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雨中相視
一連幾日,解憂都坐在這酒樓茶肆。
今日初晨,她前腳方來,酒樓內曾招待過她的一位小夥計眼尖至極,她人未入樓中,小夥計已經放下手中別的活,快步過來跟她說話。
夥計極為熱情:「姑娘,您又來了,知道您喜歡窗邊那位置,我特意給您留著呢,方才有人想要我都沒捨得給。」
邊說,邊招呼她入內。
解憂微一點頭,不論這小夥計是好意還是有意,對於這樣的事,她知道,自己該回饋點什麼,順手從錢袋子里拿了些碎銀子遞過去:「有勞。」
小夥計接過來銀子,眼睛亮了幾度,往腰圍帕巾上擦了擦,才收入衣袋。
小夥計禮貌的沖她笑了笑:「姑娘入座,我這就去吩咐后廚,給姑娘上菜上茶。」
解憂依舊坐在了相同的位置。
稍稍扭頭,便能看見外頭街景。
今日上菜的速度倒是快了些,不及她片刻收神,小夥計已經端了一份菜和茶水過來。
小夥計見她盯著外頭,有些奇怪道:「姑娘老盯著天下說看做什麼,天下說是寒門學子論才說談之地,而且,那地方女子是進去不得的。」
解憂冷聲:「誰說女子不可進。」
「那地方不是明文寫著么,我雖未正兒八經念過書,還是會識些文字的。」小夥計指著對面,臉上浮起一絲嚮往。
但只片刻,小夥計復又嘆了口氣,眼中暗淡了些:「我在這裡做活做了兩年,只見過有女子會裝作男兒身混入裡頭,卻從沒見哪個女子敢著裙裳進入。」
醉風樓位於街道繁華中心,金雕玉萃,長燈如日,不息不滅,其外通車過馬,長龍流水,司空見慣。
天下說卻是寒門集聚之處,滿腹詩書才氣之地,難跟熱鬧搭邊,建造時往往都會挑僻靜些的地段,旁周除了些尋常人家的小鋪,不見其他。
眼下這座茶樓酒肆,不過平矮一層,窗口邊便是過道,再往外延伸幾丈,便是天下說大門。
坐在這裡,那扇門,她看得清楚。
往來進出的,都是男子,沒有女子。
解憂目光微沉,聲線中夾著一股淡然不屑:「我倒是想試試。」
小夥計被她這一言有所震驚。
但轉念一想,敢如她這樣說的女子也許有,但真的敢去做的,卻不一定有。
於是,只當她是在開玩笑。
天下說雖是寒士之地,但到底也是歸官府管的,門口幾個小兵卒換班時也常來茶肆喝兩口,自然多多少少打聽到些裡頭的事。
連上頭都默認不許女子進入,迄今為止,沒人敢去破壞這一條規定。
擺上碟菜,知她不喝酒,小夥計給她上了杯茶,搖首說道:「其實,莫說是女子,有些男子若身無才華,便是進去了,只怕也慘遭那些文人才子羞辱,這天下說內的學子,個個都心高氣傲,自詡為人中龍鳳,姑娘可千萬別去這觸霉頭。」
解憂不以為然,輕輕微哼。
文才儒子,於盛世是錦上添花,在亂世,沒有實權,卻最是軟弱無力,天下說於他們,頂多也是個抱團泄憤之處。
盛世……她沒見過盛世。
很多人說東海是盛世,她是曾經的東海公主,被東明帝寵在手心的女兒,理應來說,她應該有所感受。
年歲太小,別的她記不清了,只記得父皇會唱曲兒給她聽,哄她入眠,會把她抱在懷裡任她鑽爬,會溫柔的對她說話,父皇常在桃花樹下傷情,但回過頭來,會對著她笑。
至今二十年了,那個桃花樹下,髮絲黑白交錯的男人,在她記憶里,已經快成了一張模糊的面孔。
她從來不覺得,那個男人,會是別人口中殺人無數的暴君。
她不懂什麼是盛世,也從未親眼見過盛世光景。
年少時光,她處於深宮中,見過皇甫劦那些妃嬪之間的爾虞我詐,可她很單純的,只想要一個人的溫存和留戀,從來沒有想過別的什麼。
直到那年,幾位世子進京,劫綁,叛亂,毒殺,到後來的少帝繼位,太后掌權,失子,禍亂,和親,再是奴桑內部分崩離析,乃至灰飛湮滅……
每一件,她都記得清清楚楚。
她見過太多的死人,也不是沒有親手殺過人……
解憂盯著天下說門下,方方正正寫著女子不得入內的懸牌,心中冷屑至極。
「我便是闖了進去,他們這群斯文人,總不能對我動手動腳。」
小夥計愕然了一瞬。
真沒見過把硬闖說得這麼理直氣壯的女子!
