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蠢蠢欲動
大岳景升四十一年
一位約莫三十四五歲的男子居高臨下地看著跪在佛像前的白衣女子:「清潤,你告訴本王,當年你嫁給本王,是不是想利用本王,扳倒太子,給蘇影深報仇?」
那女子神情嚴肅地緩緩點頭:「是,蘇影深因我而死,他是我的未婚夫,我合該為他報這血海深仇,不過可惜,這麼多年來,太子的地位毫無動搖!」
「是嗎?」那男子得到了最不想得到的答案,絕望地仰望著天花板,「倒是本王讓你失望了?令狐清潤,原來從一開始你就在利用本王,枉費本王那麼寵愛你,那麼相信你,哪怕證據確鑿,本王依然不相信你會害死昭兒!」
「天與短因緣,聚散常容易。」她雙手合十朝著佛像一拜,「王爺,你我緣分已盡,餘生各自安好吧!」
男子被這番話氣得渾身顫抖卻仍舊保持了仰視的姿勢,防止淚水奪眶而出,被女子察覺。
男子忽然嘲諷地笑了笑:「你知道嗎?本王居然有點羨慕蘇影深,雖然年少殞命,卻值得你捨棄一切為他報仇。」
那女子再無一語。
恆親王側妃令狐氏謀害恆王言禛嫡子言昭,生性毒辣,念在其兄令狐仲易對大岳勞苦功高,免其一死,今後與恆親王個不相干。
一位身著素服的女子面如死灰地跪在冰涼的地板上,接下那份休書。半個時辰后,她和她的侍女戴上了幾件細軟,上了恆王府外的馬車。
馬車行駛之前,她掀開馬車帘子,看了最後一眼。
馬車消失在府前的長街上,一個身著華服的男子追了出來,終究遲了一步。他悔恨地捶打著自己的胸口,眼眶中的淚水簌簌而流。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時間回到景升三十五年。
當今世道,大岳與北涼,南江三國共存。大岳國國土廣泛,是南疆國的數倍。而北涼一國國力適中,偏居於西北苦寒之地,大岳曾數次發兵征討,卻一次次敗給了西涼鐵騎之下。不得已,只能與北涼罷兵議和,十五年前,大岳皇帝言松將唯一的嫡出愛女言玉送往北涼和親,嫁與北涼太子仲孫元燁。至此,大岳與北涼得以和平共處。
大岳開國一百年,已進入鼎盛時期,皇帝言松進入花甲之年,已執政三十五年。言松是太宗皇帝的嫡出長子,從小就有天子的殺伐果斷之氣,而且他天文地理,曆法算數,五行八卦,詩詞歌賦無一不通曉。
言松生育了十個皇子,五個公主,只有五個皇子和兩個公主尚在人世!
言松嫡妻李氏,在他登基前為她生育了兩個皇子言綺和言沖,可惜早早夭折,登基后又於景升二年生長公主言玉,景升五年生皇六子,但皇后此時已經錯過最佳生於年齡,嫡子胎里不足,僅三個月便夭折,皇后自此鬱鬱寡歡,於景升七年崩逝。言松悲痛異常,追封愛妻為璉思皇后,立誓不再冊立中宮皇后,並親自養育長公主言玉。
皇三子言晉,皇貴妃薛氏所出,生於景升元年,乃是言松登基后的第一個皇子。其母薛氏與璉思皇后一起加入王府,薛氏為側妃,因母家地位顯赫,登基后被冊為貴妃,位次皇后。景升八年生於二公主,二公主次年夭亡。景升十年,先皇后喪期過後,薛氏被冊為皇貴妃,攝六宮事。景升二十年,皇二子言晉被立為大岳皇太子。
皇四子言懿,生於景升三年,生母貴嬪戚氏,世家之女,潛邸舊人。
皇五子言禛,生於景升五年,生母妃子蕭氏。蕭氏本是御前女官,被言松相中,越級晉封為嬪。生下皇五子,封為貴嬪,景升七年,生皇七子,當日夭亡。景升九年,生三公主,三公主六歲夭亡。景升十五年,生皇十子言律,被晉為蕭妃。
皇八子言爽,生於景升十年,母親美人呂氏,地位低微。
皇九子,生於景升十二年,早夭。生母宮女權氏,因為皇九子夭亡於璉思皇后五周年忌日,惹言松不悅,權氏被打入冷宮。
