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 夏至(七)
盛夏的蟬鳴聒噪,先生的聲音叨叨。
過了好半天的光景,冗長的時間又像光天化日之下的盜賊,總會在你漫不經心的時候,偷偷地溜走了,溜之大吉。
窗外的太陽悄悄地移至西山那邊,先生放下了手裡的那捲書章,清了清嗓門,朝著一眾半夢半醒的學生們宣布本日的授課已完結,麻煩各位同學記下回去后要完成的作業,然後就可以放學了。
這一聲放學,宛若驚堂的醒木,同學們陸陸續續地醒來。
他們背起書箱,成群結伴、三三兩兩地離開了,轉眼間,課堂里只剩下一個趴在書桌上,悶頭大睡的女孩。
詭異的一場夢,彷彿字體跳脫出了書本,懸浮在虛無的黑暗裡,混亂地遊動、交織,漸漸演變成一道又一道陌生的聲音,講述的內容都是關於哭訴還有哀求。
黑色的冰冷,黑色的燒灼,黑色的無邊,黑色的孤獨,孤魂般的呻吟聲充斥在混沌的四周,彷彿在平地上豎起一塊又一塊黑色的尖碑,碑面上銘刻著一項又一項無法洗刷的罪名。
她抬眼望去,不察覺間,便會瞥見那些正在受刑的惡鬼的輪廓,看見它們正陷在苦痛與孤獨的黑暗裡掙扎。
但它們卻無法厲聲咆哮,也無法做出過多的動作,因為它們的身上綁著一條又一條沾血的鏈條,束縛住肢體,勒住了咽喉,使它們看起來更像是一個個繭子,蘊藏著寒冰與熱火,淬鍊著濃縮的罪惡。
放眼望去,儘是一片無法言喻的恐怖。
...
「它們曾經都是人,有罪的人,可憐的人,現在死了,就變成了地獄的鬼,你不必可憐他們,他們的罪過都是自找的,他們承受的罪罰,也是應當的。」
「每一個人,可憐的人都會有其可恨的地方,更何況,它們已經不是人了。」
「你大可不必為它們感到同情,感到悲哀,這都是無意義的。」
...
心裡有道聲音在說,彷彿自己與自己進行的對話,她彷徨地回過頭,眼前還是一片深寂的黑暗,看不見任何一個活生生的人。
除了她以外,這裡再沒有其他的生命體,就像是活著的人誤進了地獄,出現在她不該出現的深夜裡。
那時候,活人都在睡覺,只有鬼魂才會徘徊,她沒想明白,分明只是一場虛無縹緲的夢裡,為什麼會真實得令人窒息。
就像是意識掉進了深淵裡,再也回不到沉睡的軀體中來。
換一個通俗的說法,就是『鬼壓床』。
「輪迴有六道,其惡為三,一曰...」有人在說話,「地獄道。」
巨斧落下,劍樹叢生,無數把利刃憑空抽出,彷彿從天空降落到大地,又像是由大地直衝向天空,剎那間掠過冰霜和炙烤,刺進那一具具被捆綁在鋼鐵鏈條里的靈魂。
殷紅的血水點滴地流出鋒刃填滿的空間,惡鬼們還沒來得及綻放出被抑制住的哀嚎,隱匿在黑暗中的那個人又說「二曰...」
「餓鬼道。」他的聲音緩緩,如沿著鋒刃流淌的血水。
刃鋒收回,溫度彷彿在加劇地上升,又彷彿沒有任何的變化。
血水慢慢地蒸發,重新歸入在黑暗裡,無邊無際的黑色似乎又濃重了幾分。
就在慢慢歸於死寂之時,光的紋理忽然間浮現,她睜大了眼睛,倍為錯愕地看見一個坐在血海屍山上的男人。
男人的身影很熟悉,就在一天之前,這個人還光顧過她家的茶館,暴打她哥一頓,還問她爹索要了一筆錢。
她恨極了這個男人,哪怕此刻他已經與之前完全不同。
體型變得更為的壯碩,更為的怪異,猙獰的面容彷彿被烈火燒傷未愈的疤痕。
一隻逃出烈火地獄的惡鬼。
他嘴裡似乎在大喊著什麼,目光殘暴而猩紅,他抓起腳下面的屍體,宛若撕破傷口,他殘忍地扯出一節肢體來,明目張胆地擺弄那節肢體,將那一條手臂...塞進嘴裡,緩慢地咀嚼。
小楊柳忍不住要吐出來,在這一刻,無邊無際的恐懼彷彿無聲無息地包了過來,將她一個人團團圍住。
她恐懼,她顫抖,可她又無處可去,無路可逃,她注視著那一隻現實中的惡鬼,那一隻惡鬼同樣也在注視著她,過了不知道多久,那隻惡鬼咽下了絞碎的肉。
忽然,他咧開嘴,露出成排被血染紅的牙齒,對著她微笑。
血腥殘忍的一個微笑。
「三曰...」遲來的聲音,那個人又說,「畜生道。」
黑暗中頓時間灌滿了冰冷的水,迷糊的水泡慢慢地上升到無光的上空。
她驚魂未定地站在水草搖曳的中央,彷彿去到了山林間埋下她母親的那座孤墳。
她分明從未去過那裡。
她試著往前走,似乎隱隱聽到了那些漂浮水泡的呼喚。
她緩慢地穿行過柔軟的水草,一步一步地踩在潰爛的泥床上,擔心著忽然迎來落空的一腳,便會使得整個人都陷進去。
一路無事,經過了不知多久的跋涉,她來到了一座淹沒在水底的石壁之前。
她站定看著這堵石壁,眼神在荒蕪的牆體上不定地遊走。
忽然,她定住了眼神,身體里的血液彷彿在一瞬間抽空了一樣,她感到一陣虛脫,一陣不可置信,還有隨後撲涌而來,難以抵抗的一股浩大的悲傷。
她看到了幾張浮露在石壁上的臉,就像是被生生地按壓進去。
一共有五張臉,阿健,小強,鐵柱,啊鵝,以及那個...騙人的道士。
原來,他也被抓來了這裡...豢養靈魂的畜生道。
....
黑暗掃盡,夕陽的溫和光芒洋洋洒洒地覆滿整座大地,私塾的窗還沒有關,隔著窗口還能望見正在遙遙遠去的學生們。
竹林外的那條小溪仍舊流水潺潺,明亮的水面染上一層橘黃色的光芒,就像是披掛上一張薄薄的毛巾被。
水岸邊看不見任何的人影,水車默默地轉過一輪又一輪。
迷糊的女孩張皇地睜大眼睛,大口地喘著粗氣,彷彿剛剛經歷完一場漫長的奔跑。
耳邊傳來書卷的翻頁聲,她瞬間寒毛倒立,就像一隻承受了過度驚嚇的小貓一樣抬起頭,如臨大敵。
可等到她冷靜下來,看見原來翻書的人是先生,他就坐在她面前,手裡拿著那一本被她藏在抽屜里的馬氏小說。
這個老派的男人正一本正經地翻閱那本書,有些時候讀到某些段落,甚至還會頻頻點頭,一臉若有所思的樣子。
她不置可否地看著這個認真的先生,感到一臉悵然,一臉的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