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091-羊倌
無他！只為大汗賀！
關舟舉杯道，我大宋官家聽聞王爺稱汗，心中甚喜，遂遣下官前來道賀，想那開慶之年，忽必烈攻我鄂州，致使我軍幾多傷亡，邊關幾乎失守，直至大汗南下，出六盤山，攻取燕京，方解我鄂州之圍，實乃我大宋之貴人！
你自開封而來，該是先向忽必烈道賀了吧，渾都海冷聲問道。帳中諸將一通喧嘩，卑鄙、無恥、奉承取巧之言不絕於耳，甚至有人直接喊拉出去砍了。
關舟將禮單呈上，氣定神閑道，大汗可先看過禮單再說，如此規格的禮物，我大宋可是出不起兩份，下官途經開封，不過是祭拜皇陵，順便談了談生意，若說去道賀，確是冤枉在下了。
渾都海接過禮單，向上呈給阿里不哥，阿里不哥打開厚厚的冊子前後看了一遍，向眾將擺手道，不要難為使者了，他宋國久經戰亂，這般厚禮確是出不起兩份。
轉而又對關舟道，趙官家好意，我收下了，貴使來我營中不易，不坊多留幾日，這季節六盤山風景秀麗，大可遊覽一番。
關舟拜謝退回座位，舉杯對渾都海道，讓將軍誤會，實乃在下之罪，還請將軍勿怪。渾都海滿飲一杯，斜眼道，如那高麗小兒一般，鼠首兩端爾，老子見怪不怪了。
關舟的營盤被安排在了渾都海大營之中，距離阿里不哥的汗帳不算遠。與忽必烈那邊不同，這裡的人對關舟的本事一無所知，在渾都海眼裡，一個百人隊根本沒有防範的必要，想要滅掉，動動手指就夠了，用不了一盞茶的功夫。
千雪興高采烈的收拾著東西，她從來沒有住過勒格日，難免有些興奮，而身處險境這回事，她似乎一點兒也沒放在心上。
中間的鍋灶要擺正，西北佛桌上的東西不能亂碰，我的東西放在西半邊，你的衣物放在東北角的箱子里，別以為你穿了男裝人家就看不出來，若是亂擺亂放，人家會罵我們不懂規矩。關舟坐在獅子八腳桌旁吩咐道。
真諦走進帳來，向關舟彙報紮營情況，關舟點頭道，吩咐下去，這幾日都老老實實呆在營中，不要有絲毫動作，還有，我們扣下的那部分賀禮，一定要藏好，切不可被人發現。
同一時間，阿里不哥帳中，渾都海與阿藍答兒正在躬身聽訓。
那南人小子的話不可信，阿里不哥道，向本汗道賀只是借口，他此來北來，經開封，又到六盤山，十有八九是為他的主子打探虛實，也好決定投向哪一邊，我蒙古大軍雖不懼南蠻小兒，卻也不能讓忽必烈得了好處去。
渾都海躬身道，大汗所言極是，不過他宋國與忽必烈多有往來，此人來我軍中難免會有其他禍心，確是不可大意。
阿里不哥擺擺手，在我軍中，他還能翻了天不成，且看他幾日，若是有所異動，直接殺了便是，不必過於費心，當務之急還是攻下京兆府，如此才能與東路軍合兵一處，進逼燕京，本汗不日即要返回和林，此之前，你等要拿出方略……
關舟沒有讓阿里不哥失望，更沒有給渾都海添麻煩。一仆一婢，三人三馬，出營門，觀風景，打獵捕魚，遊山玩水，玩得不亦樂乎；其他宋軍窩在軍中，不出營門半步；那隻叫做墨兒的小狐狸，整天在營中竄來竄去，和蒙軍將士混的私熟，經常能叼了肉回來，躲在帳篷里大快朵頤……渾都海聽了奏報，一番搖頭嘆氣，宋國這般氣象，不亡國都難。
