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雪夜殺馬
茫茫風雪歌聲飛,左驍衛數十殘軍在風雪與歌聲中一路向東,走得不快,卻也士氣昂揚。
戰爭戰爭,有戰有爭,為爭而戰,以戰為爭,帝王梟雄爭的是江山天下,名師大將爭的是名傳千古……那,老子們就去爭個封妻蔭子吧!
「都頭,」
唱著唱著,李汗青只覺縈繞在心頭的悲涼情緒已然盡去,心胸豁然開朗,不禁就好奇起來,「這歌是誰寫的?」
「呵呵……」
見李汗青比先前精神了許多,羅罡欣慰一笑,抬手指了指最前面,「校尉大人寫的,出征的時候只有前面四句,這會兒又添了後面一段。」
「哦,」
李汗青恍然,由衷地贊了句,「都尉大人真是好文采啊!」
「那是當然咯!」
羅罡眉頭一揚,「江南陸家世代書香,都尉大人蔘軍前就已名動江南文壇了,不敢說一定能高中狀元,考個一甲進士肯定是沒問題的。」
「呃……」
李汗青不禁訝然,「那他……怎麼參了軍,還來了這漠北苦寒之地?」
「這才是大丈夫真豪傑所為啊!」
羅罡一副與有榮焉的神色,神采奕奕,「就算中了進士做個文臣,也不過就是耍耍嘴皮子、賣弄一下筆杆子,整日里還得和同僚們斗勾心鬥角……又算得了什麼大丈夫真豪傑呢?那有縱橫疆場馬上封侯來得暢快?」
「倒也是!」
李汗青深有同感,卻不好妄議朝中的大人們,只得順勢移開了話題,「想必都尉也讀過不少書吧?」
「倒是讀過一些,卻也不多,」
羅罡笑容爽朗,「家父很有些學問,也曾嚴加督導過,奈何我只好舞刀弄槍,一讀書就頭疼眼花……」
「吁……」
羅罡話音未落,走在最前面的陸沉卻突然收韁勒馬,抬手一指東北方向,「去那裡過夜吧!」
在羅罡所指的方向,茫茫風雪中隱約有座小山包佇立在百十米外,倒是個適合過夜的地方。
在這風雪茫茫的草原上,要過夜就得生火,要生火就得找到山頭,因為只有在山坡上才能找到柴火,如今天色已經黯了下來,再往前走,誰知道還能不能遇到另一座小山頭呢?
「啪噠……啪噠……」
一行人連忙調轉馬頭,直奔那座小山頭而去。
「有人過來了!」
剛剛到小山包前,一個眼尖的兄弟便指著雪地里叫了起來,「好像還傷得不輕……」
眾人連忙循著他的手指望去,就見一個漢子躬著身子,拄著長刀,一步一挪地迎面而來,一頭一身早已被雪花染成了白色,若不仔細看,還真地不容易發現。
「好像……」
陸沉仔細一打量那漢子,連忙驅馬迎了過去,「是我大黎……快救人……」
手拄斬馬刀、身披明光甲,確實是大黎將士,而且看那甲胄的制式還是個品階不低的軍官。
眾人匆匆到了近前,下得馬來,這才發現那漢子蓬頭垢面,竟是緊閉著雙眼在艱難地挪動著步子。
「大人……」
陸沉連忙上前兩步扶住了那漢子,「我們是大黎左驍衛……」
「我……知道……」
那漢子嘴唇顫動,艱難地睜開了雙眼,滿是血污的臉上泛起了一絲笑意,「聽到歌……歌聲了……」
「大人,」
侯近山連忙取了自己的氈毯跑了過去,「先把氈毯裹上吧……」
給那漢子裹上了氈毯,眾人連忙去小山包下找了一塊背風之地,開始安營紮寨。
二十多個還沒有受傷的兄分工協作,清理積雪、搭建帳篷,搜集枯枝、點燃篝火……不多時便建起了一座簡陋的營地。
篝火已經燃旺,陸沉也已經替那漢子處理完了傷勢——兩處箭傷、三處刀傷,好在都不是太深,但是一路逃來,又餓又凍,這才顯得如此虛弱。
「左驍衛……」
那漢子吃了點乾涼,又裹著氈毯在篝火旁烤了一陣,已經恢復了一些精神,也顧不得身體虛弱,便向陸沉詢問了起來,「你們應該……在北俱城的……怎麼會……」
說著,那漢子聲音一頓,神色黯然了下去,「你們也……也敗了嗎?」
「嗯……」
陸沉神色一黯,「原本,我們左驍衛已經到了北俱城,後來,補給線遭到北蠻人的襲擾,大將軍就把我們輕騎兵團調到了木犁城巡視補給線,前日北俱城突然被圍……」
陸沉便將北俱城被圍、大將軍韓百里全軍覆沒以及自己一行的遭遇盡數告訴了那漢子。
「唉……」
那漢子聽罷久久無語,良久才嘆了口氣,「大勢已去……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營地里一片死寂,唯有那漢子劇烈的咳嗽聲在火光和夜色中回蕩著。
「大人,」
良久,那漢子緩過勁來,陸沉試探著問了一句,「您是?」
「呵呵……」
那漢子搖頭苦笑,「敗軍之將……張文彬……」
「屯衛左將軍?」
陸沉一怔,連忙起身行禮,「下官左驍衛校尉陸沉見過將軍……」
在大黎王朝,中央六軍十二衛——左右詡衛、左右驍衛、左右屯衛、左右武衛、左右侯衛、左右御衛都由皇帝陛下直接掌控,統領全國四百三十五座折衝府,而左右將軍又是各軍僅次於大將軍的存在,陸沉自然不敢怠慢。
「噓……」
可是,陸沉話音未落,山坡上便響起了一聲尖厲的哨聲。
有情況……
眾人都是一驚,就要滅火。
「噓噓噓……噓……」
突然,哨聲再次響起,三短一長。
不是敵襲!
