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地位
面對上級,發現自己說錯了話,除了辯解之外,還有一種省時省力的方法:
笑著沉默。
一般而言,心高氣傲或者經驗不足之人是不會用沉默這種方法來面對問題。
周承文自覺不是驕傲的人,他膽小,特別對著人家一村人的時候,不但膽兒顫,肝兒好像也在顫。
既然肝膽都顫,那麼選用最消極的方法應對危機,當然是消耗最小的方案。
周承文自覺萬無一失,立即採用沉默的戰術。
他閉上嘴巴,笑,不太用力地、輕輕地笑。
沒想到,對面的老爺爺也在笑,笑得臉上的皺紋朵朵盛開,完美顯現出謙虛、和藹的味道。
——這種功力,周承文自認為熟悉沉默是金要訣的人,也哀嘆不及。
但是,周承文認為自懷輩分小,更加適用敵不動我不動的要訣。
兩人大約都屬於這種戰術的大師級人物,耐得下心,自信且沒有野心,堅信自己是對的。
可是,雙方的沉默並且微笑,那麼場面理所當然安靜下來。
周承文看著老爺爺尬尷地笑,老爺爺一絲不苟地掛著柔和可親的笑臉,不卑不亢;大批的烏壓壓的村民以家庭為單位聚集在一堆,靜靜看著那個據說繼承了丘上院的周承文,站在兩級階梯上,與自己村輩分最大的宗字輩祖叔公笑臉以對。
直到,村長和他的孫女周紫到來。
人群分出一條道路,讓村長和周紫可以直通丘上院的階梯口。
在整條村裡面,輩分挺高的翠玲婆祖就不算什麼了,宗字輩的周宗節祖、祖、祖叔公比她還要高兩輩。
村長瞪了眼周紫,快步走向宗節祖叔公和那個靚仔所在。
周紫悻悻地放開翠玲婆祖,磨磨蹭蹭跟在村長後面。
一路上,許多未成年的男孩女孩離開自己家的大人,追在周紫兩側。有頭腦清醒的和周紫並肩而行,向村裡最厲害的大姐報告情況:
「那兩個人剛開始說了兩句話,然後就都不說話了,一直在笑,一直在笑,一直在笑。」
周紫眼睛骨碌轉了一圈,領會不了自己手下的意思。
走在前面的村長回過頭來,用力瞪了眼周紫,又掃了眼周圍的小孩們:「什麼那兩個人!叫先生。還有,不認識宗節祖叔公了?」
跟著周紫走了一路的小孩臉上露出害怕的神情,一鬨而散,迅速消失在周圍的村民裡面。
接近階梯口的時候,村長周炳盛開始嚴謹地整理自己洗得灰白的中山裝,一邊走,一邊不忘約束自己跳脫的孫女:「周紫,叫大家把準備的水果、點心準備好。」
周紫用力點頭回答道:「放心放心,我已經準備好了。」
周炳盛已經在整理最後的上衣下擺,距離大約100米的時候,他的臉上慢慢浮起笑容,嘴唇微微開合,小聲地提醒周紫:「現在,喊。」
「先生駕臨——周家村闔村,恭迎——」
本來靜靜站立的村民腳下騰起一陣輕塵,所有人都在微調自己的站位。
周承文嚇了跳,因為他面前的老爺爺退後了兩步,收斂了笑容,低頭而站。
就算周承文再遲鈍,也知道周家村的全村人不是來向他興師問罪了。這種架勢,該不會是覬覷他院子里的財物吧?
窮慣了的周承文毫不猶豫地把事情往最惡劣的方向去猜測。周紫開始喝喏,村民臉上掛上肅穆神情,周承文已經打定主意,如果遭受暴力,他馬上跑回院子里,占著位置優勢,先扛一件紫檀椅再說。
「奉——美酒!」
村長走了20米,周紫拔高了聲調。
路上有5個村民走出,自動排在周紫後面,每個手上都拿著瓷碗和自釀酒的酒罈。
又走出20米,周紫微微仰頭,似喝似喊叫道:「奉——佳果!」
又走出5個村民,手裡各捧著一些時令鮮果。
這次近了點,周承文看見了村民們的情況。那些走進村長隊伍的捧水果村民不是預先準備好的,捧著水果的村民聚成一團,各自對比手上的水果之後,選出5個人跟在隊伍後面。走進隊伍的村民臉上露出愉悅的神色。
越是近了,周承文越是看得清楚周家村的人在做什麼。
原來,要排進隊伍,還要經過語言爭論。
最明顯的,是最後10米的一堆人,手裡都用盤子裝著一整隻雞,有人失敗了,不滿地稍為大聲地嚷了一句:「外面學的廚藝怎麼就不行啦,古法就一定好?」
可是,當周紫似喝似喊地在周承文前面叫道:「奉——燜整雞!」那個似乎在村外學了廚藝的村民還是沒有入選。
村長排在最前面,身後跟著周紫,後面自動排成5行,手裡分別捧著酒、水果、燜豬蹄、點心、燜整雞。
周承文看出來了,周家村這個架勢,分明像在拜神啊。
他就是那個被拜的神。
可是,該怎麼做才合適?