四公主和五公主言媼是雙生胎,生於景升十八年,生母為諸葛氏,來自北涼,言松為了籠絡北涼,封諸葛氏為金貴妃。雙生胎只保住了五公主,自景升二十年言玉公主和親,言媼就成了宮裡唯一的公主,受盡了寵愛。
雖然太子已立十五年,但其他皇子仍然對皇位有覬覦之心,隨著言松越來越年邁,皇子奪嫡大戰一觸即發。
朝廷後宮不安寧,但是帝都燃城卻是一片繁華盛景。大岳朝有一項規定,允許女子經商,所以燃城的大大小小的商鋪,有一半都是女子開設的。
一輛中型雙轅雕欄馬車穿行在帝都最熱鬧的街道上。馬車上坐在一位男子,那男子立體的五官刀刻般俊美,整個人發出一種威震天下的王者之氣,一身黑衣也掩不住他卓爾不群英姿。他的髮髻上束著一個價格不菲的白玉冠,大拇指是套著一顆祖母綠扳指,一看便是富家子弟。
「還有多久到達目的地?」那男子問。
本來在趕車的小斯,放慢速度,道:「回王爺,還有一炷香時間,就到令狐公子所說的藝館了。」
此人正是皇五子恆王言禛,他今日要見一個舉足輕重的人物,這個人物假以時日定能幫他得到他想要的東西。
「謹慎,你知道本王給你取這個名字的含義嗎?」
「王爺想讓奴才時時刻刻謹慎小心。」謹慎道。
馬車裡傳來了一陣嘆息:「那你還一口一個王爺,叫我五爺!」
「是,謹慎明白了!」
一炷香后,馬車聽到了世事一場大夢藝館門前,言禛一走下馬車就被這塊奇特的門匾給深深吸引。他仰視著這幾個字,嘴裡念叨著:「有意思!有意思!」
從殿內走出一個小斯,問他們是不是來找魏公子的?言禛點點頭,便跟著小斯進了藝館的雅間。藝館裝修風格,古色古香,讓人不由得心情輕鬆很多,地面上鋪著柔軟的地毯,還飄來陣陣桂花香。裡面都是獨立的雅間,藝妓們都在雅間里循規蹈矩為客人表演技藝,大堂里一點也不吵雜,在這繁華的帝都,這樣安靜的地方不多見了。
雅間坐著一位穿著華麗的公子,一邊品著茶水,一邊通過窗戶欣賞街景。
「令狐兄,久違了!」言禛朝他略施一禮,他並沒有轉頭,謹慎不樂意了,正要申斥,被言禛攔下,他坐到令狐兄身側,示意謹慎帶著小斯退下。
「不知恆王殿下見魏某有何事?」那男子轉過頭看向他,他就是大岳國前任令狐丞相的嫡子令狐仲易,他劍眉星目,身材俊美,就是膚色比較黑。他和言禛都是生於景升五年,如今才三十歲,就已經官拜大將軍,是所有的皇子拉攏的對象。言禛在數年前就屬意他,可令狐仲易自恃高位,不屑於參加皇子們奪嫡之事,言禛費了好多功夫才約到他。
「不知公子為何自稱魏某?」
「我在坊間行走一直用的都是我母親的姓氏,一來便於行事,二來可以念起我故去的母親!」
「令狐兄果真忠孝啊!」言禛投以敬佩的目光,「不知令尊令狐丞相近來可好?」
「家父尚好!殿下,有什麼事不妨直說,仲易可不是拐彎抹角之人!」仲易依舊對他不屑一顧。
「令狐兄可以為我所用嗎?」
話音剛落,令狐仲易便大笑起來,他沒想到恆王會如此直接。笑聲漸漸消散,他站起身一手按住言禛的肩膀,一手指著對面的雅間:「三個月前,就在那裡,太子殿下,也問過我同樣的話!我連當朝太子都拒絕了,殿下覺得我會答應您嗎?在陛下個皇子里,他最厭惡你,你覺得我會選擇一個最沒有勝算的扶保嗎?」
「你會,因為你只能選我!」言禛淡定地指了指座位,示意他坐下,「你之所以拒絕了太子是因為皇貴妃的哥哥生前與令狐丞相不睦!而我四弟言懿,生性過於狠辣,八弟言爽生母地位低微,而我十弟雖然受寵,但與你道不同不相為謀,所以你只能選我。」
「殿下說的在理,可我已經是大將軍,即便誰也不選,依舊大權在握。」
「此言差矣,父皇已經年邁,若大將軍不為令狐家考慮,那麼新皇登基之日,就是令狐家的窮途末路!」言禛道。
令狐仲易沉默了一會兒,他想恆王說的在理,他的選項只有一個。可這個恆郡王真的可以登上九五大位嗎?
