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孤獨如永墜深淵
妙妙蜷縮到衛來的鞋上。衛來輕輕踢了踢,它頑固地拽著鞋帶,不肯下去。衛來今天心情不錯,他樂意慣著它。透過店鋪的茶色玻璃牆,一人一貓靜靜地欣賞著桃源市的晨光。
聳入雲霄的寫字樓前,姚曳抱著裝著私人物品的紙箱,定定地往前走。許諾從大廳里衝出來,拉住她,「姚姚,你怎麼辭職了?」
「你是誰?請拿開你的手,不然,我報警了!」姚曳滿臉不可侵犯的警惕。
「你忘了我?你怎麼可能忘了我?」男人的自信遭受到前所未有的冷遇。
莫名其妙的人!姚曳不想跟他廢話,抱著紙箱,攔下計程車,絕塵而去。
妙妙得意地踢了踢衛來的腳,衛來沒所謂,這一幕對他來說,只不過是漫長歲月里不起眼的一粒沙,完全沒有被記住的必要。
太陽升得老高,從店鋪後面飄來了姍姍來遲的香氣。
「有魚!」妙妙嚷嚷著,歡快地繞過貨架,撲騰著擠開了厚重的小門。門后的風景已經變了,沒有桃花爛漫的庭院,僅有一片綠茵,藤椅和實木桌子是真實的,上面已經擺滿了食物。雷打不動的煎魚,自然是妙妙的。衛來最近沒什麼胃口,蘇醒只給他準備了一杯牛奶。至於其他的,灌湯包、胡辣湯、油條、茶葉蛋、小米粥,都是蘇醒做給自己吃的。人生漫漫,百無聊賴,她已經學會了用做飯來消磨時間。
「小蘇蘇!」妙妙跳上椅子,兩隻爪子靈活地打開餐巾鋪在胸前,它嘖嘖稱讚,「你做的魚天下無雙,唉,不做廚子真是可惜。」
「如果不是你們這對老古董阻撓,我說不定已經是個入了土的廚子了。」蘇醒朝小門處瞥了一眼,「他今天沒有節目安排?」
「不知道,不清楚,不可說。」妙妙學起衛來的樣子,說得搖頭晃腦。很久沒見到蘇醒笑了,它想逗逗她。
蘇醒專心致志地對付著桌上的食物,「一會兒你把牛奶端給他。」
「哎唷!」妙妙一蹦老高,鬍鬚亂顫,「你也開始關心老衛了!哎唷,鐵樹開花,鐵樹開花!老夫甚是欣慰,甚是欣慰!」
「畢竟他是我的衣食父母,寄人籬下,討人歡喜不是應該的嗎?」她的神色又恢復了妙妙熟悉的樣子,冷冷的,如終年難化的積雪。
衛來應聲而至:「你要早這麼懂事,大家至於僵持一百年嗎?」
蘇醒冷冷地說:「唉,本來以為要靠你養活呢,誰知道,你竟然引誘顧客刪除記憶,還不收費。記憶回收站,什麼時候冷清到這種地步了?」
「我與她祖上有些淵源,不忍看她情場掙扎才出手。怎麼,哪裡不妥?」衛來已經喝光了牛奶,剩了兩滴掛在嘴角,他伸出舌頭舔舔,還好死不死地朝蘇醒眨巴眨巴眼睛。
蘇醒非常反感他浪蕩不羈的樣子,遂而放下碗筷,正色道:「她本來就不值得同情。居然相信謊話連篇的男人,還助紂為虐,破壞別人家庭。這種女人,就該在不安和悔恨中度過一生。她做白日夢,相信那男人會娶她,你何必多此一舉,不如讓她把夢做完。」
「蘇醒!」衛來突然挺高好幾個音階,「我的事不要你管。不過——」他故意頓了頓,挑起濃黑的眉毛,「你的事,我想管就能管!」他不懷好意地笑了,出其不意地在蘇醒臉上摸過一把,還誇張地拿到鼻子前嗅了嗅。
蘇醒圓眼怒睜,「你——」
衛來滿不在乎地推過她指向自己的手,「等你有實力打得過我再說。對了,換身衣服吧,又不是要出嫁,總穿一身紅色,太刺眼了!」
說罷,他眨眨眼睛,繞過木桌,朝院落的一角走去。一棟四層小樓靜謐地沐浴在陽光里,披在它身上的淺黃色光暈,柔和得像小女孩手裡的棉花糖。小樓的外形是中式風格,灰色的屋頂,灰白的牆壁,幾扇古樸雅緻的橢圓形小門。這裡的真實世界,是衛來一磚一瓦親手搭建的。凡人生命短暫,而他已經走過無數個春秋,見識過無數悲歡離合。對世人來說最奢侈的時間,於他而言如一日三餐般尋常。時間是一條奔涌不息的河,他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能上岸,徹底走向死亡。漫漫時間該如何打發?衛來無聊至極,慢慢打磨了這座庭院。
沿著青石台階走去,一樓是廚房。廚房一分為二,是兩種截然不同的風格。明快現代氣息的,擺滿了各種新式廚房電器的,自然是衛來的專屬空間。櫥櫃里的瓶瓶罐罐,盛飯著各種奇怪的東西,是他做食物的原料。最里側是傳統的土灶,還保留著大鐵鍋和木柴,房梁已經被積年的煙火氣熏得烏黑。這是蘇醒的地盤,她素來不喜歡衛來那些亂七八糟的玩意。
二樓是屬於妙妙的,衛來給它設計了各種適合貓攀爬的梯櫃,彎彎扭扭的,看上去像迷宮,這裡隨處是毛茸茸的布偶玩具。衛來有點不明白,妙妙這種活了幾百年的貓,心智早已超過一般人類,怎麼還會喜歡玩具。妙妙的貓生哲學就是玩和吃。玩累了是為了消耗精力放開肚子大吃,吃飽了是為了有精神痛快地玩,睡覺休息只不過在為吃喝玩樂做準備工作而已。
三樓是蘇醒的。最初,衛來和妙妙將房間裝飾得格外溫馨。後來,她再也不准他進去。裡面成了什麼樣子,他不得而知。不過,他唯一清楚的,是她的卧室牆壁上個貼著的大大小小無數張紙條兒,而且,每一張上面,都寫著一個本來該千刀萬剮的人的名字——蘇友仁。衛來早就認定,蘇醒不是個好相處的姑娘。對於不好相處的姑娘,他的原則就是敬而遠之。
四樓是衛來的天地。整潔、明亮,乾淨利落的現代風格。跨入新時代,他很快喜歡上大大的落地窗,將對床的花雕窗戶統統拆掉,取而代之的是一面巨大的玻璃牆。在花雕窗戶之前,是一堵畫滿了仕女圖的厚牆。某天,他無意間覺得雕刻的木窗很美,回來興沖沖地推倒了厚牆,選用了上好的蘇梨木,一刀一刀親自雕琢。衛來是這樣的人,誇張地喜新厭舊。喜新厭舊大概是人類最普遍的特點,只有依靠它,人們才得以喜滋滋而混沌地活著,擺脫無邊無際的孤獨。
衛來不怕喜新厭舊,他怕孤獨。他覺得自己萬丈之外,都能聞到孤獨的味道——森然、幽冷,像神出鬼沒的孤靈,出其不意將人捕獲,投進永不見光的無底深淵。
他拚命擺脫孤獨,而有人卻願意終生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