眾人紛紛鬆了口氣。
「吭哧……吭哧……」
不多時,一個負責警戒的兄弟深一腳淺一腳地自山坡上跑了下來,徑直跑到陸沉面前,「校尉,西北方向有十餘人正在靠近……都沒騎馬……」
沒騎馬,自然就不會是追兵了。
「嗯……」
陸沉稍一沉吟,連忙回頭吩咐,「近山,你過去看看!」
「是!」
侯近山連忙答應一聲,起身奔到拴在一旁的戰馬前,翻身上馬,匆匆地出了營地。
「唉……」
一旁的羅罡嘆了口氣,「多半也是從前線潰敗下來的兄弟,大概是看到了這邊的火光……」
小山包西北百十米處,十多個衣甲破敗的漢子在雪地里艱難地跋涉著,正是自那小山坳里循著歌聲找過來的十餘個潰兵。
可是,等他們深一腳淺一腳地找過來時,唱歌的人早已到小山下安營扎去寨了,一行人只得在茫茫風雪中瞎轉悠。
至於左驍衛營地里的火光……有茫茫風雪相阻隔,又哪裡那麼容易便能看到?
當然,軍中多奇人,也不乏視力超群之輩。
就在小山包正北方向兩三百米處,亂鬨哄的一群潰兵蜂蛹而來,好似一群受驚的鴨子早已慌不擇路了。
「快!」
突然,人群中響起了一個欣喜的高呼聲,「南面有火光……」
「啪噠……啪噠……」
左驍衛的營地里火光通明,侯近山帶著十多個形容狼狽的潰兵緩緩走了進來。
「噓噓噓……噓……」
正在此時,山坡上再次響起了哨聲。
北面的潰兵也已靠近,陸陸續續竟有四五百之多!
不多時,營地里便人滿為患了。
「找柴火!」
見狀,陸沉連忙下令,「把火燒得再旺些,好讓更多的兄弟看到火光……」
夜色如墨,風雪茫茫,在那茫茫的風雪之中,一團明亮的火光在頑強地跳動著。
在這茫茫風雪的夜裡,就好像一盞指路明燈,能讓已然處於崩潰邊緣的潰兵們為之精神一振。
但,對於左驍衛來說,循著火光不斷匯聚而來的潰兵就是不斷增加的壓力,就是不斷消耗的物資。
潰兵們倉惶而來,有的甚至連鞋都跑丟了,自然不可能隨身帶著乾糧,所以,食物都需要左驍衛提供。
「兄弟們,」
陸沉只得將沒有受傷的二十八個兄弟召集起來,「我們需要再回去一趟!」
「那就回去!」
眾人立刻附和,躍躍欲試,「反正又不遠!」
來時走得不快,所以,的確不遠,快馬加鞭的話,個把時辰便能回到那片戰場。
「那好!」
見狀,陸沉開始分配任務,「兵分兩路:一隊回去尋找食物,一人雙騎;另一隊留守營地……以防萬一!」
營地的火光很有可能會引來追兵,只留下一眾潰兵和傷員自然不妥。
說著,陸沉頓了頓,目光緩緩從眾人臉上掃過,「願意留下的……出列!」
相對來說,留在營地里要比回去尋找食物更危險。
「姚興霸願留下!」
站在第一排右首的黑臉親衛當先出列,沖陸沉一抱拳,神色堅毅,「校尉大人請放心,人在,營地在!」
「張夢陽願留下!」
緊接著,右首第二個竹竿般的瘦高個也大步出列,沖陸沉一抱拳,神色肅然,「人在,營地在!」
「薛亢願留下……人在,營地在!」
「劉武陽願留下……人在,營地在!」
……
自右首第一人姚興霸始,一個緊接著一個紛紛出列,很快就輪到了站在第一排左首的李汗青。
「李汗青願留下!」
李汗青也沒有猶豫,連忙上前兩步,沖陸沉一抱拳,「人在,營地在!」
「好!」
陸沉猛地沖眾人一抱拳,神色凝重,「兄弟們,營地就拜託你們了!」
說罷,陸沉一收收,轉身就走,「其他人跟我走,快去快回!」
第二排的兄弟連忙跟上,匆匆而去。
夜漸深,乾糧已經吃光,熬出來的十鍋粥連同刷鍋水都已分完,營地里已經沒有一粒糧了,但,潰兵還在陸陸續續地湧來,盡皆形容狼狽、面有飢色。
「唉……」
見狀,剛剛醒來依舊面色煞白的姚仲義嘆了一口氣,「興霸,殺馬!」
「大人……」
姚興霸一驚,「不能殺啊!」
其他兄弟也都面面相覷。
他們是騎兵,戰馬就是他們的腿,就是戰鬥力……怎能說殺就殺?
