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誅二呂計屠人洞 算幼帝喋血王藩(下)
周勃眼見得大計已定,心中似乎是一塊千斤石頭落了地,同時,又覺得後面的局勢充滿變數,一時間怎麼也開心不起來。次日,剛到太尉府坐定,就看見夏侯嬰引了劉揭進來,報道:「齊王聽了皇帝詔令,拒不退兵,現在還在屯兵齊國西界。」周勃一聽大驚,沉吟半天,對劉揭道:「好了,我已經知道,你辛苦了,先去歇著吧。」劉揭告退,周勃忍不住沉沉玄思,自言自語地道:「這個齊王,接了皇帝詔令還不退兵,他要幹什麼?」便招來主吏椽,讓他去請陳平和皇族的年長者劉澤來議事,可巧的是,主吏椽還沒出門,就見著陳平和張蒼了等一群人,可見他們早就恭候在那兒了。
陳平一進門,就對身後一揮手,門外進來了京兆丞張蒼,拱手道:「臣今天提審齊郎中賈壽,有些事兒難以決斷,所以帶了他來,請太尉、相國將相二人來斷讞。」說完,對身邊的一身南冠赭色囚衣的賈壽道:「賈壽,這是你最後的機會了,你自己來對太尉說。」賈壽道:「你們議定廢了少帝,以立齊王為帝,自以為是為漢家定萬世基業,求得了自己的一生平安,豈不知這是去一狼,來一虎罷了······」周勃聽了大怒道:「住口,誰不知道你幫呂產,和齊王有隙,如今被收監,當然會中傷齊王了。」
賈壽笑道:「你們不是說已經誅滅了諸呂,可以讓齊王退兵了嗎?假如齊王為天下計,是會聽你們的話,退兵的;如若為一己之私,覬覦帝位,他是不會甘心退兵的。我現在斷定他不會退兵,要是現在他退兵了,太尉可以殺了我,我死了也沒怨言,我是齊郎中,能不了解他?」周勃呆若木雞,吶吶應道:「天使劉揭回來了,齊王果真是不肯退兵。」周勃又道:「我原來以為齊悼惠王劉肥是高帝的嫡長子,如今他的兒子劉襄繼位齊王,其弟劉章誅滅諸呂功高,他是高帝的長子長孫,當然可立也,可現在······」
賈壽突然放聲大哭道:「我為什麼去幫呂產,都是他們逼的,齊王要是定漢稱帝,外家必定和諸呂不相上下,惡如猛虎,定會野無青草,不,而是寸草不生,還不如諸呂擅權,蒼生還有一線生理。」劉澤道:「呂氏以外家惡,幾乎斷送了漢家宗廟,亂了功臣,現在齊王的外家駟均,是一個惡戾之人,是虎狼而冠。齊王和他們一夥,冤枉臧荼,殺召平,騙本王,賈壽不過是幫了我,他們就殺了他全家。這剛剛呂氏因為外戚之禍,幾乎亂天下,現在要是立齊王,這是重蹈呂氏的覆轍啊。」陳平道:「廢立天子,這是沒有比她更大的事兒了,必須要慎重,可以徐徐議定。但齊王的兵不退,天下禍亂則迫在眉睫,這事兒我看,與其兵戎相見,不如智取,我倒是有一計謀。」說完,伸出兩個指頭,說出一條妙計來。
齊大將軍魏勃,奉齊王命鎮守鬲縣,(今山東德州)這天,朝廷大使李左車到了鬲縣,見了他宣布朝廷的詔書,道是魏勃為齊王謀划,滅諸呂有功,讓他速去滎陽領封。其實魏勃心中存了這個念頭已經很久很迫切了,他覺得這場誅滅諸呂的奇功,沒有自己可真不行,現在功成,天子召見自己去長安領賞,那也是當仁不讓。為了盼到這一天,他可是望穿秋水,這一回,眼見得天下大局已定,心早就痒痒的,二話沒說,就和左車一起率親兵去了滎陽。
魏勃一進滎陽郡治,心裡尋思的都是該給自己怎樣的封賞,一雙眼睛滴溜溜四處逡巡,看見堂上端坐幾名甲胄的官長,正要上前見禮。忽聽得堂上一聲叱吒,吼道:「魏勃,你總算來了,知道堂上是誰坐在這兒嗎?大將軍灌嬰,太尉周勃是也。我們已經查實齊王一向以來忠心朝廷,只是意在諸呂,後來是你教唆他反的,到現在還教他拒不退兵,你好大的膽子,是不是這回事兒?」