學課堂上的老師?不行,捧著酒食的不是少女,就是老前輩,不好擺譜。
弔兒郎當?想都別想!
要不,就當自己是拿著千來塊錢點燒烤的富豪,頤指氣使?那豈不是找打?
數十個方案被否決之後,周承文悲哀地發現,自己竟然完全沒有做「領導」的預案。
最後,他的意識「喀嚓」一聲,斷了。
面對著走到他面前躬身行禮的老村長,周承文發現自己的眼睛在看,可是大腦當機不動了。
是的,他的腦袋一片空白,就連剛才打定主意,如果發現情況不對,扛一張椅子就跑的止損方案都瞬間清空。
最後還是周紫發現了不對。
她走到村長旁邊,在村子耳朵旁邊說了幾句話。
村長皺著眉頭,遲疑地點了點頭。
周承文發現,周紫走到了面前,距離的鼻尖大約30公分遠,然後他的左臂被女老師握住了。
「如果你不知道怎麼辦的話,跟我先回院子。」周紫臉上掛著淑女才有的笑容,輕輕對周承文說完,然後轉過頭,對村民們大聲說:「先生要回丘上院,準備給優勝的鄉親準備禮物。」
聚在一起的人群一陣騷動。
周紫走先兩步,對周承文作出「請」的手勢,後者用力眨眨眼睛,暈乎乎地向上爬階梯,往院子里走。
「你是怎麼回事?」關門之前還在友善微笑的周紫,關起院子大門的時候,立即冷下臉。
本來暈乎乎的周承文踏進自家院門,卻慌張起來。
滿地的果樹落葉還在,可是才一會不見,兩棵黃皮果樹已經呈現灰白的顏色,其餘的果樹也病懨懨的,沒有了精神。
而且,最重要的是——他擺放在黃皮果樹底下的兩串果子不見了!
剛才他一直站在階梯口,他敢肯定期間沒有人走進院子。而這個建在小山丘上的院子,石砌的圍牆有2米高,加上小丘本身也有2米,4米的高度不是人類可以翻牆進去的。
什麼東西進了院子?
周承文還沒完成大膽猜測、小心求證的開始,他旁邊的女老師走到了他的旁邊。
質問了一句的周紫理所當然地發現了院子里的異常,並且疑惑地說:「你家的龍眼、荔枝、楊桃怎麼都一副要死的樣子?黃皮果乾脆死了。哎,這些都是很老的樹呢,聽德光爺爺說,是絕種的品種,你做了什麼?」
「我……我施了點肥。」周承文吞吞吐吐地說。
周紫翻了個白眼:「不止一點吧?好吧,我不管你。我們商量一下,下面的排場你準備怎麼處理,德光爺爺有沒有教你怎麼應付?」
周承文搖搖頭,心虛地瞟了眼周紫的臉色。
他沒有留意到,周紫其實也在心虛地觀察周承文。
看見周承文一副外面城市那種小男生的反應,周紫不自覺地鬆了口氣,語氣也飄了起來:「我可以教你怎麼做,不過……」周紫賊兮兮地搓著食指和大拇指。
「多少錢?」
「一頓我吃了之後,覺得自己『嘭』一聲變聰明了的飯!我記得,我3歲的時候吃過德光爺爺的這種飯,吃完之後,所有大的小孩和小的小孩都逃不出我的五指山。你是德光爺爺的傳人,他有教你吧?」周紫急切地問道。
吃著會有「嘭」一聲的飯?周承文發現自己的想象力跟不上周紫,他覺得自己像個沒完全進化的猴子,正在跟一位數學大師聊數字。
料想那個叫周德光的倒霉蛋學了玉簡傳授的煉士術,所有會做一些靈丹妙藥吧。
可是他周承文不但差點被玉簡誘導得自己,還摔碎了產生了自主意識的玉簡,他可不會做這種飯。
「吃了會『嘭』的飯,我不會做。要不,我請你吃一頓肯德基?如果你不喜歡洋快餐,一頓炳盛的雙人餐我還是勉強請得起的。」周承文的心臟在滴血,默默計算了下自己的錢包,發現大約還有1500塊左右,最好周紫不喜歡吃粵菜。
可是人家周紫還不領情,她緊緊抿著嘴,揚起眉毛,薄薄含怒地說:「想不到你是這種摳門的人,竟然想用外面的一頓飯來打發我。好,我脾氣好,我忍住,我不生氣。Fine!這樣吧,一會我教你怎麼做,然後,如果我爺爺問你,你和我怎麼樣,你就說我是你很好很好的客人,明白了嗎?」