「王爺,你的意思,我已知曉。你讓我考慮下!」令狐仲易品著茶水,不再看他。
言禛知道他的意思,便拱手略施一禮,帶著謹慎離開了驛館。謹慎扶著言禛上了馬車,氣鼓鼓道:「令狐將軍也太無禮了,爺到底是郡王,他竟這般蔑視。」
言禛卻不以為意,坐在馬車裡,摸索著大拇指上的扳指:「他的父親令狐思危是父皇的伴讀,父皇一登基便拜為丞相,雖然五年前已經卸任丞相之職,但勢力並沒有減弱分毫,他的母親是生意遍布天下的萊陽魏氏之女,富可敵國。而他自己乃兵馬大將軍,大岳最高軍事統帥,自然有蔑視本王的資本。」
「那他這麼厲害,想拉攏他並非易事。」謹慎擔憂道。
「只要是人,就有軟肋,令狐仲易看似無懈可擊,但也總有弱點!」言禛沉沉地合上眼睛閉目養神。恍惚間,又回到小時候,因他只比父皇的嫡子大幾個月,父皇的嫡子卻早早夭亡,因此父皇就認定他剋死了六弟。硬生生把他帶離生母身邊,交與太妃撫養。
前朝的太妃們,生活質量的好與壞全在新帝的一念之間。太妃們知道言禛不得聖心,變本加厲地苛待他,甚至連一頓飽飯都不給他吃。言禛半夜餓醒去偷宮人們的飯食,被發現了還追著打。
一個雷雨交加的夜晚,小言禛實在受不了便哭著跑回生母蕭貴嬪宮裡。蕭貴嬪於心不忍,就收留兒子一夜。豈料第二日太妃告訴陛下,言禛頑劣難以教養,竟然私逃出宮。言松大怒,仗責言禛二十大板,言禛的屁股被打得血肉模糊。
從此以後言禛性情大變,告訴自己一定要隱忍,韜光養晦,絕不能讓別人輕易洞穿自己的心意。
言禛十一歲的時候,照顧他的最後一個太妃也去世了。言松看他近幾年還算乖巧,開恩讓他回到生母身邊。
此時的蕭貴嬪已經生下皇十子言律,晉為蕭妃。蕭妃心裡眼裡只有小兒子,早就不把大兒子放在心上,總把他當做空氣,徹底讓言禛寒了心。
世事一場大夢藝館
令狐仲易尚未離去,一個身著紗衣的妙齡女子,悄無聲息地潛入雅間,一下子捂住了他的眼睛。
「猜猜我是誰?」那女子調皮地說。
令狐仲易被捂著眼睛,嘴角微微上揚,笑道:「當然是我那溫文爾雅,才情如玉,美若天仙的小妹啦!」
「好吧好吧,每次都能猜中!」女子失落地鬆開手,嘟起了小嘴,坐在一旁。她梳著簡潔的髮髻,前面的頭髮垂在胸前,後面的頭髮束了起來直到腰間,頭上只插了根玉釵作為點綴。眉若細柳,口若櫻桃,身量纖纖,略施粉黛仍難掩飄逸的氣質。
令狐仲易還沒說話,緊跟著女子進來的,一位丫鬟打扮的姑娘已到:「姑娘,這世間除了您還有誰敢跟二少爺這般嬉鬧!」
「含笑說得對!」令狐仲易一改桀驁不馴的樣子,滿眼含笑,寵溺地摸了摸女子的髮髻,「也只有我妹妹令狐清潤,敢對本大將軍如此。」
「哥哥今日怎麼有閑功夫來我這裡坐坐?」令狐清潤親自給令狐仲易端來一盞茶,「這是我研究的新品牛乳茶,二哥快嘗嘗!」