礙於她給銀子給的大方,小夥計蹙了眉頭,開口規勸:「姑娘硬闖,於自己名聲不好,哪個女兒家敢如此不要顏面,便是姑娘闖了進去,最終還是會被攆出來,有什麼意義,弄不好,會成為別人飯間笑談。」
沒有意義嗎?
解憂容色暗淡了幾分,想著這句話,如若做什麼都沒有意義,那她所為的又是什麼呢?
小夥計見她不再言語,不敢多有打擾,屈身微彎,端著空盤子,速速去招待別的客。
初晨及晌午時刻,最是茶樓酒肆忙活的時間段,小夥計無暇顧及她這一個,但幾迴路過,仍會時不時瞄她一眼。
那女子始終獨自一人在窗口靜坐,視周旁人作無物,一直到未時,也沒見她挪動過半分。
小夥計只覺這女子真是奇怪,其坐姿舉止,不像是尋常閨閣女子。
可她每日定時來,定時走,時而抬杯品茶,時而低斂作沉思,時而瞥眸,從窄小方正的窗口瞥向外面,孤沉冷寂的眼神中,仿若蘊含著一絲的盼念。
雖日日來,既不是等人,也非要大吃大喝,她到底在做什麼呢?
小夥子想不通,這酒樓茶肆是小本經營,一年到頭也不定有貴客,要不是這姑娘付銀子時從不講價,比其他摳搜的人爽快,自己不見得會對這女子起興趣。
直到晌午過後,天空忽的密雲集聚,艷陽被緩緩遮住,猝不及防,空中飄來了一場綿柔細雨。
小夥計站在門口,往外看著街頭散漫快步的人流,想著已是午後,加上這個見鬼的天氣,下半日不會再有客至。
念及此,愁著嘆了口氣。
回頭,酒樓中原還剩寥寥幾人,如今見天空烏雲密布,趁著雨點小都已經快速離去。
整個樓中,只剩女子,獨坐窗口。
那女子,也在看窗外小雨。
小夥計盯著她風韻無雙卻又冷峻的側容,沉思了數刻。
最終,小夥計走過去,見桌上食物早已涼透結硬,感嘆這女子真是暴殄天物,這一大桌子菜都挺貴的。
秉著客至如上的原則,小夥計問了一句:「姑娘可要重新上一桌?」
熱菜這種事,這女子是不會做的,所以直接開口問重新上,倒省了些口舌。
解憂看著這場雨,思及片刻,突然說:「你覺得,真沒有意義么?」
「啊?」小夥計先是一懵,沒有及時反應過來,然後才想起來初晨她來時說過的話,晌午一忙就給忘了。
小夥計不明白一個這麼簡單的問題,這女子能思考將近大半個晌午。
在自己看來,確實沒意義啊。
過了半久,小夥計不忍心反駁她,撓了撓額,支吾道:「也許……有吧。」然後又說:「畢竟,能當第一個被天下說攆出來的女子,是有一定意義的。」
解憂彎了唇,淺淺輕笑。
小夥計直了直眼睛,迷了眼。
她是不是被自己的話給逗笑了?
這是頭一回見到這女子露出笑意,這幾日她坐於窗前,不是抬眸望向外頭,便是低眸沉色,生生的,透出一股冷清之氣。
而此刻,她竟然笑了。
雖然僅僅只一瞬。
在這之後,解憂簡單的起了身:「但願,我不會被攆出來。」
小夥計悚然一驚:「你真要去?」
驚得連該有的敬稱都忘了說。
「當第一個,能被人記住,總比後來者好。」
「但是當第一個的,也都是倒霉蛋。」小夥計脫口而出。
解憂輕然搖首,緩步走向門口。
看著外頭細雨,解憂停在了門邊,正考慮著是否要冒細雨出門,後面的夥計突然叫住她。
「姑娘,等下!」
回頭看去,小夥計忙去了前櫃,從櫃下方摸出一把油傘,然後快步交到她面前:「外面下著雨,姑娘拿著這個,方便些。」
解憂看著這把傘,心知小夥計是做生意的,正要下手從錢袋裡陶銀子。
小夥計卻阻止她,笑道:「不用了,這傘不值幾文錢,姑娘這幾日給了我不少銀子,若是再拿,只怕連老天爺都看不過去。」
解憂原以為這小夥計是個貪財重利之人,所以才會處處對她獻殷勤,但沒想到,她偶爾也有看走眼的時候,這人貪財是貪財,卻不全是小人作風。
