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93詛咒
過了兩天,明家堡的防禦依舊如鐵桶般堅固。
但燈蕊教的人卻遲遲未來。
或許,他們不會來了。
畢竟他們教主承諾過,至少也要明年九月方才復出。
守了接近十九年的承諾,這時候反悔,豈不是落了個「背信」之名?
清晨,堡門輕輕推了開來,走出來了一個人——衛庭!
既然已無外敵來犯,天氣又這麼好,為什麼不出去走走?
遠處還有霧,寬闊的青石板路上還帶著淡淡的水汽,清晨的空氣是那麼地清新,他深深吸了一口氣,走了出去。
明家集內藏著的那些武林高手已隱退許久,有的或是街頭擔著扁擔的挑夫,有的或是市集上的菜農,有的或是客棧中的店小二。
第一次瞧見這些人的時候,若非仔細看,你也看不出他們並非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人。
但別人認不出來,衛庭卻認得出。
他認得出卻絕不會說出來。
因為這些人之所以來到這裡,便是因為可以在此處安安穩穩地生活下去,付出的代價便是維護此地的安全。
他們有他們的生活,自己也有自己的生活。
所以如果沒有必要,他是不會去見他們,即使路上遇到了,也只當做不認識。
對於金大煙袋,他當然是很尊敬的,不過,尊敬與見面卻是不同的。
所以他也不會去大金客棧。
因為在那裡他不會感到特別的自在。
而他之所以出來,就是為了自自在在地吃上一頓飯。
還好除了大金客棧,還有別的地方可去。
天芸客棧里的雅間里一直有衛庭的位置。
對於許久未曾來到的衛大爺,他們顯得有些意外,但隨即便是熱情周到的伺候。
店小二一眼望見他,先是一怔,跟著滿臉堆歡地將衛庭迎上了臨街一角的座位,這個座位一直都是衛大爺的。
不論客棧生意多麼火爆,他們都會為衛庭留下這麼一個座位。
因為衛庭是明家堡的人,衛庭出手一向豪闊,照顧好了這麼一位上賓,有時候總能帶來生意上的驚喜。
這種驚喜是每個開店都一直希望的驚喜。
宴席已擺上,清蒸的排骨、嫩姜炒鴨肉……平凡的名字卻能做出不平凡的味道。
這正是衛庭一直來光顧的原因。
他吃得很慢,很仔細,這把月的時間,實在是辛苦得很,一直都沒有機會犒勞犒勞自己。
今日這頓飯吃得實在愜意。
最後還喝下了一大杯清冽的竹葉青。
可一個人感到舒服的時候恰恰是神經最為鬆弛的時候。
客棧的二樓,位置寬闊,擺了十幾張長桌,他吃到了一半,客人便陸陸續續地走了。
他坐的地方,正好瞧得見二樓所有的人。
等到最後幾桌人離開了以後,他忽然就發覺有點不對勁了。
或許是他早就知道有點不對勁了,只是他對此甚是不屑。
等他喝下了那杯竹葉青的時候,一個穿著舊布的老頭子慢慢地從樓梯口走了上來。
老頭子滿頭銀白,低著頭,慢慢地走上階梯,手上還抱著一把古舊的胡琴。
那時候有這麼的一種職業,一個瞎了眼的老頭子身邊跟著一個小女孩子。
一人彈,通過枯瘦的十指擺弄出一曲曲樂音,那通常都是容易引人心悲的曲子;一人唱,出谷黃鶯般的歌聲,唱的卻是自己凄涼的一生。
這個老頭子卻不同,他身邊沒有一個小女孩。
他只有自己,還好他還不瞎。
他隨便找了一張桌子坐了下去,這或許只是因為那桌上還有半碗陽春麵沒吃完,一個盤子上還有幾塊沒動過的白肉。
他伸手拿起碗筷,一口面,一塊肉地吃了起來。
為了活下來,他並沒有得選。
一個凄苦的人本就很容易引起別人的同情。
衛庭並不同情他,因為這件事有點奇怪。
店家為什麼會讓這麼樣的一個老頭子走上來?