「明白了。」周承文唯唯喏喏地點頭。
「別以為我們的賬就這樣完了,還沒有完!你要答應我,我們之間的這頓飯,先欠著,以後如果你有辦法弄出來,再弄給我吃,行不行?」周紫眼睛一眯,打量著周承文的臉色。
「行行。」周承頭點頭如小雞啄食。
「很好,周承文,我很欣賞你,你幾歲?」周紫向周承文揚揚眉毛。
「23歲,周歲。」周承文小心地回答,暗暗猜測周紫要做什麼。
「哎呀,你怎麼這麼老了。算了,我心情好,這次網開一面,破格為了你違反團規一次——你要不要加入我的周家村團?」
周承文倒吸一口氣,把自己的頭用力往後搬,努力離周紫遠一點,更遠一點。
最終,周承文沒有屈服,他依依不捨地回頭望了一眼失去了的黃皮果,單手提著捧打黃皮果樹的褐紅色拐杖,在周紫的指引下走出了院門。
在門前轉檯,可以看得見小丘下面規規矩矩站著的村民們,全部仰起頭,打量著周承文。
最多在班上做過檢討報告的周承文又覺得心裡有點慌。
幸好這次周紫在身後。
「抬起頭,雙手慢慢舉起拐杖。」
周承文立即用力抬頭,乾脆利落地將手上的拐杖水平舉到額頭上方。
「你笨啊,抬頭要慢慢抬,舉起拐杖要慢慢舉。你『刷』一下抬頭,『刷』一下舉杖,你演話劇么,動作這麼誇張。凝重——沉穩——你要當自己皇帝,下面的站著的都是平民。」
不得不說周紫確實是個很好的幼兒園老師,周承文慢慢找到了感覺。
他對自己說:我有一個3畝地的院子,我還有一屋子的貴重傢具、各種瓷器,我是……有錢人。
雖然還是有點羞澀,可是慢慢放下拐杖的周承文終於不那麼緊張了。
在周紫的引導下,他慢慢走下階梯,走到村長旁邊。
老村子讚許地看了眼笑得很淑女的周紫,不卑不亢地笑著對周承文說:「承文先生,按照族規,我們村選出來的貢品都在這裡了,等承文先生您一一品嘗。」
周承文被暗暗地嚇了一跳,幸好剛才他給自己作好了有錢人的心理建設,表面維持著平靜。
周紫走近周承文,然後在村長的默許下,湊到周承文耳邊說:「你現在開始一樣一樣嘗,記住,你要覺得全部東西都很差勁——嚴肅點,別笑,一幫泥腿子而已。」
周承文硬生生忍住了自己習慣性的笑容,繃緊臉皮,走到第一個手捧著一節竹筒的中年婦女面前。
「承文……先生,我……女子叫張淑蘭,我家的活竹酒,封在大青竹裡面,5年,500斤酒采了40斤。酒淡不薄,竹香不膩,飲不醉,醉不上頭。請承文先生嘗嘗。」
中年婦女勉強說完話,雙手哆哆嗦嗦不利索。
周紫麻利地閃過來,從女人手裡接過竹筒,又從旁邊的女孩手裡拿來一隻瓷碗,倒出半碗翠綠色的液體。
一陣很薄很薄的竹和酒夾雜的香味鑽進周承文的鼻子里,這種味道似有似無,其實不像酒香。
接過酒碗,輕輕吮了一口,只覺這酒入口輕涼,竹葉香味在入口的時候就漫滿了口腔;待酒液到了舌頭中間,酒的香氣才跚跚遲來,有確確切切的酒的美妙感覺,卻沒有絲毫酒的辣味。
可是這種美妙實在太薄太軟,激起了人的慾望。
周承文只覺得自己的口腔在呼喚:要更多的酒!
禁不住用力吸吮,沒想到「嘰溜」一聲,半碗酒已經全部下了肚子。
哈出一口酒氣,剛才拚命要品的酒香隨著酒氣從喉嚨下方一掠而出,刮過整個口腔,像午夜的曇花,一現而逝。
周承文禁不住大叫一聲:「好酒!」
惹得名叫張淑蘭的中年婦女大喜,卻惹得身後的周紫狂翻白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