有些人,會為財自甘折命。
有些人,會為財諂媚屈腰。
也有些人,會始終忠於本心。
解憂一時不知如何是好,伸入錢袋的手已是停頓,過了良久,她才慢慢抽出手來,接過小夥計的傘。
而這傘,似沉重。
解憂嗓音潺然:「多謝。」
小夥計看著她,面色艱難,欲言又止,終是擱不住問道:「姑娘真的要闖天下說?」
解憂望著對面尖聳的樓層,輕冷一聲:「你們夏朝女子,天天對著那塊刻著女子不得入內的懸牌,難道沒有一丁點恥辱心?」
小夥計面色難堪至極,卻說不出話來,亦沒有對她說出的'你們夏朝女子'六個字進行深入研究。
只獨獨聽得後面羞恥心三字,就足以令人怒目面赤。
解憂撐開傘,走出了幾步。
「等等。」夥計再次叫住她。
解憂回首看了眼這位身材嬌小的夥計,這幾日觀察下來,這小夥計為一點賞錢屈身合迎,日常唯唯諾諾更是不敢有絲毫脾氣。
這突然間,不知怎的,小夥計一下釋放了方才的壓抑赤怒,變得滿臉暢望,對她笑意盈盈。
是極致真誠的笑容,不是假意逢迎。
「若你入了天下說,沒有被當眾攆出來,下次你來茶肆,我請你吃一頓最好的。」小夥計深吸,然後微微一笑:「咱們夏朝女子,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來日,我定不負姑娘所望。」
解憂心有觸動,只獨拋下了這一句話,便很快消失於雨中。
小夥計抬起頭,望著這場雨,綻開笑容,心情忽然間爽快了好多。
解憂去了一趟「方圓「。
細雨飄然,淋濕了各處,霧裡朦朧,飄過的清風夾了冷涼。
她停了這一工程,只做了一半,放眼望去,『方圓』斷壁殘垣,顯得像廢墟。
她不免努力回想,關玲瓏想要做的是什麼?
也許,關玲瓏想在僅剩的生命里,能留下些什麼,未免有遺憾。
又或許,關玲瓏很憐惜自己的性命,並不想就那樣稀里糊塗的死去,唯有做點有意義的事情,才能證明存在過。
那這些事,在她眼中,已經變得沒有意義了嗎?
解憂留下了落寞的神色,久久立於風雨中,最後想通了,她展了展容色,自言自語。
「你是你,我是我,我原以為,我能做到分開就論,但你我之間,其實分不開,也了不斷。」
她失了記憶,曾變得傻傻呼呼,陰差陽錯認了個師父,三番幾次無意間與南宮顥牽扯深入,在這個陌生的地方,還交了肯認同她的朋友……
這些,都不緊要。
她糾結的,從未料到的,更羞於啟齒的,是身為關玲瓏的她,竟然會舍下身段毫不留臉面的幾次同夏王表明心意,還差點與他行了魚水之歡……
這才是這段記憶中,最不堪之處!
只要她想起,心中總會生出寒意。
這種違背自己本心的關係,有時候,讓她有些難以面對。
可如若不認可這段記憶,如何能坦然的面對南宮祤,而面對一個強大的勁敵,是不能生出任何異心的。
她明白自己是個什麼樣的人,不是好人,做任何事都可以不計手段,更不會因一點小事而迴避。
失憶之下,做出的那點荒唐事,那把燃起來的火,現在已盡數被她掐滅!
解憂彎了彎腰,撿起一塊尖一些的石頭,在刻著'方圓'二字的大石碑下方,用力的劃出了兩個字。
望著刻下的字跡,她心底喃喃。
關玲瓏,你不曾是我,但我就是你。
她大步離開'方圓'。
雨已經有些大,街上朦朧雨霧,周旁也難見什麼行人。
長長的街道上,解憂撐著一把油傘,漫然行步。
她最後在小街巷的鋪門前停留。
走向檐下,解憂摸了摸那鋪門落下的鎖,鎖不是新的,想來鋪子早已關門大吉,這是早已預料的結果。
解憂凝住片刻,只覺身邊有異。
街頭小巷,煙霧繚繞,大雨傾盆,如此情境,最適合做什麼,她再清楚不過了!
這次,不知又是誰?
