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4章 時有一人
望著行走在曠野,前無頭,后無尾,沒有盡頭的隊伍,騎在一匹馱馬上的夏照甚是感慨。遇到衡州衛,結識衛指揮使楊炯以來,日子過得好像驟然加快。先是隨著眾監生到燕子磯看熱鬧,而後留在虎山軍中幫閑打雜,接著又被派往南京城裡與留都高官交涉,到現在竟然渡江北征,短短十餘日的際遇,太過離奇,就是話本里也不曾見過。
當然,這一切的離奇,都與指揮使楊炯離不開干係。
前幾日,夏照抱著做人做事須有始有終的心態,在燕子磯給衡州衛,給楊炯送行。不想,楊炯在登船前突然伸手把夏照也拉上了船,說了一句,「夏兄弟,你若是留下,史部堂等留都大員,念及近日留都之窘迫,必定會出手料理你。你一小小監生,即便松江老家有底蘊,也是鞭長莫及。在內則亡,在外而生,不若隨我北征。如此一來,史部堂等人,即便有心也是無可奈何!」
夏照本就惴惴不安,聽楊炯這麼一說,話雖不好聽,道理卻實在,於是半推半就隨軍渡江了。
夏照向不遠的前方看去,楊西施騎著一匹膘肥體壯的戰馬,楊炯在下邊牽著馬。後面一騎,卻是石三妹騎著一匹明顯相形見絀的馱馬。
也是馱馬,這讓夏照心裡好受多了。
連日騎馬而行,楊西施覺得甚是難受,雙腿內側都磨破了,只是不好聲張,便拉長著臉不說話。楊炯大概也能猜想得到,不過這也是沒辦法,總不能一路背著吧。從南京到天津衛,千里之遙,留給自己的時間不多了。
見楊西施悶悶不樂,楊炯想了想,說道,「要不我說個笑話?」
楊西施沒心情,沒說話。
楊炯醞釀了一下,大聲說道,「時有一人,姓蕭名嘩,少有大志,欲求功名。初從文,三年不中;改習武,校場發一矢,中鼓吏,逐之出;又從商,一遇騙,二遇盜,三遇匪;遂躬耕,一歲大旱,一歲大澇,一歲飛蝗;乃學醫,有所成。自撰一良方,服之,卒。遂至地府,久候閻王升堂,不耐,問之,鬼卒曰:王閱足下卷宗,狂笑,休克於後堂,未醒……」
楊西施頓時大笑起來,接著連忙又用手絹掩住口齒,繼而笑罵道,「炯兒,這番編排,甚是缺德!世間哪有這般抑鬱之人?還不如早死早投胎。」
楊炯反駁道,「活得艱難,才顯氣節和才華。你看這蕭嘩,轉了這麼多行,幹了這麼多事,雖然多災多難,也算多姿多彩。較之尋常人,這一輩子可是沒白活。」
楊西施不以為然,「王子安曾言,仁者見機,達者知命。這人的命數,得自個兒揣摩。接連遭遇晦厄,不就是天有絕人之意么?」
見楊西施心情好轉,楊炯轉而附和道,「這麼一說,還是娘思慮得更為周全。早死早投胎,似乎更好。省的再折騰,又是個一二三,最後還是備受打擊,反覆被打擊。」
說了一會閑話,楊炯掏出懷錶,看了看時間,距離上次歇息有半個多時辰了,便下令讓隊伍停下來休息一會。一眾親衛上馬去前後傳令,楊炯把楊西施抱下馬。惠姑卸下包袱,找了塊乾燥的石頭,把包袱墊放在石頭上。
楊西施上前坐在包袱上,皺了皺眉頭。惠姑遞上水囊,楊西施接過連續呡了幾口,顯然是渴了。把水囊還給惠姑,楊西施皺眉問道,「這茶水的味道,可是奇怪。」
惠姑小聲小氣回道,「娘,這茶葉是在南京城買的,據說是上好的茶,半斤茶葉,花了好幾兩銀子。只是這水,是運河裡的水,濾了一下再燒開的,味道肯定趕不上井水或是泉水。」
楊炯沒作聲。行軍打仗,能有得水喝就不錯了。從燕子磯渡江,大軍折向東北,沿著淮揚運河北上。之所以選擇沿淮揚運河北上,主要是可以藉助運河運送大部分糧草輜重。若選擇隨軍攜帶全部的糧草輜重,行軍速度根本快不起來。一路搜刮船隻,甚至強行徵用了部分漕船,這才得以將大部分輜重進行水運。為了保證輜重的安全,除了安排隨船押運的士卒,大部隊也基本沿著運河北上。兩者的路程,也控制在一天以內,即便出什麼事,只要出動騎兵也可以在第一時間控制事態。
不然,披著甲胄,再背著一袋袋的糧食、藥材、木炭去趕路,一般體格的士卒可能頂不了幾天就會累趴下。
楊炯給黑風餵了幾把炒米,這才接過親衛遞上來的水囊,連續灌了幾大口。把水囊遞迴,說了一句,「再行軍半個時辰,就修整一個時辰。讓大夥抓緊埋鍋造飯,做一頓熱食吃。另外,多燒開水,讓大夥把水囊都加滿。」
虎山軍有很多莫名其妙的規矩,其中一條就是不許喝生水,再渴也不行。即便在外行軍,生火燒水不方便,也還是堅持,甚至不惜安排一些士卒專門背著木炭和鐵鍋。每次埋鍋造飯,把肚子填飽,順便把水囊裝滿。
……
到了傍晚,楊炯選了一個小山丘,便安排安營紮寨。楊炯帶著幾個營指揮使,一邊策馬而行,一邊分派各營的宿營位置,以及布哨的範圍。