這也太意外了,魏勃條件反射地腿一軟,「噗通」跪倒在堂上,辯解道:「大人們啊,這話從何說起?」灌嬰冷笑道:「給我灌嬰裝糊塗是吧?好,我來幫你回憶你策反齊王反了的始末······」說完,灌嬰把他替齊王如何謀划害死國相召平,如何發兵西進意圖入關的始末細細陳述了一片,說得魏勃渾身冷汗涔涔,結結巴巴低聲道:「太尉、大將軍啊,我哪敢教齊王不退兵,哪敢教他反?這是由於當時的形勢,呂氏篡權作亂,迫在眉睫,事發倉促,我不得已才這麼乾的,就比如失火了的人家,我哪有空閑先去報告大人,然後再來救火,所以就······」說著就退後弓腰肅立,兩股打擺子一樣顫抖,嘴巴在嚅囁,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周勃見狀仰天長笑,道:「別人說你魏勃是個勇士,現在看來,不過是一個妄庸之人罷了,還能有什麼作為?本太尉周勃存問足下,太尉我名勃,為什麼你也名一個勃字?是想和我爭鋒嗎?你來說說看。」魏勃再拜道:「臣以後再也不敢叫勃了,我一定避諱······」周勃鼻子一哼,道:「好了,這不說了,我今天代宣皇命而來,是要賞你,太子金口玉言,不會失信於你。」魏勃一聽,轉憂為喜,正要詢問封賞什麼,聽得周勃道:「讓你起身回去,不殺之恩,就是對你的封賞,放你這一條命,此封賞貴得無價,是吧?」魏勃聽了趕緊謝恩,再也不敢仰頭,急急出了滎陽,星夜往回走。
魏勃到了濮陽,見了齊王,將自己的遭遇哭訴了一遍,最後勸諫道:「大王,現在形勢已經明了了,你趕緊收兵吧,要不然,大禍且至。」齊王心中明白了利害,次日,即收兵離開齊地西境,急匆匆回臨淄去了,在滎陽的灌嬰、周勃聽得消息,悄悄地使細作去查證屬實,立刻就留下傅寬守滎陽,自己班師回長安去了。
周勃和陳平等看見這一段日子來,后少帝劉弘偕同呂祿之女小呂后,還在不露聲色地上朝,處理國政越發得體,心中反而越來越不踏實,越來越憂心如焚。這天,陳平和周勃、灌嬰等又聚集在太尉府,秘密議論起該立王孫中的誰為帝為宜。陳平道:「立新帝以代少帝,這事兒再不能拖了,再拖下去肯定有變。」劉澤道:「先是齊王為王孫,外家又惡,大家都以為不宜,所以,我們就一直沒召他的弟弟劉章,興居來此議事,那除了齊王一脈之外,大家可以在考慮別的人了。」
灌嬰道:「那這麼說來,剩下的高帝王族中,高帝僅存兩王子,應該優先,然後再考慮王孫,那要是從外戚這方面來說,淮南王劉長,母后早就沒了,那就再好不好了。」夏侯嬰搖頭道:「淮南王年少,是原來趙王張敖寵姬趙姬的孩子,呂后養大的,一直以來就和諸呂撇不開。這小時候還行,不過到了封國王之後,就變了,剛愎自用,外戚國舅趙兼更是具有惡名,好勇鬥狠,豈可得也?」
周勃道:「淮南王不行,那王子只剩下代王劉恆了,代王何如?」陳平道:「代王是當今高帝的最長子,秉性仁孝寬厚。如果論起外戚來,代國太后薄夫人娘家家風謹良,國舅薄昭低調如同凡人,是君子長者。現在立帝依照高帝的王子長幼順序,天經地義,朝野安也。」這一番話,說得大家頻頻點頭,大多數人都沒有了異議,即使有個別人雖然也不認同,但也沒有理由反對,終於,立帝的議題達到了難得的統一。
