
路過的秦然正好看見這一幕,不嫌事大地湊上來打趣。
「此前貞兒還害怕有了妹妹就不被爹疼了,如今倒是夫人與姝兒感情甚篤,我可要跟著貞兒吃醋了。」
鳳熾笑著推了他一把,他便拿了佩劍出門去了。
墨姝焦慮地一直揪著被角,鳳熾輕輕掰開她白玉般的手指頭,終了還戳了戳她的額頭。
「咱家裡窮,可就這一床好被子,別扯壞了,嗯?」
她一挑眉,神采飛揚,墨姝看得有些呆了。
這是她的母親,有絕代風華,款款柔情,都給了這個家。
她乖乖點頭,鳳熾揉了揉她的腦袋,轉身也出門了。
墨姝跳下床榻,穿好鞋,小心翼翼地追上去。
鳳熾和秦然並肩而行,只看背影便是一對璧人,她不近不遠地跟在後面,目光痴痴地望著,捨不得挪開半寸。
直到鳳熾察覺到身後注視的目光回頭,她才停下腳步。
鳳熾和秦然相視一笑,那一刻,蕭索的妖界也染上人間絢爛的春色。
鳳熾沖她揮手,「姝兒,回去吧,我們很快就會回來的。」
墨姝一邊點頭一邊掉眼淚,像是有刀來回劃過她的喉嚨,尖銳的刺痛讓她說不出話,但她其實是想說些什麼的。
——你們沒有回來,永遠也沒有回來過。
見小女兒流淚,鳳熾輕輕嘆了口氣,然後便往回走。
秦然從身後笑著拍了拍她的肩,也跟上去。
鳳熾在墨姝面前蹲下,溫柔地擦去她的眼淚。
「我才知姝兒這般粘人呢,昨日見你英勇不凡,原來是個小哭包。」
墨姝不太高興被說成是小哭包,她從前都是高冷的。
這麼一說,她便不哭了。
秦然也覺得有趣,伸手掐了掐她的臉蛋,「姝兒這是在跟我搶夫人呢?」
墨姝眉頭輕輕一蹙,伸手推了推給自己擦眼淚的鳳熾,結果發現推不動,她便自己往後退了自以為的一大步,然後用充滿怨念的目光看著兩人,一副「我才不搶」的樣子。
秦然一把撈起鳳熾,欠揍的炫耀臉學的有模有樣。
「那我可把夫人帶走了,姝兒不行哭哦。」
墨姝把頭一轉,看向別處,活像個生悶氣的小大人。
鳳熾依依不捨,但還是被秦然拽著跑了。
估摸著人已經走遠,肯定再看不到了,墨姝才把頭轉回去。
她目光中寫滿不舍和依戀,面向著鳳熾和秦然離開的方向靜靜佇立,站了很久很久。
但畢竟身體還是個小孩子,她後來實在累的站不動了,兩條腿都發酸發脹,便拖著兩腿往回走,回到了自家院子里。
院子里那棵樹比記憶中好不了多少,孤零零幾片半綠半黃的樹葉掛在枝頭,看起來蕭索又寂寞。
墨姝就像遇到了同伴,走到樹下靠著樹榦坐下。
她抱著腿,把自己蜷成一團,腦子裡也亂成一團。
一會兒是小貞娘向父母撒嬌,問自己跟妹妹誰更漂亮的樣子,一會兒是湖城幻境中已是婷婷之姿的貞娘對她說,她已經找到了自己的歸處。
一會兒是鳳熾和秦然對視的那一笑,一會兒是兩張早已陌生的面孔,一會兒是他們背對著她走遠,一會兒是越過貞娘的肩看見的冷淡女子。
她腦海里承載了太多的東西,如今混雜在一起,莫名成了負擔。
她把腦袋埋進手肘間,在黑暗裡擰緊了眉,在無聲中拚命吶喊。
「妹妹?」
小貞娘的聲音從很近的地方傳來,墨姝嚇了一哆嗦,抬頭看時,小貞娘不知何時已走到她面前,正看著她。
年幼不知憂愁,小貞娘的目光澄凈如萬里晴空,也滌盪了墨姝的胸懷似的。
墨姝帶著鼻音「嗯」了一聲,算作回應,小貞娘卻傾身上來,用額頭碰了碰她的額頭。
「昨日是我不好,玩心太過,害你跟著倒霉了,你不會怪我吧?」
