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廢墟
民南中學的校醫室是全白的。白牆,白床,白被,白窗帘。此刻有些風,吹得窗帘忽而飄起來,陽光便透過玻璃掃進來,盪上藍美的臉。忽而風去了,窗帘便緊緊貼在窗玻璃上,陽光被擋在外面透不進來,藍美的臉便沉入暗黑中。在這樣風兒與陽光的反覆遊戲中,藍美是無覺的,她沉浸在自己的絕望里。代達卻在思考著。他擔心這個女人會尋死,他覺得他得守著她,他想給這個不幸的女人一些力所能及的幸福,如果他能給她的話,以彌補他對自己最親密的戰友何吉的傷害。但他又想趕緊回家去,去看看自己的妻子與兒子是否安好,可其實他也有些近家情怯,他擔心自己的妻兒是否真的依然安好。代達的心是猶疑的,被許多的不幸撕扯著,猶疑不決。代達討厭不幸,幸福美好的生活才是他一生所追求的目標,只是他只短暫地實現過他這所一生追逐的東西,那就是曾經和伊洛戀愛的時光。可是那美好的珍貴的時光,隨著子遠城與西往地的交惡而被強行終止了。雖然之後為了實現退而求其次的美好生活,代達娶了他後來的妻子米安妮,可是最終代達發現米安妮無法取代伊洛在他心目中的位置。米安妮跟伊洛一點兒也不象,雖然她很愛代達,為了代達她願意付出自己的一切,為了討代達歡心,米安妮願意不顧一切,放得下她原本所擁有的一切,但她就是缺乏伊洛那樣的魅力,所以她永遠也無法取代伊洛在代達心目中的位置,以至於當十年戰爭開始時,代達第一時間焦急的就是去保護遠在它鄉西往地的伊洛,而不是留下保護他的妻子,一個已經為他生下了兒子斯塔的女人。
現在伊洛已經逝去將近十年了,代達知道自己已永遠無法再擁有與伊洛在一起的幸福美好的時光。他覺得此後他也無法再找到可以替代伊洛來給他幸福的人。他覺得他從今往後的生活所能在不幸中尋到還有可能殘留的那一點兒幸運,便是回到妻子米安妮與兒子斯塔的身邊,從他們那裡得到一點可憐的無可奈何的稍微能幫他減輕噩夢的小確幸。想到這兒,代達的視線有些失焦地旁觀著風兒與陽光的遊戲反覆反覆的上演。有時他甚至希望當窗帘再次被風掀開時,這病床上躺著的是他的妻子,那麼起碼他知道她還好好的活著,也就能確定他的小確幸還在,不會象伊洛所帶給他的幸福那樣徹底無情的棄他而去。有時他又希望當時何吉沒在那艘船上,那樣自己的罪孽能少些,不用在殺死仇人的同時殺死自己最親密的戰友。終於他去摸他手邊傘上的補丁,希望能夠從伊洛的指骨那裡得到一些溫暖與力量。
下課鈴響了,然後是放學的廣播:「同學們,請收拾好你們的書包,回家去繼續你們美好的一天!戰爭已經過去,未來充滿希望……」
藍美突然從病床上彈起,彷彿死而復生,她的眼珠因驚恐而圓睜著,失去了那優雅,彷彿她的床前正立著一個鬼。的確有一個一直在糾纏著她的恐怖的東西,但那不是一隻鬼而是一個人,一個藍美極想逃離,卻為生活所迫而無法逃離開的人。
「放學了嗎?放學了嗎?啊,天!」放學廣播的響起讓藍美立即陷入那個人又會來糾纏她的恐怖感覺中,她喃喃自語著,語氣中也儘是惶恐。
「你沒事吧?」代達不知道這個女人怎麼好象突然變了一個人似的,彷彿這廣播是戰時轟炸機即將到來前拉響的警報。
「我跟你一起走!」藍美慌急地對代達說。她現在只想逃離這個學校,恐懼已使她有些失去理智,顧不到自己應有的優雅。象抓住一株救命稻草一樣,她伸出手緊緊抓住了代達的胳膊。
藍美對代達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嚇得代達身體朝後仰去。一個優雅的女人突然失去了她的優雅,這讓代達有些難以適應。
「哦,好!」代達疑惑地觀察了一下藍美的臉,不明白她為什麼會變得這麼嚇人。
聽代達答應了自己的請求,藍美飛快地下床,略略整了整頭髮和衣服:「走,我們趕緊走!」語氣異常緊張焦急。
代達不明白藍美為什麼這樣,不過是放學而已。
藍美自顧自地急急走著,但每走一段,會回過頭來,用眼神催促不緊不慢在後面走著的代達。
代達真是不明白她為什麼這樣,卻也不好問,可是他自己的腿腳不方便,尤其走快了會很難看,所以他不想走出那樣尷尬的姿態來,便堅持不緊不慢地往前走著。
終於走出了學校大門,代達望著前面藍美的背影走在那破敗的道路上,忽然又替她心酸起來,心想這個女人此生恐怕永遠都得活在不幸里了吧,就象自己一樣?而自己正是造就了她的不幸的那個根源,但自己永遠也不可以讓她知道,只能是儘力幫助她吧。也許是本能的心虛,代達想要遠離這個女人,所以想著想著,代達不自覺的停下了自己的腳步。
「你怎麼不走了?」藍美見代達不走了,竟返身走回到代達身邊來問他。
「哦,走走,我們一起回家,我們都住在同一條街上的!」代達。
