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雪未停
「噓……噓……」
夜闌人靜,帳外風雪呼嘯,不時有縷縷寒風自縫隙間鑽進帳篷里來。
「呼……呼……」
火塘里的篝火被鑽進來的縷縷寒風吹得搖曳生姿。
「呼……嚕……呼……嚕……」
薛濤裹著氈毯蜷縮在火塘旁,已經酣然入睡,顯然疲憊已極,玉樹臨風的一個俊俏公子哥兒此時竟然鼾聲如雷。
山谷里的那場迷霧,墓室里的那具棺槨,北俱城下初陷陣,木犁城外狼奔豕突……
近日種種湧上心頭,李汗青思緒紛亂,一時難以入睡。
轟隆的鐵蹄聲,震天的喊殺聲,凄厲的慘嚎聲……猶在耳畔迴響;漫天的箭雨,森森的刀光,橫飛的血肉,遍地的人屍馬骸……仍歷歷在目。
龜兒的……
突然,李汗青心底竟莫名地湧起了一股異樣的亢奮情緒。
老子竟然……一路闖過來了,從那屍山血海里闖過來了!
龜兒的!
亢奮的情緒不斷地發酵,蔓延,讓李汗青的思緒又變得活躍了起來。
老子以前在怕什麼?竟活得那般小心翼翼,那般苟且卑微!
真他娘的白活了!
萬里江山如畫,盛世繁華似錦,千嬌百媚爭艷,華堂醇酒珍饈……老子活了二十五年,竟然都未曾享受過。
修了多大的福分,才有幸來這人間走這一趟,怎能就那樣默默無聞地走完這一趟?
不行!
如畫江山我要賞,千嬌百媚我要享,盛世繁華我要爭,醇酒珍饈我要嘗……這趟人間,老子不能白來!
活躍的思緒再次變得紛亂,李汗青漸漸地累了,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漠北的冬夜很長,那紛繁斑駁的夢境也很長很長。
在那紛繁斑駁的夢境中,有金戈鐵馬、屍山血海,也有拜將封侯、意氣風發;有漠北苦寒、甲胄冰涼,也有中原繁華、溫香軟玉……
「嘭……」
溫香入手,軟玉入懷,一場美夢剛剛做到妙處,卻猛地被一聲悶響驚醒了過來。
他娘的!
李汗青猛地睜開眼來,只覺悵然若失,卻聽得帳外已是驚呼聲四起了。
「狗日的,帳篷被雪壓塌了……」
「救人!快救人……」
帳篷被壓塌了……
李汗青騰地一下翻身坐起,跳下床榻就直奔大帳門口而去。
「大人……」
蜷縮在火塘旁的薛濤也被驚醒了,慌忙起身追了上去,正要說話,李汗青卻已撩起了帷幔,帳外的寒風「呼呼」地灌了進來,讓薛濤激靈靈一個冷顫,咽回了後面的話。
「嘶……」
李汗青也倒抽了口涼氣,腳步卻沒停,一頭扎進了茫茫的風雪裡,循著喧嘩聲奔了過去。
「吭哧……吭哧……」
晨曦已經初露,但風雪依舊在呼嘯,天地間白茫茫的一片,營地里的積雪已經沒過了李汗青的膝蓋,他有生以來第一次見到這麼厚的積雪。
「慢點!慢點……莫把下面的兄弟壓到了……」
「一邊去幾個人,我們一起用力往上拉……」
被大雪壓塌的帳篷就在李汗青那頂帳篷右側十來步外,李汗青過去時,已經有十多個兄弟趕了過來,扒雪的扒雪,扯帳篷的扯帳篷,忙作一團。
「都別他娘的瞎整!」
苟富貴赫然就在其中,見眾人有些慌亂,便一聲厲喝阻止了眾人,拔出了腰刀,「把帳篷給老子割開……」
這種帳篷不小,裡面用木頭搭起架子,外面蓋著雨布,一頂帳篷能住十多個兄弟,上面還壓著積雪,要想把它整個都拉起來,談何容易?
「嘶啦……嘶啦……嘶啦……」
有人連忙拔刀割起了雨布,有人掀開割開的雨布找起了被埋在下面的兄弟們。
見狀,李汗青暗自鬆了口氣,就準備上前去幫忙。
「大人!」
就在此時,王東壁也帶著一夥兄弟過來了,正好看到李汗青,不禁怔了怔,連忙迎了上來,「你有傷在身,跑出來做什麼?這裡有兄弟們呢!」
就那麼大塊地方,二三十人上去已經有些擠了,李汗青自然不會再往上湊,便沖王東壁擺了擺手,「我已經沒事了。」
「哦?」
王東壁有些狐疑地打量了李汗青幾眼,這才放下心來,「大人的氣色看上去確實不錯……」
「東壁!」
李汗青打斷了王東壁,神色凝重,「你找些兄弟去各處帳篷看一看……最好的,把各處帳篷上的積雪都清理一下!」
「是!」
王東壁連忙允諾,匆匆地去了。
「薛濤,」
李汗青又扭頭望向了跟在身後的薛濤,「你也回去……」
這狗日的雪,怎麼還不停?
