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臣自欺
話說靖康二年,金滅北宋。在宗望所率輕騎兵的驅趕下,浩浩蕩蕩的「金枝玉葉」經由滑州黯然「北狩」,一路上蓬頭跣足、風餐露宿,剛撐過沼澤又墜入朔漠,足底血泡次第起,實在是道不盡的苦楚,更兼前途未卜、生死兩茫茫,好不令人絕望。
那一日,將近烏舍地界,行伍暫歇,不等人畜站定,立刻便有許多汗流浹背的宗室婦女從隨軍駱駝的兩側兜袋中滾落。監行的金兵逐一查驗:死者委棄,生者慰軍。
趙佶身穿青布衣,頭戴氈笠,佇立在旁,難免觀之惻隱,但自保尚且不暇,能奈之何?!遂覷個空,在隨行太監常公公的服侍下,靠著一截枯木箕踞而坐。
常公公本名常旺祖,自入了「悔春堂」,遂改名常夢初。常夢初在宮中熬了將近二十年失意困惑的不堪歲月,正憂晚景凄涼,恰值靖康之難。他自忖天賜良機,與其苟且殘生,莫若付之一賭,博個或有的富貴。於是,他便自告奮勇伴君北上,鞍前馬後侍奉趙佶,倒也分外賣力。
趙佶喘息多時,將聖目眨了幾眨,眼看晴明五月初,本是「蹴鞠歸來馬蹄香」抑或御書房中潑墨的好時節,不意今日卻身陷囹圄,追憶往昔,恰似黃粱一夢,富貴來去何太急!
正詛喪間,趙佶忽又撫掌贊道:「善哉,古人誠不欺朕!」
常夢初痴獃呆盯著主子,又聽趙佶慨然道:「摩詰居士曾寫佳作《使至塞上》,中有一句『大漠孤煙直』,朕始終覺得不可理喻,今日一見,方悟其妙!」常夢初忙舉目環顧,果見天地一線處寒煙數柱懸立空際,渺入雲霄,恰似上下拉扯一般!見此異象,常夢初也大為驚奇,便慶幸道:「『不經一事,難長一智』,倘若不是此番奇遇,老奴險成汴河泥鰍矣,可見『失之東隅,收之桑榆』是一毫不差的!」
嘖嘖稱嘆中,常夢初突然想起一事,遂對趙佶施禮道:「官家妙于丹青,啟程前尚連夜繪了一副《北狩圖》,今日既如願到了這蠻荒的所在,正好考證!」趙佶頗以為然道:「險些忘了此事,逆旅有暇,不妨共品之。」說著,探手入懷,先扯出一冊《道家成仙速法》,忙小心納於袖中,又摸索了半響,始掏出一軸院絹置於膝上,常夢初隨即發出悅耳一嘆:「好一頭惟妙惟肖的......」待畫作攤開后,卻見正中竟是一個儒生模樣的人,正左手捋須,右手持錘,孑然而獨立。十數個不規則地穴,亂七八糟點綴四周。
常夢初作了二十年公公,萬念俱灰,智慧之泉頗有些枯竭,便小心翼翼地問道:「敢問官家,畫中人莫非『遼東鳥人丁令威』么?」趙佶微嗔道:「是朕啊!」常夢初立刻快意道:「初看這畫時,老奴還納悶,道是誰呢,竟有這般的仙風道骨,原來果然就是官家!」
「官家持錘,意欲何為?」常夢初又問,趙佶心不在焉道:「擊獸。」常夢初驚慌道:「老奴鼠目,未見獸在何處?」趙佶點指畫中地穴道:「獸在穴中。」常夢初撓天庭、扯地閣,幾將眼睛揉到失明,終欣喜道:「哦,老奴明白了,定因北狄之獸,生性晝伏夜出,此刻方過辰時,是以隱而未現!」趙佶冷笑道:「之所以還未出現,並非晝伏夜出的緣故,不過是朕『目中無獸』罷了。」常夢初約略混沌了片刻,不敢再想,遂汗顏道:「何謂『目中無獸』?莫非真的有獸?」
趙佶沉醉道:「中原畫作,意境為先,運筆居次。公公可還記得朕當年畫考時所出的『深山藏古寺』題目否?『蒼蒼古道前,老僧挑水難。畫中無蘭若,全在一念間』,意境之妙,就在看不到、講不透、想不通。不過《深山藏古寺》意境在畫中,而朕這幅《北狩圖》,卻是意境在於畫外。」繼而釋疑道:「『狩』的意思就是『獵』,北荒穴居之地,豈會無獸可獵,金虜即是獸,只是朕等閑視之,心中不懼獸,故言『目中無獸』,畫繪心聲,自然畫中也就無獸了!」
趙佶的諄諄教誨,反而令常夢初愈感玄之又玄,更加打不開那扇「眾妙之門」,唯覺腦海之中隱約浮現出「自欺欺人」四個大字。常夢初不由得吃了一驚,連忙止住這「其罪可誅」的混賬念頭,如夢方醒道:「『吾嘗終日而思矣,不如須臾之所學』,不是官家點撥,老奴豈能明心見性,徹悟這幅《北狩圖》的真諦!」
趙佶情到濃時藝癮發作,頓覺文思泉湧,遂朗聲道:「金人笑朕太失敗,朕笑金人見識窄。不見周祖西伯昌,七年羑里運八百。」
常夢初忙躬身道:「官家『雅量涵高遠,清襟照乾坤』,就是堯舜禹那樣的先賢也比不上啊!不過此次『北狩』卻無真獸,終究還是少了點情趣!」趙佶擺擺手,意味深長道:「所狩者非獸,國運也!」
常夢初登時昂揚道:「妙啊,老奴要寫一書,名曰《吾皇受難記》。官家此次北狩,勞肌苦心,實在是『替民贖罪,以彰正義』,必能『狩』得大宋國運綿長、百姓安居樂業。中原百姓讀了老奴的書,知道官家這樣愛民如子,必將加倍侍君如父!」又安慰趙佶道:「況金虜雖蠻,然自古以來,哪有不愛才的?!依官家的無量才,金酋豈不待如上賓?!到了賊穴,定是宴請幾回,道幾句多有冒犯的話兒,仍送官家復祚罷了。只可惜未能看到這荒僻之地的狼蟲虎豹,不知其兇惡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