「你跟我住同一條街?」代達的說話出乎了藍美的意料之外。
「對啊,我們都住信風街!」代達。
這次換藍美停下了腳步。她盯著代達欲言又止的。
「怎麼,你現在已經不住信風街了是嗎?」代達覺得藍美表情奇怪,但他不想往壞處想,便以最好的推測問她。
「對,我現在住澡堂!」藍美。
「為什麼住澡堂?你的家?」代達不得不問出他並不想問出的話。
「信風街,早都沒了,那整條街都被炸完了,哪還有家呀!」淡淡哀傷融化進藍美的眼睛,令她的目光再次柔和下來。
「你說什麼!」代達難以置信,因為跟何吉聊天中二人都聊過自己的家,他們是同住在信風街上的。「整條街都被炸了?整條街所有樓?」
「嗯,五年前就炸了!」藍美。
「那138號,138號大廈里的人,人?」代達不敢問下去。
「你是住那裡嗎?」藍美聽出來了反問他。
「我老婆,還有我兒子!」代達無力地回答。
信風街是一條幾乎看不到一塊地面的街,因為街兩旁被炸毀的建築物倒塌粉碎成一地建築垃圾的「汪洋」。街的東頭有鏟車在往大型卡車裡翻倒從地上鏟起的建築垃圾。戰爭結束后,政府計劃開始清理和重建子遠城,然而因為資金問題,到現在為止清理工作都還沒有完成,重建工作就更是別提了。代達踩著起伏不平的殘磚斷牆尋找著他記憶中的138號大廈的位置,可哪裡還能找得到呢。
「啊!」
聽到藍美的驚叫,代達扭頭瞧去,見藍美站在一堆建築垃圾上,盯著一個橫在她面前不遠處的一間半房子的殘骸發怔。代達連忙趕過去,就見那顯得較完整的一間橫倒在地的房間的已經焦黑的窗框內叉出兩條腿來,白白的什麼也沒穿,不是塑料模特,的確是人的肉腿。一開始代達想著是房間倒塌下來時死在房間內的人,但時間上是不成立的,沒可能一個屍體五年了還如此完整不腐。
代達朝那雙向上直叉著的肉腿走去。
「別過去!」藍美喊著阻止他。
「為什麼?這個人應該不是五年前塌樓時的死者,可能是新被人殺死的!」代達向藍美解釋他要過去瞧瞧的原因。
「我知道,但你不要去,那個人一定死的很慘的,會很可怕的!」藍美向代達搖著頭,希望他不要再往過走了。
「可是為什麼?如果這是個新的受害者,我們應該報警!」代達。
「報警,哈!你以為你不給警察錢,警察會管嗎?他們好一點就會拖到你放棄,壞一點就會直接把你當兇手抓起來!」藍美。
「不可能,這太荒唐了!」代達不信地回嘴。
「真的!這種事情偶爾總在發生著!現在的子遠城不象戰前那麼有秩序那麼美好了!現在找警察辦事也是要錢的,而現在人們最缺的又是錢,所以用私刑解決問題的情況很多!誰能打,敢殺人,敢幹就行了!現在的子遠城不是一個好人能活得好的地方!」藍美。
「這個女人說的沒錯!這年頭閑事少管,能自保都是造化啦!」
代達扭頭去尋這突然插入的聲音來處,見一個沒了一條手臂的蓬頭垢面衣衫襤褸的男人抱著一大捧野菊花正從自己的身邊經過。
「你為什麼抱著這麼大一捧花?」代達覺得這男人與這花太不搭。
「我來祭奠我的妻子和兒子!我認得你!我們曾經住在同一棟大廈,雖然我們不曾說過話,但我認得你!雖然過了五年,但我還是認得你!」男人說。「你有錢嗎?能不能給我點兒錢?借我也行!我掙了錢就還你!」
代達知道男人在胡說,因為他離開子遠城已經十年了,但是他相信男人是來祭奠他的妻兒的,因為他抱著那一捧盛開著的滿益在他整個胸口的野菊花。
「對不起,我沒有錢,我的錢被偷了!」代達。
「哈哈,我已經很久沒有聽到有人這麼動聽的對我撒謊啦,哈哈!」男人說著繼續往前走了,去找他妻子和兒子遇難的地方。
望著男人的背影,代達想起自己的妻兒,不知她們在哪兒,活著還是死了。代達不想多想這件事情,只要他還沒有找到妻子與兒子的屍體,他就權當他們還活著,這樣會心裡比較好過。對於自己十年前倔強地不顧妻子的強烈反對與苦苦哀求,假借愛國的名義,硬拋下她們母子二人,去西往地找尋伊洛的事,代達心裡隱隱也是覺得有愧於妻兒的,所以如果妻兒二人都能從這場戰爭中倖存下來,本身就是對代達的一種安慰。
抱花的男人走了之後,代達與藍美繼續尋找138號大廈的位置。
最終二人走到了街的東頭。經過鏟車與卡車旁邊的時候,聽到鏟車司機與卡車司機的對話。
「我沒訛你錢,我這車真是壞了嘛!」鏟車司機。
「兄弟,你不能老這樣隔三差五訛我錢呀!這一攤雖然是我承包了,但承包費沒有多少!當初咱倆商量好的價錢,你這麼隔三差五拿車壞了訛我,這活兒真是沒法幹了!」
「誰訛你了!你要麼就給錢修車,要不就讓車壞著!我訛你啥呢我訛你!現在大家都在講,齊心合力搞好戰後重建!你這個給我潑髒水,把我說成啥人了!你別給我身上亂潑髒水啊,我可擔不起這壞名聲……」
隨著代達與藍美漸漸走遠,兩個司機的爭執聲也漸漸遠去不可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