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下個賢妃 貳
寒夜深重,月輝尚凜。
「天要亮了。」這一姿態溫雅的宮裝之人居於宮牆暗處,他緩緩抬起了手,像是在撫著無可觸及的月光,明明長夜未過,他卻這樣說道,微浮輕紗蓋過了他微微上揚的唇角,也掩住了這一絲極為溫柔,極為悲傷的笑意。
雍闕世人皆知賢妃乃女帝最為鍾愛之人,傳聞這位賢妃容貌冠絕,性情雅和,待人素善,賢妃膝下有一四皇女,名為徽傾,正值幼歲,想來這位四皇女定是受賢妃萬般疼寵,畢竟經年為止,四皇女是除大皇女之外最可能承繼大統的惟二人選。
是以,後宮之中,擁有大皇女的寧妃與正掌後宮權的賢妃成為了盛寵不衰的兩位妃嬪。
可事實是,喻徽傾自誕生之初,就並未待在賢妃的身側,整個皇宮上下僅有溫寧宮人才知四皇女始終孤自居於後殿,始終未曾見過賢妃一面。
「看來今日也不適宜去見本宮的小小殿下了。」說到後面,晏姬緩緩露出了溫煦至極的神色,他似有若無地瞧了一眼一暗衛,一暗衛立即將拾起的沾血長劍背至身後,姿態甚低地回了一個「是」字。
「至於你…興許會死也說不定。」晏姬朝雲黎投去視線,從他腰腹的大片血跡輕飄飄地掠過,那被遮掩在輕紗之下的眸光十分冰冷,銜著一絲微詭的輕嘲意味。
聞言,一暗衛所握的長劍劍尖微不可見地動了絲毫。
須臾,死寂。
「試試。」
雲黎甩去匕首上的血,他悄無聲息地落了地,眼神淡漠地像是他的眼前根本空無一物,既沒有一語雙關的晏姬,也沒有一線待出的暗衛。
「呵…」晏姬抬手掩唇,他幽幽地輕笑起來,繼而緩緩揭起一半輕紗,露出一半陷有青黑毒印的鬼魅面容,那一半眼眸黑得深沉,令人完全窺知不透,他旁若無人地打量雲黎,見即便雲黎瞧見他這一副可怖容貌,仍是眸色極淡,不為所動,「本宮改主意了——」
晏姬探出了手,忽而合了掌心,似是攥住了一縷雲霧。
「將此處作為一個棲息之所,你覺如何?」
「殿下素來喜食辛辣,故而脾胃不和…」俯首跪地的太醫們滿額冷汗,渾身冷顫,正強打精神回稟賢妃的問話。
「哦…?」晏姬僅輕飄飄地回了一個字。
頓時,侍奉後殿的宮人們嘩嘩跪了一地,「賢妃息怒!賢妃息怒!是奴才們沒能勸住殿下…!賢妃息怒!!」
「呵呵,跪著做甚,本宮可沒怒呢。」晏姬緩緩撥弄了一下面前輕紗,「聽聞這會兒大皇女跌了膝蓋…」
「這…確有此事,不過陛下當即遣了臣等來此!」
「原來陛下現在月華宮。」晏姬突然輕笑出聲,因無人可見他的面容,太醫們越發覺得心底發怵,不敢多言,正在這時,晏姬又問,「他的傷,如何了?」
太醫們明白晏姬指的是哪一位,當即回稟,「已然痊癒。」
雲黎留在溫寧殿,已有一月。
在這一月間,晏姬真正地做到了他當日所說的「棲息之所」四字,滿宮上下無人敢問雲黎來歷,只待他是必須小心翼翼侍奉的貴人,而自最初的那日之後,晏姬再也沒見雲黎,彷彿已經遺忘了雲黎的存在。
直到一日,亦是深夜。
皇宮的夜,不知為何靜得出奇,尤其是這一日,更是沉寂,而溫寧殿內,早已暗血遍地,徽衛同死士纏鬥在一起,黑影縱橫,幾乎令人分不清哪一方是誓死護衛的徽衛,哪一方是暗殺而來的死士,其間終於有幾個身手極強的死士闖入內殿,但在那裡見到不是年幼的四皇女,而是一副鬼詭面容的賢妃。
晏姬見了死士,忽而大笑不止,笑著便咳了黑血,顯然,這位賢妃早已因為劇毒纏身而時日不多了。
「四皇女不在此殿!」
「晚了。」晏姬笑著說道。
一暗衛從黑暗裡現身,當即了斷這些闖到最後的死士,可仍有一個逃了出去。
「吱呀。」
整個正殿透著無盡黑暗,那些已經僵直的黑衣身影四散零落地鋪滿了一殿,這些人擁有的銀亮劍刃未沾一點血,但殿內卻漫延著一地濃稠的暗血,一直延伸到某個擅闖入殿的小小身影腳下,年幼的喻徽傾目露茫然地打量著殿內的景象,似是某種本能,讓她站在原地,不敢再走一步。
她今夜裡,實在是太想見到她的父妃了,於是偷偷地溜出了後殿。
她不明白,一直都不明白,為什麼父妃從不肯見她,明明她是這雍闕第二尊貴的皇女,連母皇都來看過她無數次,可是父妃卻一次都沒有。
此刻。
站在正殿最中央的人,卻不是真正的賢妃晏姬,而是少年之時的雲黎,他緩緩看向了喻徽傾,然後踏過一個又一個屍體,明明踩著一地鮮血,卻悄無聲息地走到了喻徽傾面前。
少年雲黎蹲下了身,他聲極輕,似在安撫,「不怕。」
年幼的喻徽傾恐懼得渾身僵硬,緊接著,她看都不敢看雲黎一眼,也不敢去想這個少年究竟是誰,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正殿。
來遲一步的一暗衛緊跟其後,只是,她頓了一下,似是瞥了一眼已葬在雲黎手裡的最後一個死士。
「咳咳…咳咳…」
晏姬幾乎趴伏在榻,他劇咳不止,咳出的血將一側錦被都浸透了,但他卻一邊笑出聲來,一邊大咳,那痛快又痛苦的聲響交織在一起,直叫內殿化為一片赤火地獄。
「是你。」晏姬見到雲黎,這才平復下來說了一句,他往下倒進軟枕,目光已近渙散無焦,「你…可以把那桌上…美人瓶里…的花拿過來嗎?」他的語氣輕柔到了異常的地步。
雲黎微皺了眉,但還是依言照做,他抽出那一花枝,直覺這是一枝異常美麗的花蕊。
晏姬卻並沒有接過雲黎遞來的花蕊,而是望向窗外,他露出了如那一日一般溫柔而悲傷的笑靨,那笑意深刻入髓,已經到了令看到的人心驚的程度。
就連雲黎都動了一下眸子。
「本宮的小小殿下…本宮的小小殿下…本宮的小小殿下…」晏姬不斷地重複著這一句。
「為何不見?」雲黎突然打斷了晏姬的囈語,問道。
「呵呵…」晏姬似有若無地看了過來,他一雙眼眸好似看透了雲黎,而雲黎卻無法看透他。
昔日容冠後宮的賢妃到底沒有給出一個回答。
喻樂鳳終於趕到溫寧殿時,晏姬已闔了雙目,威武嚴肅的女帝陛下坐在滿是血的榻側沉默良久,這才看了一眼一旁的雲黎,她開了口,肅穆面容之上儘是冰冷。
「既然『長生花』在你手裡,那麼,你便是下一個賢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