「夜不收,由親兵營統一派出,布哨範圍方圓五里以內。各營一裡外,派出明哨和暗哨……
」
馬騰問了一句,「將軍,要不要立營壘?這一帶甚是空曠!」
楊炯搖頭,「多挖一些陷馬坑,多撒一些鐵蒺藜,壘就不立了。這幾日哨騎四處遊盪,沒有發現大股匪寇。以防萬一,兩個步軍營,各出兩個百人隊,分上下半夜,輪流值守。」
盡信書不如無書。紮營不立壘,固然存在風險。可是,每日行軍六個時辰五十里,這幾乎把將士們最後的氣力都給榨出來,再花一兩個時辰立壘建寨,哪裡還有時間吃飯睡覺。馬騰點頭,不再多說。
分派完宿營的事,楊炯這才回到中軍大帳,楊西施也在那裡。行軍艱苦,各類輜重物品,能少帶就少帶,楊西施晚上都是在大帳里歇息。楊炯進去,發現大帳里正飄蕩著一股濃郁的香味。
惠姑正在往小火爐里添木炭,上面架著一口小鍋,鍋里正翻騰炒米、火腿,還有幾片翠綠的野菜。米香混合著肉香,讓楊炯頓時飢腸轆轆。楊西施坐在一個布包袱上面,雙腿向前平伸,低頭用手輕輕捶打著大腿部位。幾個壯婦在一旁忙碌,準備用布帷把大帳一隔為二。
楊炯湊到小火爐前,摘下頭盔,席地而坐,愜意地聞著鍋里飄散出來的香味。
惠姑見楊炯靠近,耳根處浮出一片羞紅,小聲說了一句,「鍋小,是給娘一個人準備的。過一會,親兵會給你送吃的。」
楊炯無奈,回了一句,「沒事,聞聞也好!」
楊西施抬頭說了一句,「炯兒,連日行軍,每天都是六個時辰,將士們會不會吃不消?娘一直是騎馬,都有些難捱。如今都到哪了?」
楊炯回道,「快到淮安了。等到了淮安,大軍修整一日,到淮安城裡補充些糧草輜重。到時,我派人陪娘進城一趟。」
楊西施聽了這話,露出幾分雀躍,「以前就聽人說過,淮安可比揚州、杭州,甚是繁華!進城見識一番,也不枉這一路的辛苦。」
楊炯笑著附和,「那是。蘇州、杭州、揚州、淮安,大運河上的四大名城,貨通南北,不亞於南都之繁華。淮安地盤也大,轄山陽、清河、鹽城等九縣兩州,漕運總督、南河總督都駐節淮安府,不僅是名城,還是重鎮!」
楊西施又道,「到了淮安,炯兒可是要進城拜會漕運總督?」
楊炯搖頭,「算了,我就不去了。」
楊西施蹙眉說道,「大軍進入淮安地界,想必總督衙門遲早得到消息。炯兒,你若是不提前派人前往通告,等大軍到了淮安城下,城裡必然驚疑。說不定,淮安會封閉城門。」
聽楊西施這麼一說,楊炯便琢磨了一會,然後叫親衛把王鵬和夏照喚來。
這兩人都是隨中軍行動,沒一會就過來了。見王鵬一瘸一拐的,楊炯便道,「不用行禮了,你們站著便是,我有事交待。」
王鵬也不做作,抱拳稱諾。夏照見王鵬如此,也跟著抱拳行禮。
「夏兄弟,你寫封拜貼,給漕運總督的。你替我去趟淮安城,明日一早就出發。目的就是告訴他們,我們北上路過淮安,要在淮安城外修整一到兩日,同時進城採購補充糧草輜重。想辦法去除他們的疑慮——我們虎山軍不擾民,更不會殘民,買東西從來真金白銀!」
「王鵬,你支取一百兩黃金,給夏兄弟。同時,把糧草輜重的缺口弄清楚。到了淮安,敞開了買,另外想辦法再多雇一些船。過了淮安,我擔心有銀子都買不到糧草!」
待楊炯說完,王鵬滿口應下,夏照則問道,「敢問指揮使,這一百兩黃金,是送給漕運總督的么?」
楊炯依稀記得,朱大典、史可法好像都在崇禎末年干過漕運總督。前些日子見過了史可法,那想必朱大典還在漕運總督任上吧。不過,這也不一定,畢竟崇禎年間,尤其是崇禎末年,很多文官經常因為喪師失地而被奪職。但不管怎麼樣,朱大典在這個時候肯定還沒有死。據史料記載,直到隆武二年(1**6)三月,滿清攻克浙東,兵臨浙西,阮大鋮寫信派人招降,朱大典拒絕投降,與部將固守金華城。滿清攻打金華二十多天,城破時,朱大典家中婦女先投井自殉,自己則與子孫、賓客聚於火葯庫,引爆殉國。金華失陷后,滿清**三日。
嗯,雖是文臣,卻是個硬骨頭!
想到這裡,楊炯說道,「這樣吧,再多支取一百兩黃金。若漕運總督叫朱大典,就給兩百兩;若不是,就一百兩。」
夏照聽了,滿是疑惑,瞪眼看向楊炯。
楊炯不好解釋,揮手道,「你們去吧!要不,就再等會,等他們把飯送來,一起吃!」
兩人看了看帳內的楊西施,還有那些忙碌著的壯婦,相視一眼,便拱手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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