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夏至(一)
水田裡種滿禾苗,清澈的流水鋪平陽光,藍天上的浮雲倒映在禾苗與清水之間,盛夏的和風吹過,深淺不一的草色由遠及近。
嗡鳴不止的蟬鳴中,一個大女孩蹲在一座斷開一大截的石像前,靜靜地對著發獃,一個小女孩則脫去鞋襪,慢慢地把小腳探入水中,動作遲緩地水田裡挪步。
她的腳步很輕,彷彿老人們對局時的落子,小臉上掛滿了涔涔的汗珠,眼睛里透著玲瓏剔透的小心,似乎是生怕驚擾了那些在水影里沉睡的白雲。
水田旁邊緊挨著一片樹林,蔥鬱的草叢間隱藏著不少爬滿青苔的石柱,柱體歪歪斜斜,橫七豎八地分佈在樹蔭下的各處。
石柱的表面鐫刻有一個個複雜難解的字元,遣詞造句般地排列在一起,暴露在純凈的陽光底下,彷彿無聲地朝向後代們述說那一段遺落的歷史。
可在這鄉野之間,卻無人傾聽。
炎熱的天氣,酷暑難耐,小楊柳停了下來,在水裡洗凈手裡的濕泥。
她站在禾苗田的中央,費力地擦了一把汗,眯著眼睛看了一會兒頭頂的太陽。
根據太陽的位置細細地估算,才發覺時間已經不知不覺地走向正午的邊緣。
馬上就要到下午的開課時間,想必先生早已經坐好在私塾的學堂里,手裡拿著一本講義,一邊慢吞吞地念誦,一邊耐心地等著學生們的歸來。
終究還是干不完這裡的農活,好不容易擠出來的一點午休時間,還沒夠她摸完半個水田,水面上的雲朵就已經從午睡中醒來,慢慢悠悠地飄移向北方。
至於白云為什麼會飄向北,這一點,她倒是沒有想過,只是本能地認為,大概是因為北方才會下雪吧?
聽說雪都是白白的,軟軟的,摸起來的感覺超級好,就像是凍凍的木棉花,是一朵朵從天上掉下來的雲朵。
書上面說,只有北方的冬天才會下雪的,而且通常都是在一夜之間,就可以將整座城市都染成了皚皚的白色。
等到太陽升起的時候,身穿棉袍的人們就會出門,先是深呼吸一口冷冷的清爽空氣,隨後吐出一口淡淡的迷濛白氣,喚醒半醒未醒的身體,揉揉手,抖抖腿,然後就會幹勁十足地參與到大雪覆蓋的生活里。
有的人會拿起鏟子去除雪,在茫茫一片的白色里開闢出一條條曾經熟悉的道路。
有的人會扛著鋤頭和釣具,跑到結冰的河湖裡去,在滑溜溜的冰面上敲出一個洞來,在洞口邊放下魚線,鉤釣那些需要浮上來換氣的魚。
還有的人會跑到公園裡去,推出大大的雪球,壘在一起,插上樹枝胡蘿蔔,組成一個又一個微笑的雪人。
它們總是在微笑,暖暖的笑意就像吃晚飯時候人們生起的火爐。
結束一天工作的家人們聚在一起,對著燒的旺盛火爐,對著騰騰的熱氣,一邊往對方的碗里夾菜,一邊呵呵地傻笑。
完全不像南方的冬天,又濕又冷,從大海那頭吹來的冷風,彷彿能夠滲入骨髓,凍住人的神經。
她討厭那種冷冰冰的麻木,因為那會讓她感到濃濃的拘束,彷彿有著一張網籠罩在她的頭頂,怎麼逃也逃不掉。
所以,她喜歡讀書,因為書會告訴她很多從未見識過的東西,會給她帶來不一樣的想象力,以及思考能力,能夠讓她突破那片籠罩在頭頂的灰濛濛的天空。
像一隻童話中的獨角獸一樣,翱翔在自由開闊的幻想世界里。
她的先生時常告訴她,喜愛讀書固然是一件好事,但還是得出門走走,到塵世之間歷練,方能感悟出自己的是與非,領略到聖賢書中的真諦。
所謂的知行合一,便是這麼個道理,光讀書是遠遠不夠的。
等你長大了,記住一定要離開這裡,去到外面世界,追尋你心中的所想。
她一開始有點懵,沒聽明白先生說的是啥意思,問他,先生,那是不是到了別的地方再打開同一本書,書裡面的字就會自動變化了呢?
先生只是淡淡地笑了笑,回答她,說,嗯,你也可以這樣認為。
她愣了一下,看了看手裡拓印在紙張上的墨字,一時間又皺緊了眉頭,說啥也不相信,這些好比死掉了一樣的文字居然會在一個人到了另一個地方之後,自發地變幻出另一副從未見過的模樣。
這簡直就是天荒夜談,也就只有老哥那樣的文盲才會信。
對於這個問題,先生沒有正面回答她,只是摸摸她的頭,告訴她,別多想,時間還早著呢,長大以後的事,長大以後在想。
....
「姐姐,這塊石頭有什麼好看呢,」她走到了明日的身邊,彎下腰,蹲在這位陌生大姐姐的身邊,「先生說它呆在這裡很久了,早在我們的祖先還沒搬來,它就已經在這裡,看起來像是被別人扔掉的東西,已經夠可憐的了,不知道誰那麼缺德,竟然還砸爛了它半邊的身子。」
「還有林子里的那些柱子,」她自顧自地開始講述,也不在意明日有沒有在聽,「估計也是那幫很久之前的人留下來的。」
「那些人走的時候估計很匆忙,任由它們亂糟糟地丟在那裡,就像一個個沒人看管的小孩,慢慢就開始變野了。」
「那些柱子上,畫滿一大堆鬼畫符,村裡面沒人能看得懂,先生說,其實那都是文字,有一個專用的學名,叫象形文字,寫的是上一個時代的人們留給我們的遺言。」
「先生來這裡之前,村子里的人都不怎麼把這些石像和柱子當作是一回事,也就是一堆畫滿塗鴉的石頭,有的人家還貪圖便利,把那些柱子搬回家去,當作是門口的台階,出門進門都要用腳踩過一遍。」
「先生來的那一天,一眼就瞧見這種狀況,別提多生氣了,猴急的樣子,就差沒像只猴子一樣跳起來大叫。」
「那一天記得是下著雨的,先生不顧雨下得有大多,就那樣怒氣沖沖地挨家挨戶地敲門,指著那些隨意搬動柱子的人大罵,勒令他們立刻將這些柱子搬回林子里去,那裡才是它們的家。」
「先生說,它們守在那裡,只為了將來的一日,等到那一位懂得破解這種文字的人出現,讓這一段古老的語言重現天日,替我們的這個時代好好地繼承這份遺產。」
「村民們哪裡懂那麼多呢,只是被先生那副樣子嚇到了,架不住他的兇惡,只好乖乖地聽話,淋著大雨把那些柱子放回原來的位置上,」她說,「甚至,有些不知情的村民還以為來的不是教書先生而是一名土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