店主雖不會與其他人那般市儈,但同情與生意之間應該界限分明,不能夠隨便混亂,否則他很可能也會變得凄涼。
對自己從事的事業不認真的人,很容易得到凄涼的結果。
而且,剛剛進客棧時,店小二的眼神也有些奇怪……
想到這裡,衛庭的心忽然就沉了下來。
他想站起來,一步竄下去,問問老闆到底是怎麼回事。
他的身子剛要離開椅子,「錚錚」一聲,老頭子的胡琴聲忽然就響了起來。
手指撥弄,音調流轉,一陣樂聲響了起來,果然是悲涼的樂聲。
巨大的悲哀總是從淺到深,慢慢積累起來的,所以這聲音很輕,這時樓梯又傳來一陣腳步聲。
老人的腳步沉穩,年輕人的腳步聲輕捷。
但正走上來的人的腳步聲卻不緊不慢,彷彿想證明他已像成年人那麼成熟,但又脫不去稚嫩稚氣。
樓梯口終於多了個人,年輕人。
白綢長裳,衣袖流擺,翩然瀟洒一少年,只是面目間依舊斂不去那股精悍之色,他的手上雖也握著一把摺扇,但看他的那種握法,更像是在握著刀與劍。
他一走了上來,其他地方一眼也不去瞧,徑直地走到衛庭面前,大大方方地坐了下去,完全當衛庭是空氣的一般。
衛庭皺眉道:「少年人長得也算湊合,怎地如此沒有禮貌?」
那少年笑了笑,好像才反應過來,抱拳道:「晚生丁焚!」
「丁?」衛庭口中咀嚼著這個姓,似乎想從中判斷出這人的來歷,可他並不認識丁焚。
丁焚在江湖上的名氣還沒傳開,丁焚做的事不傳比傳更對他有利!
「不認識,滾開!」衛庭說得很乾脆,有些人的相識講究眼緣,看了第一眼就討厭,那就實在沒有必要繼續下去,何況到了衛庭現在的地位,他也沒必要刻意去結交一個年輕人,「你若不走,我就讓你爬著走!」
流轉的樂音響徹在耳,衛庭的心情已被觸動,有些沉不住氣。
丁焚的脾氣看來很好,也不以為怵,桌上已無其他筷子,盤子里還剩幾塊排骨,他兩指伸出,夾了塊排骨放到口中嚼了嚼,不住嘖嘖讚賞。
衛庭眉頭一皺,道:「看來你真是聽不懂人話!」他已準備動手。
哪知丁焚忽道:「曾聞良藥苦口利於病,但這道菜卻是如此美味,豈不怪哉?難道裡面是加了一些佐料?」說這話時,眼睛不時打量著衛庭,眼角顯得是那麼地詭異。
衛庭心中一跳,潛運內力,卻覺四肢百骸絕無異常,但在這忽然間,又發現有點不對勁——內力竟有點提升了起來。
聽過吃飯能補充體力,誰又聽過這還有增加功力的效果?