「殺吧!」
姚仲義輕輕地打斷了姚興霸,「要讓他們吃飽,他們吃飽了才有力氣幫忙!」
說著,姚仲義喘了幾口粗氣,一抬頭,緊緊地盯著姚興霸,「潰兵也是兵!」
「是!」
姚興霸只得允諾,回頭一望眾人,「誰去?」
眾人紛紛移開視線,盡皆默然。
他們都是騎兵,又有誰願意失去自己的戰馬?
「嗆啷……」
見眾人沉默,李汗青稍一猶豫,拔出腰間的刑天扭頭便走向了拴在一旁的戰馬,「我去……」
「汗青大哥……」
見狀,薛亢連忙追就要追上去,「還是我去……」
「薛亢,」
侯近山卻一把拉住了薛亢,「讓汗青兄弟去吧!於他來說,有沒有戰馬其實沒什麼影響。」
「呃……」
薛亢一愣,旋即停下了腳步。
是啊,汗青大哥徒步便能殺得兩百多號北蠻鐵騎人仰馬翻、血肉橫飛,有沒有戰馬……對於他來說,又有什麼影響呢?
李汗青卻不清楚當時發生的事,他之所以主動殺馬,只因為他覺得姚仲義說得很對——潰兵也是兵,只要給他們一個機會,他們未必就不能再戰!
刑天很利,馬很快便被宰殺、切割,變成肉塊下了鍋。
眾人拾柴火焰高,鍋里的肉湯很快便濃香四溢了,直讓一眾潰兵都兩眼放光。
老話說「驢肉香、馬肉臭,打死不吃騾子肉」,可是,人餓得慌了,還能管他是驢肉、馬肉還是騾子肉?
「兄弟們,」
李汗青站在鐵鍋前,手裡攥著大馬勺,目光緩緩掃過一眾蠢蠢欲動的潰兵,神色肅然,「鍋里燉的是馬肉——是從我李汗青的戰馬身上割下來的肉!」
說著,李汗青神色一黯,「本來我也是捨不得的……這茫茫草原,風雪又大,如果沒了戰馬,我也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跑出去……」
說著,李汗青聲音漸低,最後好似已經變成了輕聲呢喃。
但,一眾潰兵依舊聽清了,盡皆神色一黯。
他們都是頂著風雪一路徒步逃來的,自然明白沒有戰馬的苦處。
如今,李汗青卻殺了自己的戰馬給他們充饑,這讓一些心地淳樸的漢子不禁有些愧疚。
「可是……」
李汗青突然揚了揚手中的湯勺,聲音一揚,「都尉大人告訴我們——潰兵也是兵!只要讓你們吃飽,你們就有力氣幫忙了!」
說著,李汗青再次環顧一眾潰兵,神色坦然,「我覺得都尉大人說得對,所以,我就把自己的戰馬殺了!有你們這麼多人幫忙,我還跑個卵啊!」
「都尉大人說的對!」
李汗青話音剛落,便有人大聲地吼了起來,「就算敗了,我們依然還有大黎軍人的血性……」
「對!只要我們緩過勁來,就能再戰……」
「不跑了!吃飽了,老子就在這裡等著那些蠻子騎兵……」
「狗日的,攆了我們一天一夜,早就想收拾他們了……」
隨即,附和聲四起,一眾潰兵炸開了鍋,個個神情激昂。
「好!」
李汗青一聲大讚,轉身將馬勺伸進了鐵鍋里,「拿碗!吃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