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八封信(十七)
玻璃碎掉的時候,天上的冷月高照,清冷的光屑散布在紛飛的液體和玻璃裂片上,折射著微冷的光。
少年昏沉地睜開眼,似乎看到了自己流滿額頭的血。
他的雙腿被混混用不知從哪裡找來的麻繩綁緊,雙手同樣反綁在後,而他的腦袋則像個破爛的麻包袋那樣垂落在地面。
左右兩邊分別有兩個混混各自攥住麻繩的兩端,他就這樣被一路拖著走。
地面上坑坑窪窪,每遇上一塊凸起的石頭,他的後腦勺都會狠狠地撞一次,腦子裡更是發昏地疼。
迷糊的世界落在他半沉的眼底里,混沌得猶如糨糊,伴隨著痛意,顱骨就像快要裂開的樣子。
那兩個混混似乎也以此取樂,走在坑窪路段的時候都會刻意地加速跑起來,他的後腦勺也跟著開始加速。
坑坑窪窪,坑坑窪窪,不停地撞擊,不停地撞擊,彷彿無窮無盡的痛苦輪迴,彷彿勢要把骨頭都撞裂,把填在腦子裡亂成一團的糨糊都揉碎,然後再取出來,狠狠地砸在地面上才肯罷休。
洶湧如潮的恨意,無處宣洩的怒火,交錯在心中的痛,令人難以復加。毫無疑問,他是人,他自然也痛到無以復加。
但是,他不想哭,倔強地不想哭,所以只能死咬著牙,把眼睛瞪得大大的,強忍著不要讓眼淚流下來。
不要哭,千萬不要哭啊,一旦哭了就等於輸了啊,千萬不要...衰給這些該死王八蛋看...但真的...真的快要忍不住了...
意識越來越模糊,他還是死咬著牙,低低地抽氣。
這會不會只是一場夢?
如果是的話,能不能快點醒來?
我快受不了了,馬上就要受不了了...
好想哭啊,真的好想哭啊...
為什麼悲傷會那麼大,為什麼難過會那麼深,為什麼...為什麼會有那麼多個千萬,為什麼人生總是如此的艱難?
他眼神低迷地看著那片被屋檐切割的黑色天空,視野不停地向前移。
他心裡一直在默默地想,想到那座久遠的村子,想到那片吞沒他童年的火海,想到那被土匪用刀砍死的阿爸和阿媽,想到濺滿土石瓦礫的血,想到那個說要帶他離開的叔,想到那個好不容易開起來的店,想到了那場厄運般的大火...
在這些那些遙遠的記憶里,他總是那樣的無能,只能被動地去接受,去承認那些已經發生的,正在發生的,準備發生的事。
這本就是一個弱肉強食的世界。
唯有不停地變強,不停地將弱者踩在腳下,吃光他們的肉,吸干他們的血,才有可能找到出路。
不然的話,就只能像記憶里的那些人,還有過去的自己那樣,到底還是屈服於命運,無從選擇,直到最後卑微地死去...
這樣的人生是毫無意義的。
一味地接受和承受這個該死的世界給你施加的痛楚,卻連一次反抗都不曾做到。
這就是矛盾啊,造就你陷入痛苦和絕望的矛盾啊,而其根源則在於你的無能。
你分明恨它恨到入骨,恨到牙癢,恨到牙齦腫痛,但你卻不敢還嘴,甚至連反咬它一口的勇氣都沒有。
可為什麼呢?
為什麼明知道自己是那樣的無能,卻始終不肯捨棄那份無謂的倔強呢?
好像那玩意兒就是你的命,你把它丟掉了,接下來活下去也沒什麼意思似的。
....
位移的天空忽然停了下來,混混們不再向前,似乎是到了目的地。
借著微弱的光芒,少年艱難地抬頭,看到了一間破破爛爛的酒吧,同時看到了一面破破爛爛的招牌。
傑士酒吧,稍有耳聞的一家酒吧,具體在哪裡聽過倒不清楚,反正就是稍有耳聞。
此時正值深夜,傑士酒吧的捲簾門已經落下,混混們來到了門前,隨手掉下少年,熟門熟路地竄到門口旁邊的一扇黑色的窗戶前,輕輕敲打了幾下。
混混敲響玻璃沒多久,鐵灰色的捲簾門應聲拉起,嘩啦啦地作響。
一個年輕的男人出現在門帘后的空間里,神色淡淡,表情從容,透著一股高於人上的精英氣息。
看見男人後,為首的混混嬉皮笑臉地湊了過去,指了指癱倒在地上的少年,又指了指自己的一行人,頗有默契地露出了一個會心的笑臉。
男人沉默了一會,擺擺手,示意混混讓開,踱著慢步走出酒吧,來到少年的身前。
沉靜的月光下,少年的全身各處都被混混們死死地壓制住,無法動彈。
男人慢條斯理地給自己套上手套,然後蹲下來,如同檢驗牲畜那樣翻看少年的眼皮、口鼻。
他端詳了很久,確認無誤后,才點點頭,摘下手套,扔進垃圾桶,然後指揮混混們把『貨物』抬進酒吧里。
沒多久,捲簾門又一次嘩啦啦地落下,混混們從男人手裡領到一小包白色的粉末后,頓時就像是幾條得到好處的狗那樣,搖著尾巴離開了。
百葉窗沒有拉上,幽冷的月光透過窗戶的縫隙,射在地板上,間出一條條白痕。
空氣里漂浮著安靜的灰塵,像是忽然間,店裡就只剩下倆人。
店主人坐在吧台上,給自己斟了一杯加有冰塊的酒,沉默地喝了一口,不時搖晃杯中的冰塊,不時看向倒在地上的少年。
「你叫什麼名字?」店主人抿了一口酒,淡漠地說。
「關你什麼事?」
「貨物也需要名字,」店主人說,「分門別類,方便打理。」
「我是人,也是你爹,」少年同樣淡漠地說,「我不是貨物。」
「崔航,出生在城外往東的一個村莊,」店主人忽然說,「十歲的那年,村莊遭遇土匪的燒殺,父母皆亡,村子也被大火燒毀,但因為藏在水缸里,逃過一劫,事後被恰巧回來的叔叔從廢墟里找出來,然後一直跟著叔叔生活,直到昨日。」
「在城裡,你叔叔用早年恰巧掙來的一筆錢當作啟動資金,在你十二歲的那年開了一家火鍋店,」店主人又抿了口酒,繼續說,「後來,由於恰巧遇上了一輪火鍋的風潮,第一家火鍋店的試業很成功,於是,你叔叔就計劃擴張,找一條人流量更高的飲食街,租下更大的鋪面。」
「到了這一步,資金的流轉卻忽然成了一個問題,第一家店雖然盈利不少,但終究不夠維持新店的流水,」店主人說,「於是,他又重操起老本行,又恰巧掙了幾筆快錢,彌補缺口,新店很快就步入了正軌。」
「已經不止一個恰巧了吧?我一共提過幾個了?看來你叔叔真是一個幸運的人。」
崔航愣住了,定定地看著這個男人,心裡沒有來由地發顫,卻不知道為什麼而害怕,在害怕些什麼。
這個男人的聲音似乎帶著一種殘酷的魔力,裡面隱藏著某種真相,某種他不敢面對的真相。
「什麼老本行?」他嘶聲地問。
「當個半吊子的業餘土匪啊。」店主人淡淡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