於是,大家委派劉敬秘密去了代國的國都,見了代王,道:「大王應該知道諸呂殄滅的消息了吧?如今太尉周勃,相國陳平,護軍都尉大將軍灌嬰,太僕夏侯嬰等以為,今少帝不是惠帝親出,不該當大位,群臣讓臣來迎大王回長安宮闕,登基為帝!」這一席話,讓代王頓時嚇得面如土色,口齒不清地道:「這可從何說起······」就在這時候,他看見母親薄夫人在對他使眼色,總算鎮定下來,道:「大人遠道而來,辛苦了,你先去國旅休息,容我們再議,明天回你如何?」劉敬喏喏,被安排到官驛去歇息去了。
這時候,代王的大臣早就圍攏過來,郎中令張武面露驚惶神色道:「京中的漢大臣,都是高帝時的大將,了慣用兵之術,多謀詐,這次來迎大王回京登基為帝決不是他們的本意。現在他們剛剛誅殺了諸呂,喋血京師,迎接大王回京只不過是幌子,實不可信,請大王稱病不要去,以靜觀其變。」中尉宋昌趕緊進言道:「此議非也,雖然前年我們幾乎陷身京師,遭了呂后的毒手,但現在時勢不同了,她死了。機會不是天天有的,成與敗在當斷不斷之間,稍縱即逝······」代王聽得點頭道:「我覺得宋中尉的話有理······」薄夫人果斷道:「我兒不要去了,你父皇先帝定陶登帝位,都三讓,你何德何能?就這麼一說你就去即帝位,你能蓋過你父皇?」
薄夫人的話,讓兒子醍醐灌頂,次日招來劉敬道:「小王才德不配位,不敢去京師,請劉敬大人轉告群臣,再擇能者為帝,小王願為一代王猶恐不勝任,天天心生憂慮擬請辭之。」劉敬聽了只有喏喏,秘密折回長安,代王為了表示誠意,特讓代國國舅薄昭和他同行,去長安覲見周勃,替他遞上陳情表。
代王不願回長安即帝位,這讓周勃感到意外和失落,他對群臣道:「代王不來即位,這可怎麼好?」張蒼道:「要不去淮南王那兒看看。」陳平一笑道:「代王不來,那是怕我們誠意不夠,人選改不得,這次就讓張蒼你去吧。」張蒼不敢怠慢,星夜啟程,風塵僕僕趕往代縣。長安又來人了,這讓代王左右為難起來,急忙問計屬下,宋昌道:「我還是那句話,大王該去長安即位,為什麼呢?當初秦失其政,諸侯豪傑並起,人人自以為得之,然後最後踐天子位者,劉氏也。現在大王劉氏即位,那是天下望一,百姓望和,這是其一;高帝封子弟四方,讓各自的封國犬牙交錯,形成了九州無二的勢力,天下人知道和服從劉氏之強,這是其二;漢興,除秦的苛政,人心所歸,難以動搖,這是其三······」
這時候,門外有人應道:「代國只是區區藩國,朝臣圈子太小,大王,何必要把長安來使當外人,讓我來說說,為什麼大王要回長安即帝位。」大家轉頭一看,看見是張蒼進來了,代王趕緊上前致意,恭敬地道:「小王願聽大人教誨。」張蒼道:「呂后在世的時候,以太后之嚴,立諸呂為王,聚集呂氏於京師,為城中城,號『呂人洞』,當時的實力,一頓足而天下震動。然而後來太尉持一符節進入北軍,一呼北軍的將士們,都響應號召袒露左胳膊,為劉判呂,最後能滅之,這不是周勃等人力所為,而是天下人心所向。
現在朝野之中,雖然有人想反,但百姓不為他驅使,他們是不能得逞的。現在形勢,內有劉澤、劉章、劉興居等宗親,外有吳、楚、淮南、齊等劉氏諸侯國的。方今高帝之子只有大王和淮南王,大王是淮南王的王兄,賢聖仁孝聞於天下,故群臣順天下民意。迎立大王為帝,請大王勿疑而不斷也。」代王回答道:「誅諸呂,齊國先行動的,齊王二弟劉章、興居功勞都大,而我卻什麼也沒幹,大臣避開他立我,我不敢當之。」張蒼一聽急了,脫口說出秘密道:「那不是因為以前漢宮有呂氏后戚之禍,讓大家不願意看到再有嗎?齊、淮南國舅都惡,唯獨大王外家和國舅薄昭忠厚嗎?」代王聽到這兒,茅塞頓開,但還是沉吟良久,道:「你容我再想想吧。」