西門門樓上,夏伯言臨窗而立,俯瞰著隱於茫茫風雪之下的鐵木城,愁眉不展。
「將軍,」
夏魯奇輕輕地走了過來,望了一眼窗外的茫茫風雪,神色凝重,「看樣子,這雪是停不下來了……」
「會停的!」
夏伯言強自一振精神,輕輕地打斷了夏魯奇,「讓兄弟們都沉住氣,再等等……如果柴禾不夠燒,就拆了那些空置的帳篷,一定不能凍死人!」
雪一直下著,城中已是天寒地凍、滴水成冰,如果離了篝火,「凍死人」可就不是玩笑話了。
「是!」
夏魯奇連忙允諾,卻沒有立刻離去,稍一猶豫,又忍不住開了口,「將軍,此地距離鎮北關不足三百里,若趁風雪突圍……」
「突圍?」
夏伯言一聲輕嘆,聲音苦澀,「三百六十一人重傷,可戰之兵不足六百,還有不少人從未騎過馬……」
繳獲了大批戰馬,確實有了突圍的本錢,而且,趁著風雪突圍也有很大的希望避開北蠻大軍,可是,重傷員和不會騎馬的兄弟們怎麼辦?
「可是,不突圍……」
夏魯奇面有不甘之色,但,說著卻又生生地咽下了後面的話。
不突圍,與等死何異?
且不說風雪一停北蠻人就會捲土重來,就算北蠻人不會捲土重來,風雪過後必定更冷,一旦城中可以用來取暖的東西被燒光,還不知道要凍死多少兄弟呢!
「唉……」
夏伯言一聲輕嘆,「再等等吧!」
他何嘗想要坐困愁城,可是,真要舍下重傷員和那些不會騎馬的兄弟們?
這該死的雪,什麼時候才能停啊?
這場雪來得太快,下得太大、太久,不但讓不適應漠北這苦寒之地的大黎將士們憂心如焚,就是常年生活在這苦寒之地的北蠻人不禁也有些擔心了。
鐵木城向南一百四十里,巍巍的大興城被茫茫的風雪完全籠罩,唯余城頭點點搖曳的火光還隱約可見。
北蠻大營繞城而築,森森壁壘在茫茫風雪中隱約可見,此時卻同樣好像被冰封了一般,一片死寂。
中軍營寨里,黃金大帳的頂棚已經堆滿了積雪,唯有煙囪處還未被染白。
帳篷里,炭火燒得正旺,暖意融融,氣氛卻有些凝重。
北蠻可汗端坐於孔雀王座之上,低頭沉吟,濃眉微蹙。
帳下,李無咎、左右賢王、大王子猛克和三王子拔都,以及十餘位將領分兩側而坐,每人面前一張矮几,矮几上馬奶酒熱氣氤氳、燉肉飄香,但是,除了一襲青衫的李無咎在專註地品著酒,其餘人都沒有去動面前的酒肉。
「先生,」
良久,王座上的北蠻可汗緩緩抬起頭來,望向了坐在帳下左首的李無咎,神色鬱郁,「我十萬大軍浩蕩而來,難道真要無功而返?」
「為今之計……走為上。」
李無咎輕輕地放下了銀盞,一臉風輕雲淡,一如往昔,「君子當審時度勢……不與天爭!」
說著,李無咎頓了頓,「無咎居大漠已七載有餘,第一次見到如此大雪……此乃天意乎?」
聞言,北蠻可汗一怔,再次沉吟起來,神色變幻不定。
「可汗……」
見狀,坐在李無咎身側的左賢王猶豫著開了口,「這場雪確實下得反常……」
「左賢王!」
左賢王話未說完,坐在右首的大王子猛克騰地一下站了起來,神色肅然,「你可看見了城頭飄揚的龍旗?你可知道大黎皇帝就在城中?」
「呃……」
左賢王一滯,神色赧然。
「父王!」
猛克不再理會他,轉身沖孔雀王座上沉吟不語的北蠻可汗一抱拳,「天意難測,兒臣不敢妄自揣測,但是此刻,大黎皇帝就在大興城中,若能將他一舉擒下,便能確保我族數十年無外患!」
「對啊!對啊……」
一眾本就心有不甘的將領頓時來了精神,紛紛議論起來,「大黎皇帝狼子野心,若就此撤軍,豈不是縱虎歸山……」
「嗯。」
北蠻可汗輕輕地擺了擺手,壓下了眾人的議論聲,再次望向了李無咎,神色平靜,「先生以為如何呢?」
「走為上!」
李無咎迎著北蠻可汗的目光,依舊一臉平靜,「大黎皇帝確實狼子野心,但卻不是猛虎,撤兵也不是縱虎歸山。」