解憂雙目微蹙,冷冷回身,準備迎接一場腥風血雨,卻在回頭瞥望的一瞬,心口提到了嗓子眼。
這條街,從東向西,很長。
東面的街口道上,有一個人撐著傘,臨臨而立,煙雨的迷濛,籠罩那人周身,傘沿微低,剛好遮住那人臉容,教人看不真切。
雨下的有點大了。
她快步走出屋檐,近了幾步,與那人相望。
她握傘的指骨有些緊,再次撇向旁周,有一檐下,花忍帶著雨帽,正抱劍依靠著牆,似是在那避雨,容色間還有一股被迫不情願的樣子。
難怪,周遭氣場不似尋常。
解憂再看向東面街道口,那抹雨中臨立的人影。
他怎麼會……
今日不是休沐之日啊……
他不上朝么……
解憂神色一軟,幾欲不可置信。
檐下的花忍正巧算是在兩人中間位置,斜靠著牆壁,左邊瞧瞧聞名天下英明神武的自家爺,右邊看看那名滿天下禍國亂民的女子。
花忍不得不說兩個字,造孽。
這兩人,站在雨中,若無旁騖,只相視無言,空氣中似有一股生生壓抑的氣息瀰漫。
也太無聊了吧。
如此下去,怕是要看對方看到天黑!
嘩啦啦的流水聲,在檐下走過,落入地面,濺起微弱的花紋暈圈。
花忍聽著雨滴落下,打了個哈欠。
這兩人,真的是在比忍耐度!
上次相遇是這樣,現在又是這樣。
望了望天,花忍很難理解。
解憂抬眸撇著十步之遠處的那個男人,心中難免有些思慮。
他的出現,並沒有在她的意料之中。
如若這算是他主動現身找她的話,那麼理應,他會走過來。
但是,他沒有。
莫不成,他在等她過去?
她心底驀然想笑,忽而能理解,那日他意外見到她是什麼心情。
就像眼下,她也是進退兩難。
進,頗為沒面子。
退,顯得懦弱。
不知不覺,她竟站了大半片刻,直到風雨加重,有股強勁的風刮過,她沒持穩手中油傘,一脫手,傘被風帶到了遠處。
她的視線隨著傘追去,那傘原本破舊,眼瞅著像是縫縫補補過多次,而此刻,那破舊的傘在地上滾落了幾次,跌宕起伏,最後碰到巷子尖銳之物,再受不住,突的一下撕裂開來。
這……只怕撿回來,也用不得了。
她立在雨中,任由雨水流下,裙裾及長發已被飄濕了大半截,有那麼點狼狽。
他挺立原地,不願挪步,無動於衷。
她忽然看向他傘下的空間,再站個人,好像也不多餘。
她抬起腳步,迎著割面如刃的勁風,在雨中漫行,她走的不快,仿若在賞雨一般,不緊不慢的步向他。
她一步一步,總覺這段路極長極長。
這幾日,她想他應該很忙,不會再出宮了,她等得很無聊,只能去天下說旁邊坐坐,興許,他來了興趣就會去一趟呢?
她曾想過千萬種方式相見的方式,也想過要以怎樣的面貌面見他,但萬萬沒想到,是這樣的方式。
還差最後一步,她駐足在他面前。
雨水打在身上,冰冷如霜。
解憂久久深吸,心底有些可嘆,想讓這個男人有點憐香惜玉之意,確實挺不容易,哪怕活生生站他眼皮底下,他連挪動一步都不願。
眼睛里沾了些雨水,迷得她一時半會兒睜不開眼,眼下濕透狼狽,不知遭這罪做什麼。
換他一絲心軟同情?
關鍵,他還真不心軟,也不同情。
卻也無礙,她不是很稀罕要入他傘下躲雨,全身早已濕透,有傘無傘沒甚分別。
他連這一步都不願過來,她又憑何要過去?
關玲瓏可以沒傲氣,但這種舍面子放身段的事,冥解憂沒理由要去做。
然後,解憂不曾再給他多餘的眼神,抬了腳步,就著空中的大雨瓢潑,從容不迫,從他身旁一側緩緩穿過,直至消失在煙雨中。
南宮祤執傘的手握的很緊,從她坦然自若穿過他身旁時,他手中那傘柄幾乎要被捏斷。
這回,輪到他神色剎那異變。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一直在生悶氣,他也許就是想折磨一下她,好出了這口氣,明明只差一步了,她再多過來一下好像會要命似的。
關玲瓏,她斷情絕愛起來,當真是比任何人都絕情!
花忍閃過一抹驚詫。
不應該啊,日夜思念之人就在面前,自家爺比他還能沉得住氣!
看著那女子再次消失,花忍都快忍不住想過去把她拎回來。
「爺,要追嗎?」
花忍扶了扶雨帽,人已飄然湊過來。
南宮祤給了花忍個冷漠的眼神。
花忍面色古怪,心底卻是體會到了:不追,誰追誰是小狗!
花忍道:「那還去關宅嗎?」
他再給了花忍一個眼神,這回眸子里柔和了一些,緩緩說:「她在關宅等我。」
他募的抬首,看到旁邊鋪子上那頂寫著'小豆米行'的破敗招旗,隨風雨飄搖,似快要飛離。
這四個字,還曾是他親手所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