於是,張蒼就在代縣住了下來,這時候,第三批長安來使劉澤、劉郢、劉揭又到了。這一來,整個代王城的官驛,賓客可就都滿了。這時候,代王陷入了最難的抉擇之中,他心裡明白,自己這一個決定是否去長安登基帝位,成是海內人主,敗則萬劫不復。次日,張蒼和劉澤等又來見代王,因為這事兒再也拖不下去了。代王設宴款待,酒到三巡,忽然,聽得堂上佩環聲響亮,大家循那聲音看時,原來是代太后薄夫人到了。群臣起身謁見,薄夫人彬彬有禮,道:「諸大使從長安而來,眷顧小兒,老婦我感激不盡,但迎回漢宮大內,是天大的事兒了,只能敬受天命才成,否則,小兒大禍且至事小,漢家江山事大。」
劉澤問道:「請問薄太后,天道高遠,那怎麼才能知道天意呢?」薄夫人道:「代縣小五台山絕頂有一神祠,方丈是位坤方士,道號慈航,道術精湛,能通天地陰陽術數,善於占卜,請代王和大家一起換了官服,化身老百姓,移步去見證,如果天意須我兒為帝,我兒當之,天意不允許,則請諸位放過,自回長安復命去吧。」劉澤等思慮良久,都點頭稱是。
於是,入夜,代王群臣和張蒼、劉澤、劉郢、劉揭都沐浴焚香,開始齋戒,三天之後,從代王開始,大家都脫下冠冕,換上襤褸的布衣,短褐麻履,化裝成一群普通的老百姓,從代縣出發,背負著行囊和鋤頭沖擔,向小五台山進發去了。
代王一行人,漸入深山,看見眼前好一個小五台山,深藏在燕山、太行山萬山從中,山中萬松女蘿,幽澗瀑布在轟鳴回蕩。代王等人,捨棄了車馬,學那布衣老百姓一路跋涉,到了小五台山絕頂之處,隱約間看見一帶紅樓,飛檐灰瓦,在林泉中恍如仙境,大家拾階而上,進了朱門,就看見一個女方士,頭戴七星冠巾,身著日月裙幅迎了出來。
代王劉恆此時一身破衣爛衫,臉上滿是塵土灰垢,稽首道:「我們都是山民,趕早去挖地的,沒想到今天變了天,風雨大作,便請坤真人方便,在此歇歇腳避避雨。」女方士看了他們一眼,笑道:「不妨事,神祠是蒼生庇佑之所,快進來喝些山泉水解渴,雨過後再上路幹活去。」代王致謝,大家進入了神祠,看見神祠里整潔得一塵不染,神殿上供養著華胥娘娘,神案上是一套古樸的龜甲板占卜用具。代王道:「方丈是慈航坤真人吧?」那方士含笑不語,代王又道:「那你就是了,我們小百姓能求你卜問嗎?只是我沒有帶什麼供養,不是我們不誠心,而是我們村裡幾個太窮了,連中午飯也不知道在哪兒?」劉澤道:「就問過年成運程,還有地里的一些收成。」
慈航方士還是含笑不語,伸手去神案上取得卜具,拈香在香薰中焚起,招來代王在華胥娘娘神像前虔誠參拜,她頌告祈禱,然後起占,突然大驚失色,渾身顫抖,道:「你這老百姓可不簡單啊,得了大橫的卦象,『大橫庚庚,余為天王,夏君從光』。你本是貴人王侯,怎麼詐為老百姓,既然有詐,天不可欺,你又安能得到天意的昭示呢?」代王聽了大笑,隨從的群臣們也忍不住一齊大笑起來,聲震殿瓦,然後代王稽首道:「真人面前不敢說假話,本王是代王劉恆,那你這卦象不可解啊,我都是王了,怎麼又說我要成王呢?」慈航真人低眉道:「所謂天王者,並不是王,而是天機不可泄露,貴不可言者······」
也不知這慈航女真人仙口吐出什麼天機?代王又會不會去長安用命去一探究竟,這漢宮之斗又會掀起怎樣的驚濤駭浪?出現怎樣的意想不到的生死劫?欲知後事如何,敬請閱讀弟七十六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