說著,李無咎環首一顧帳下眾人,「自開戰以來,我軍殲敵二十餘萬,死於茫茫雪原之中的大黎軍士更是不計其數……試問,這樣的對手又如何稱得上虎狼?」
眾人一滯,盡皆默然。
「這樣的對手……何懼之有?」
李無咎聲音一揚,頗有幾分傲然之意,「若大黎皇帝真敢捲土重來……那就是自取滅亡!」
「對!」
李無咎話音剛落,下首位置便騰地一下站起一個英氣勃勃的青年將領來,他沖孔雀王座上的北蠻可汗一抱拳,神色凝重,「可汗,大黎並不可怕!倒是這場雪……此番大戰耽誤了我族儲備過冬物資,為今之計當速速退兵,帶回戰利品,讓各部子民平安過冬……」
此人正是在木犁城外帶走韓百里,又指揮三千北蠻輕騎將姚仲義等人追得狼奔豕突的那個蠻子將領,步六汗阿提拉,北蠻右路大軍的先鋒官。
「阿提拉!」
阿提拉話音未落,騰地一下便自對面站起一個滿臉虯髯的中年將領,對他怒目而視,「就算沒有送戰利品回去,各部子民也能熬過這個寒冬,可是,俘獲大黎皇帝的機會就只有這一次,孰輕孰重……」
「好了!」
王座上的北蠻可汗輕聲地打斷了滿臉怒容的虯髯將領,又望了阿提拉一眼,這才緩緩地開了口,「準備撤軍……」
「啪噠……啪噠……」
北蠻可汗話音未落,卻聽得帳外突然傳來了馬蹄聲,不禁臉色一沉。
金帳之前,誰敢縱馬?
「嘩啦……」
就在此時,金帳門口的帷幔被猛地拉開了,一個如肉山般的身影跌跌撞撞地沖了進來,一進帳便「噗通」一聲沖北蠻可汗跪了下去,「阿古柏罪該萬死啊……」
偌大個漢子,一開口,竟痛哭失聲了起來,「嗚嗚嗚嗚……嗚嗚……」
「步六汗阿古柏!」
北蠻可汗面沉似水,聲音冷厲,殺機盎然,「不要忘了,你的身體里也流淌著天可汗的血液!收起你的懦弱,抬起頭來……望著我!」
「可……可汗……」
阿古柏那身肥肉猛地一抖,連忙收了哭聲,抬起頭來望向了王座上的北蠻可汗,一張大臉腫得跟個豬頭似的,塗滿了綠色的葯汁,好不狼狽。
「呃……」
見到阿古柏那張臉,北蠻可汗一愣,皺起了眉頭,「怎麼回事?」
「回……回稟可汗,」
阿古柏聲音一顫,「末將所部在鐵木城外遭到敵人突襲,營地被焚,所部將士……也死傷殆盡……」
「嚕嘎!」
北蠻可汗一聲怒罵,騰地一下自王座上站了起來,死死地盯著阿古柏,眼中幾欲噴出火來,「阿古柏……你好大的本事呀!」
萬餘大軍,足足萬餘大軍,竟然被全數葬送在了鐵木城外?
帳下眾人也盡皆愕然。
「阿古柏,」
向來雲淡風輕的李無咎也變了臉色,「開戰之初,鐵木城中僅有不足四千敵軍,如何能焚你營寨?」
「先生……」
阿古柏聲音一顫,又是聲淚俱下,「他們……他們有一種極厲害的武器……白色的粉末,用兩個陶碗裝著,往帳中一扔就生起了綠色的火焰,那火焰沾著就燃,根本撲不滅……」
「法克!」
阿古柏話未說完,李無咎卻已神色巨變,「是白磷!」
眾人本來覺得阿古柏之言難以置信,卻見一向沉穩的先生竟然變了臉色,不禁都是一怔。
「呃……」
阿古柏也怔怔地望向了李無咎。
「先生,」
北蠻可汗也有些茫然,「那法克……」
「可汗,」
李無咎神色一肅,「那白磷是一種極毒之物,只是……沒想到大漠之中竟有此物!」
說著,李無咎望了一眼跪在地上狼狽不堪的阿古柏,輕輕地嘆了口氣,「阿古柏此敗,實非……戰之罪!」
說罷,李無咎拿起面前矮几上的銀盞輕輕地啜了起來,微垂著頭,誰也看不見他的表情。
北蠻可汗望著跪在帳下的阿古柏沉吟不語,其餘人盡皆沉默無語,帳中一片死寂,唯有呼嘯的風聲自帳外飄來。
雪,還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