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八封信(五)
大海咽下了那片肉的同時,那束火便衝出了年輕人的體表,熱烈地將他的身體籠罩,就像沾染上火焰的飛蛾。
或許是氣氛太過詭異,大海又低頭喝了口酒,一把清冷的刀倏地刺穿圓桌的桌面,陡直地下落在他的面前。
他眨眨眼,看了看刀光中的自己,愣愣神,就像照鏡子似的,自己對自己打了個酒嗝。
「你們是誰?從哪裡來?來這裡的目的是什麼?」冰冷的女聲從大海的身後傳來,「那個著火的人,跟你們有沒關係?」
大海又看著刀光中的那道站在自己身後的身影。
他滿臉黯淡地翻翻白眼,心情本來就不怎麼好,冷哼著說,「莫名其妙,你哪位?我為什麼要回答你?查戶口么?」
「因為我是警察,現在勒令你們出示證件,配合檢查!」身穿警服的女孩又說。
「大姐姐,什麼是證件?」小白無辜地看著她,小聲地問。
「證明自己身份的一張卡片,能夠說明你是屬於這裡的,並且受到這裡的法律保護...」看見小白,女孩的聲音稍稍緩和了一點,但面容依舊冷肅。
「沒有,」大海不耐煩地打斷她,「你要的那些玩意兒,我都沒有,我們兩個現在除了錢,可以說是一無所有。」
「給錢可以么?要多少都可以,麻煩您讓我們哥倆安靜地吃口飯,這要求不過分吧?」他看著她,牙尖嘴利地繼續說,顯然是被這把忽然介入的刀給惹毛了。
「如果你沒有辦法出示證件,那麼,為了保護其他合法居民們的安全,我有義務也有責任要把你們帶回警局,記錄相應的身份信息,」女孩寸步不讓地說,「如果你執意要抗拒服從,或者賄賂警官,我們也有可能會選擇直接將你驅逐出城。」
「麻煩你們跟我回警局走一趟。」
空氣里瀰漫著一股濃濃的火藥味,她居高臨下地盯視著大海的臉,凌然的眼睛就像刀鋒一樣冷厲。
小白眨巴眨巴眼睛,左看看,右看看,似乎不知如何是好,大海仍在自顧自地喝著酒,桌子上的火鍋咕咚地響,卻無人應答。
沉默之中,那一道焚燒的人影卻毫無徵兆地動了,就像平地忽起了一陣狂烈的勁風,發狂般地沖向圍觀的人群,銳利的勁爪劃出一連串的殘影,他踏上一張木桌,狂暴地沖著一個小孩大吼。
他發狂地大叫,又發顫地尖叫,扭曲的聲音吐露出幾個難以聽清的位元組,他好像拼了命地在說,「我是神師!我是神師!誰也不許瞧不起我!誰也不許瞧不起我!」
人群瞬間炸開了鍋,有人尖叫有人逃跑,被死亡一擊指向的小孩甚至嚇到不敢說話,小腳一軟就攤倒在地上,身後的父母連忙將她抱起,想要帶著她逃跑,但似乎已經來不及了。
女孩眼神猛地凝定,探手拔起豎在大海面前的長刀,把刀歸鞘,警惕地望向那一道火燒般的身影。
她輕輕地一咬牙,旋即提刀邁步,冷厲的氣勢在一步之間提升到了極致。
她高躍過人群散開的空曠區域,劃破悶熱的氣流,斜切入風,用刀鞘狠狠地擊打在他的腹部上。
渾厚的力量四處溢開,無鋒的長刀就像鈍重的棍棒一樣將他掃出,越過幾張擺亂的桌凳,最後又一次砸到那堵龜裂的牆上。
「誰...誰敢瞧不起我...」倒在牆上的那人吐了口血,腥紅的液體灑落在地板上,立刻發出吱吱的聲音,冒出腐蝕性的白煙。
他半沉著眼睛,惡毒地凝視著女孩,氣若遊絲地說,「我..我就殺了...」
「你。」
他彷彿石沉大海地說出最後一個字。
場內又陷入了沉寂,空氣中發散著人們深呼吸的微聲。
一個店小二打扮的少年忽然吆喝了一嗓子,大聲對著門外面喊,「誒誒誒!客官別著急走啊!您的零錢還沒取!」
「不要了,就當是小費,哥有的是錢!」
女孩猛地回頭,原本的那張桌子上已然空無一人,大海的聲音遠遠地從門外傳來,下一個轉眼間,他就拉著小白消失在街頭的某個轉角里了。
看著那兩個消失的身影,她狠狠地一跺腿,看了看似乎失去行動能力的男人,她狠狠地一狠心,也跟著跑了出去。
可等到她趕來大海和小白消失的那個轉角的時候,他們早已消失在街上的茫茫人海當中,就像是雨滴墜落在了大海,再也看不見任何的蹤跡。
城市就有這一點好,燈光太過繁華,人流太過急湍,以致於可以在喧囂的表面下,足以掩蓋住絕大部分的骯髒。
如同一縷燃起在無邊大陸上的華麗而又骯髒的焰火。
嘭的又一道高漲的聲響,女孩下意識地回頭看,目光所及的高處,熱烈的火光猶如青苗般拔地而起,瞬間渲染了整片夜空。
此一刻,那些早有警覺的食客和員工們已經盡數地逃出了這棟樓房,唯獨留下了一個抱著水桶的中年男人,跪倒在燃燒著的大堂中央,看著滿屋燃燒的烈火,麻木的神情如同枯井,凝固著不可化解的絕望與蒼白。
在火起之前,他就跟員工們說好了,趕緊去打水,把這個古怪的神師抬走,檢查所有的可能引起火災的地方,一個角落都不能漏,要是屋子被火燒了的話,大家就只能吃西北風了。
他這麼說了,也這麼做了,可是火焰還是從那個神師的身上蔓延出來,迅速地填滿整座小店,他用所有打來的冷水去澆那股惡火也沒有用,那股火似乎是不怕水,就那樣霸道地佔在那裡燃燒,吞掉他的樓梯,吞掉他的長廊,然後再吞掉他的屋頂,在短短的幾刻鐘之內,便吞沒了他的所有。
這一切發生得太快了,他就連反抗的餘地都沒有。
他終於知道了自己是救不了這場火的,因為這是神靈降下來的天火,僅用凡間的水是不可能撲滅的。
就像很多年前的那場火,他種下了那場火,所以現在那場火又回來找他了,他的處境就像那個神師,逃無可逃,去無可去。
然後,他就絕望了,想象自己當年縱火的樣子,想象自己背負在身上的血債。
想著想著,他就失去了所有的力氣,跪下了來,眼睜睜地看著屋頂上的那一條粗實的木椽被火焰焚燒,眼睜睜地看著它掉下來,眼睜睜地看著火焰將自己也吞沒。
小店外面,那個喊著找零錢的少年被一大堆人拉著,死活不讓他跑進去救那個一心尋死的男人。
熱烈的火光映照在他淌滿淚痕的臉上,他死活那樣地大哭,死活那樣地大叫,伸手想要抓住那個跪在火焰中的親人,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火焰把那個人淹沒。
「大海哥,我們好像做了一件壞事。」小白站在遠處的一棟老樓的天台上,看著那一束燎天般的熱火,聲音輕輕地說。
大海沒有說話,對著冷風,喝盡壺裡的殘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