原來她是來認錯的。
墨姝笑了笑,「最後那一刻姐姐捨身護我,我...也會好好保護姐姐。」
小貞娘笑皺了一張臉,抱著墨姝的腦袋一頓亂蹭,就差上去親兩口了。
「我就知道,咱們是姐妹嘛,像我這麼大氣的人,根本不可能會有小肚雞腸的妹妹。」
她說完,便坐到了墨姝身邊。
「不過我是你的姐姐嘛,自然是該護著你的,昨日是個意外,等以後我變厲害了,咱們想去哪兒都行,要是有人敢冒頭欺負咱們姐妹,看我不揍他。」她一邊說還一邊揮舞著白花花的小拳頭,可愛極了。
墨姝心裡一暖,頓時又覺得之前那點愁緒壓根沒什麼,過好眼前的日子才重要。
「我也可以學,我也會變得很厲害,到時候好好保護姐姐和爹娘。」
她眼裡含著淚光,說的認真極了。
小貞娘如今或許只是童言無忌,可對她來說,她從未如此希望自己能夠快點強大起來。
曾經因為她的弱小,沒能留住爹娘,也守不住貞娘。
如今有了個重頭來過的機會,她想好好守著這個家。
小貞娘怔怔地看著自己這個妹妹,總覺得哪裡奇怪,可以她的閱歷,又說不出哪兒奇怪。
兩個小姑娘大眼瞪小眼,風靜靜地吹,依戀著樹枝的葉子還是跟著風走了,滿地的枯葉被捲起,拋遠,飄蕩向遠方。
墨姝突然「啊」地叫了一聲,小貞娘被嚇得一哆嗦。
只見墨姝手臂上的衣裳忽然沁出鮮紅的血跡,從一個小點暈成一大片,看上去十分嚇人。
「你受傷了?!」
墨姝只是歪頭去看,微微蹙眉,小貞娘卻直接跳了起來,拽著墨姝就要進屋。
「你受傷了怎麼不說呢?是昨晚傷到的嗎?娘親和爹爹真粗心!」
她一副小大人的樣子,還想要教訓起鳳熾和秦然來,墨姝無奈地低低一笑。
但她心裡其實疑惑頗深。
疼痛的感覺是方才那一瞬間突然憑空出現的,她也清楚地記得昨晚並未受傷,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兩個小丫頭進了屋,小貞娘熟練地找出紗布和傷葯,顯然從前也沒少惹是生非。
墨姝有些心疼地脫下昨晚鳳熾才給她穿上的新衣裳,只見手臂上一道極深極細的傷口,十分像是用軟劍砍傷的。
小貞娘涉世未深,只看見血淋淋的傷口就心疼的不行,急忙幫墨姝上藥包紮,壓根沒想別的。
墨姝卻有些沉不住氣。
她盯著傷口陷入沉思,可想了好一會兒,也沒個頭。
直到小貞娘給紗布打上結,又起身幫她穿衣裳,她才緩緩回神。
「姐姐,你記得一個人嗎?」
小貞娘拍著胸脯,十分豪氣,「這條街的小孩兒我都認識,等改天我把他們都介紹給你,不過你說的是誰呀?」
墨姝緩緩搖頭,就在方才沉思的時候,她突然發現自己的記憶中出現了大片大片的空白,甚至幾天前的事她都不太記得了。
「她不是小孩兒,是個很漂亮很漂亮的大姐姐,她有一雙很美的淡紫色的眼睛,她待人總是很冷淡,彷彿離我很遠很遠,她叫,叫...」墨姝突然無措抬眸,「我不記得了。」
她不記得那個很漂亮很漂亮的大姐姐叫什麼名字了。
那一瞬墨姝心裡慌成一片,可她又不太明白自己為什麼慌張,明明對她而言最重要的人們都已在身邊了啊。
小貞娘看著她那雙慌張無措的眼睛,自己也手腳無處安放。
她只得學著秦然總安慰她的模樣,抬手揉了揉墨姝的頭髮。
「妹妹想不起來就算了,以後再慢慢想,不著急的。」