「你又讓你二哥當試驗品啊!」令狐仲易端起茶盞晃了晃,一臉嫌棄的樣子,「茶就是茶,牛乳就是牛乳,你把兩樣混合在一起,不會有毒吧?」
「沒毒的!」令狐清潤推著令狐仲易的手,將茶盞送到他嘴邊,期待地望著他。
令狐仲易喝了一口,奶香伴隨著茶香,果然不錯:「很好喝!妹妹,哥哥不明白,放著好好的貴府千金不當,卻在這裡開藝館,這裡三教九流魚龍混雜,你一個姑娘家實在不安全啊。」
「哥哥不懂,在這裡我可以看盡人生百態啊!」她如精靈般調皮地眨眨眼,「天天讓我在府里,很無聊的!再說哥哥不是已經派兵暗中保護我嗎?」
這下令狐仲易不淡定了,尷尬地清了清嗓子:「是父親,不放心你的安全,所以才讓我暗中保護,不想還是被你發現了。」
「父親和二哥擔心我,潤兒明白,所以這份情意我收下了。不過二哥,作為世家之女,總歸是要出嫁,不管嫁與何人都要被鎖在幽幽庭院一輩子,所以潤兒想要這須臾的自由!」令狐清潤臉上流落出失落的神情,含笑也跟著低下了頭。
令狐仲易拉著妹妹的手,深情道:「潤兒,即便你將來嫁了人,哥哥也會保護你一生一世,將來若你的夫君敢欺負你,哥哥一定跟他拚命。」
「哥哥慣會逗我!」她笑在道。
清潤親自送哥哥出藝館,哥哥的馬車已經走遠,她站在藝館門口,抬頭仰視著「世事一場大夢」的門匾,微微地笑了笑。
令狐清潤乃靈狐思危與髮妻魏氏的嫡出愛女,因幼年喪母,因此受盡了令狐家與萊陽魏家的寵愛。雖然出身官宦世家,卻非常節儉,平日里都戴些絨花玉飾。十歲生辰那年,她將外公送給她的生辰禮物全部拿了出來,賑濟因大旱湧入京城的災民。
丞相令狐思危有二子二女,長子令狐伯易是妾室方氏所出,生於景升三年。方氏本是府中侍女,令狐老夫人做主讓她做妾伺候令狐思危。第二年才娶的魏氏。
景升五年,嫡妻魏氏生嫡長子令狐伯易。
景升十二年,侍妾方氏生庶女令狐清嫻。
景升十七年,嫡妻魏氏生嫡女令狐清潤。
令狐丞相只有一妻一妾四個兒女,這樣美好的日子足矣羨煞旁人。
可是好景不長,嫡妻魏氏於景升二十二年染病而亡,走的時候,拉著令狐思危,對他說無論如何絕不能讓潤兒嫁入帝皇家!
最是無情帝皇家,可是潤兒的才情在帝都美名遠播,若是將來陛下賜婚,令狐思危也很無奈。
潤兒十五歲那年,令狐思危就給她物色了一門親事,萊陽大戶之子,也是清潤外公的至交好友。可惜定親第二年,未婚夫突然惡疾而亡,清潤為了這份婚約,自請為未婚夫守孝三年,已盡哀思。
一來二去,清潤的婚事耽擱到了現在。
令狐清嫻今年已經二十三歲,無論令狐思危給她安排多好的親事,她都不同意。令狐思危非常疼愛這個長女,所以就沒有逼迫她,於是令狐家有兩個未嫁之女榮幸地成為了燃城另一樁「美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