他的臉色一凝,冷冷道:「飯菜里到底加了什麼?」
「一種十分奇妙的葯,據說練武之人吃下去以後功力能夠有所提升。」丁焚輕輕嘆了一口氣,道:「但是凡事有利也有弊,功力雖然有所提升了,可是心智卻會變得遲鈍。」
衛庭臉色驟變,手起一掌拍在桌子上,厲喝道:「胡說八道!」喝聲未了,卻見手掌過處,一張楠木所制的桌子竟然多了一個空洞的掌印,這一掌竟然將桌子拍穿了。
他的心忽然涼了一半,只因他知道吃這頓飯之前,他的掌力絕沒有此刻之深厚。
丁焚笑了笑,道:「你現在信不信?」
衛庭怒道:「信!」語方出口,手起一掌拍向丁焚面門。
但這一掌力道著實渾厚,可拍出去的力道卻真是緩慢,丁焚左手穿出搭上他的手背,借力卸力,將他推了回去。
本來以他的功力絕不足以對付衛庭,但是來招既慢,功力雖深,憑藉一股巧勁卻足以應付了。
衛庭方才擊出一掌,已是氣喘吁吁,平時的體力是那麼地好,此刻方才使出一掌,便如此氣喘吁吁,他也不明白是怎麼回事。
丁焚帶著十分友好的語氣解釋道:「只因你一次性吃的量太大,所以藥性損了身體,不過你放心,我會好好幫你調理的。」
衛庭的語氣忽然變得和緩:「你到底給了他們什麼好吃?竟然願意配合著你來害我?」究竟是見過大世面的人,拿得起,放得下,懂得看局勢。
丁焚顯得有些吃驚,卻還是淡淡道:「也沒什麼,賺再多的錢,也得又有命花不是?」
巨利怎比得上身家性命?
衛庭笑了笑,道:「佩服!」
「我說過滅你全堡,絕不是假話!」丁焚的語聲變得冷酷,也將自己的來意道出,只因他想惹怒衛庭,「誰教你們不肯配合我們,拿出錢來?」
衛庭的臉色果然變了,他雖猜得出丁焚的用意,可當真聽到這些話,還是不免嚇了一跳。
明家堡的防禦堅固得如一顆椰子,想從外部攻進去自然十分麻煩,但若是從內部往外打出來呢?
自然簡單了許多,可是要找到法子哪有那麼容易?
現在忽然變得有些容易了,因為有了衛庭。
丁焚看到衛庭的臉色有如被人砍了一刀那麼難看,笑了笑,語聲更轉溫和,道:「其他的事情你不用再知道了,你現在需要的只是好好睡上一覺!」
衛庭只覺如坐針氈,他想拚命站起來,跑出去告訴老爺子這一驚人的消息,可他雙足才一用力,竟然沒什麼勁道。
胡琴聲低昂入耳,聽得眼皮漸漸垂了下來。
他反手,想在自己臉上拍個幾巴掌,清醒清醒,可他才拍出一掌,一隻手已被丁焚拉住,緊緊拉住。
他瞪視著丁焚,似乎想用眼神將他殺死,可這時又發現,丁焚的眼神也是如此溫和。
他的眼神已被丁焚吸引了過去,胡琴聲已經停了下來。
音樂也是一種輔助,現在這種輔助已經夠了。
只聽丁焚緩緩道:「明德那老傢伙無德無行,是衛庭這輩子最大的仇人,你活著就是為了殺他!」
衛庭只覺全身冰涼,他想否認,可是心底卻有一個念頭促使著他承認,又聽丁焚講了幾句,他終於不再反抗,跟著丁焚的語聲,道:「明德那老傢伙無德無行,是衛庭這輩子最大的仇人,你活著就是為了殺他!」這句話說完,他的眼角忽然多了幾顆晶瑩的淚珠。
水珠幹了的時候,他的眼角再無悲傷的神色,只剩下一片空洞洞。
丁焚點點頭,終於覺得有些滿意。
他轉過頭去,對那個老頭子微笑道:「華先生的悲風凄雨之曲果真妙絕,若無您的配合,只怕還不容易拿下這人。」
華先生,華亭先生。
風悲切,雨欺零,瑟瑟胡琴慟人聽!
一個普普通通的賣唱老人,竟然便是江湖上有名的華先生?