墨姝將衣裳扯來穿上,心中的陰霾卻一直沒有散去,只是因為不想讓小貞娘繼續擔心,才牽強地扯了扯嘴角。
她心裡仍挂念著那個擁有淡紫色雙眸的女子。
兩姐妹再次手拉手走出門,墨姝一眼便望見了院子里那棵枯樹。
葉已隨風遠走,樹的枝椏猙獰著向四周伸展,彷彿一個絕望的人在哭喊。
墨姝突然停下腳步,指著那棵枯樹。
「她曾讓這棵樹在一盞茶的功夫里變得翠綠,我總記得她那天的樣子。」
小貞娘將信將疑地看了墨姝一眼,又看向樹。
「可是娘親和爹爹都說過,沒人能讓妖界的花草繁盛起來,這裡註定會永遠荒蕪下去的。」
註定嗎?不是的。
墨姝心中篤定,她無緣由地相信著,這世上沒有什麼是真正註定的,一定會出現那麼一個人,讓這棵樹染上人間春色,讓整個妖界都如人界那般絢爛。
或許那個人已經出現,只是她忘記了。
墨姝心裡突然空落落的,她知道自己弄丟了什麼。
她努力搜尋自己過往的記憶,大片大片的空白之外,只有零星碎片。
「姽落?」她突然脫口說出這個名字,小貞娘卻驚得瞪大了眼睛,立馬撲上來捂住了她的嘴。
「你怎麼知道這個名字的?!妹妹,這兩個字在妖界可不能隨便亂說,娘親和爹爹說了,被人聽見會被拉去砍頭的!」
墨姝皺著眉頭,她也不知道自己怎麼知道這個名字的,只是在記憶的碎片中搜尋時突然想起,她怕忘記,便立馬出聲了。
小貞娘小心翼翼地放開她的嘴,見她沒再胡說八道才放心。
但她的小心臟還沒落到實地呢,墨姝又開口了。
「她是誰啊?」
儘管墨姝這次聰明地沒提名字,但「她」指誰不言而喻。
小貞娘其實也八卦這件事很久了,小孩子們聽不懂大人說話,但聽來的話交相傳頌,漸漸編成一個故事。
她從前找不到人分享,如今有人湊上來要聽,她求之不得。
她拽著墨姝在門前的台階上坐下。
石板有些涼,但擋不住姑娘們的好奇心。
小貞娘故作玄虛道,「你說的那個『她』啊,可是咱們妖界的名人,她從前身份高貴,是咱們妖界唯一一個公主呢。」
墨姝抓住了關鍵字,「從前?」
「對呀,是從前的事了,所以才不讓咱們提起她呢。」
「她如今怎麼了?」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時候還沒有咱倆呢,聽說她愛上了一個人族,丟了咱們妖界的臉面,所以被王上抓回來,關進了水牢里。」
「水牢?」
墨姝腦海里突然想起一個嬌俏的聲音,與小貞娘有幾分相似,可又不像是。
——別把我關進水牢啊!
是誰的聲音?
小貞娘唉聲嘆氣,真有什麼好感嘆似的。
「聽說她現在過得特別慘,水牢里又濕又冷,一個人泡在臭水裡那麼多年,有傳言說她的雙腿都廢了呢。」
墨姝心裡咯噔一下,像是被什麼擊中了。
她脫口而出,「沒有人去救她嗎?」
「當然沒有啊,可是王上親自將她關進去的,且本就是她犯錯在先嘛,旁人連好話都說不上一句的。」
「不是的。」不知不覺間,墨姝放在腿上的雙手在不停地發顫,「不是這樣的,她只是愛了一個人,怎麼能算是錯呢?」
小貞娘不解地望向自己「年幼」的妹妹。
「你知道什麼是愛嗎?」
「什麼,是愛?」墨姝緩緩轉過自己的脖子,與小貞娘對視,「明明你才是最明白的啊,你...我...都忘記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