前一刻你若覺得他不是,后一刻瞧見了那刀鋒般冷漠的神色,你就不會再懷疑了。
華亭那刀鋒般銳利的眼神盯在丁焚的臉上,一字字道:「現下你可滿意了?」
丁焚竟不由自主退了一步,才道:「滿意極了!」
華亭先生點了點頭,冷冷道:「滿意就好,回去告訴你老子,我再也不欠他的了。」轉身欲走。
丁焚淡淡道:「欠債還債,本自天公地道,我很期待咱們下一次的合作!」
華亭先生驟然停住腳步,厲聲道:「你說什麼?」
丁焚也不理會,緩緩將手掌搭在桌子的一角,過了片刻,桌子的一角竟然開始冒出煙來,只聽「喀」地一聲輕響,丁焚抓下冒煙的桌木,放在掌心慢慢地揉,揉了片刻,只見他掌心間慢慢地漏出一點點飛灰。
雖然只是這麼小小的一塊木頭,但在片刻之間揉成飛灰,掌上的力道也不可小覷。
這是炫耀,又是提醒,丁焚道:「家父的這路火烙毒掌的功力比我還要深厚不知多少!除非您不再去尋他,否則……」說到這裡,他突然笑了笑,道:「如果你打不過他,又不想死,那就只能乖乖替他或者替我辦事!」
丁炎與華亭先生之間自然是有一種恩怨糾纏,兩個人每隔一段時間都會打上一架。
丁炎要的是辦事的人,華亭先生這種人又在很多方面都能滿足他的需求。
華亭先生要的卻是丁炎的命。
十幾年下來,兩個人打了三四場架,次次都是華亭先生敗,為了活命,他只能替丁炎辦事,辦的自然不是容易的事。
想起為丁炎做的事,華亭先生瞳孔已在收縮,道:「用得著你廢話?」突又冷冷一笑,道:「他不殺我,終究有一天被我殺了!何況他現在只不過是個斷了臂的殘廢。」
聽到「殘廢」兩個字,丁焚的臉上露出了一種奇怪的表情,也不知是怒?是悲?
「既然你如此有把握,為何不再去試一試?」丁焚的語氣變得平淡。
「殘廢」兩個字是實話,聽了雖然有所觸動,但在這剎那間,心中那一點點觸動忽然就消失了。
華亭先生道:「我本來就是要去的!」
丁焚森然道:「要去現在便去!」語氣中已有輕視之意。
華亭先生也聽得出這裡面的意味,但見到了丁焚的表情,情不自禁地想起了丁炎。
丁炎自從斷了一臂,便極少出門,這些年一直潛心修鍊武功,更有精進。所以華亭先生上一場架又敗給了他。
想到這裡,拳頭忽然握緊,枯瘦的手竟也隱隱現出了青筋。
看到了華亭先生的表情,丁焚覺得有些得意。
這時華亭先生的手忽然張開,輕輕撫摸著那把胡琴,忽然道:「你知不知道我這輩子彈得最好的曲子是什麼?」
突如其來的一問,丁焚也是一愕,隨口道:「凄風苦雨!」
華亭先生點點頭,淡淡一笑,笑容中多了幾分譏誚之意:「你知道的,這是一首不祥的曲子,初聞時悲傷,常聽則不祥!」
他不等丁焚進行辯駁,又道:「我自然是個不祥的人,孤苦伶仃,漂泊無依,這輩子唯一一個好朋友也已慘死!」說到「慘死」兩字,那雙眼睛忽然露出刀鋒般的神色,狠狠的盯著丁焚。
只是這麼一眼,丁焚的心中不由自主打了顫,他忍不住想問,「你最好的朋友是誰?為什麼會慘死?」
但他並沒有問,他隱隱約約地猜到這些事或許跟父親有關。
只聽華亭先生續道:「你們丁家的人聽這首曲子已有很多遍了,特別是你的父親……」
丁焚冷笑,截口道:「你想說他沒有好下場?」
華亭先生語聲變得有些詭異,就像是在下達一種詛咒,道:「沒錯!終有一天,我必將親自為他彈奏這一首送終曲!」這話一說完,凄涼的胡琴聲又響了起來,轉身一步步走下樓梯。
「凄風苦雨」的曲聲中,人已漸漸去遠。
丁焚忽然覺得有些悵惘,呆立了許久,望著外頭的陽光,心中升起了一個念頭:「難道我們丁家真的不會有好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