還是沒有查到嗎？關舟問道。
千雪搖搖頭，營盤太大，且多有獒犬，很多地方墨兒不敢進去，這幾日走走看看，將阿里不哥和渾都海的大帳周圍繞了一遍，沒有發現類似阿速真的女子。
看來是我們想錯了啊……關舟沉思片刻，指著千雪的衣箱道，在蒙古的傳統中，女人的地位很低，較儒學盛行的江南還要低很多，倒是和你們日本很像，女子的衣服飾品都要收在不起眼的位置，避開男子的權威。
阿里不哥扣下阿速真的原因，忽必烈並沒有細說，但可以確定，不會是單純的要挾，以忽必烈的性格，甭說扣了他一個老婆，就算扣了他全家，這仗該怎麼打，還是怎麼打，要挾起不到半點作用。
以此想來，阿里不哥並未將阿速真看得太重，且據相威說，阿速真的脾氣一點兒都不好，她若在中軍，確實會很麻煩……問題是，她若不在中軍，會在哪兒呢？
真諦微微抬手，老爺……我……我想……
你說話能不能痛快點兒。
我想說……真諦撓著頭皮道，既然阿速真不受待見，那會不會被送去幹活了……寺廟或者青樓裡面不被待見的人，就……就會被安排去干粗活……
阿速真是忽必烈的可敦，許兀慎氏族長脫歡的親妹妹，再不招人待見也不會送去干粗活，最多是關起來，再說軍中哪有粗活細活之分，不都是那些事兒嗎？關舟道。
老爺說得對，不過……真諦有些不好意思，但卻仍不死心，吞吞吐吐的解釋道，我昨天聽人說，要去涇源那邊取牛羊，想來蒙軍的配給就在那邊……放牧的活計應該算是粗活吧……阿速真會不會……在那裡放羊……
漢人皇帝都種過地，那叫親耕，漢人皇后都養過蠶，那叫親蠶；同理，蒙古貴族也都放過牛羊，所以這個活計不算辱沒身份，卻是正經八百的粗活……關舟越想眼睛越亮，拍著真諦肩膀笑道，好！好！沒白當和尚，沒白去青樓！咱三個臭皮匠或許還真能頂個諸葛亮！
蒙古人在戰力方面傲世天下，但在見識方面卻有些自卑，他們一直認為，長江以南的花花世界，有許許多多他們祖祖輩輩都沒見識過的好東西。
但這幾天，蒙古軍卒的自尊心得到了滿足。那個來自宋國的貴人，居然喜歡四條腿的牲口，見到成群的牛羊會兩眼放光，見到宰殺牲口會唏噓嘆息，抱著羊羔能玩兒上半天，還花費巨資向大將軍買了幾隻牛羊養在營中，說是回國的時候帶走，一副沒見過世面的樣子。
人們是淳樸的，沒有因此鄙視關舟，反而親切了不少，偶有牛羊到營，還會叫他來看。關舟也不吝嗇，但凡有示好的軍卒，他都會多少給些賞賜，一副敗家闊少爺的模樣。
演戲不是個好活計，何況還要忍著膻氣，儘力的扮演動物愛好者。聽說十五天能養成一個習慣，關舟用了二十天，讓所有人以為他極度喜歡那些牛羊，到了最後，他自己都分不清是真喜歡，還是假喜歡了。
進入平涼的第三十天，關舟從渾都海手中拿到了一道手令，有了它，關舟便可以前往涇源，去看他日思夜想的千萬隻牛羊。
渾都海似乎已經對關舟失去了興趣，用漢人的話說，這就是個樂不思蜀的紈絝，他既然喜歡在這玩，那就玩吧，人家畢竟是來送禮的，必要的招待還是應該的，左右也費不了幾個糧食。
關舟要去涇源，卻沒有動用自己的衛隊，而是向渾都海要了一個十人小隊。
渾都海沒有拒絕，在他看來，關舟的這種行為應該叫做懂事，事實上這小子一個多月來未找過任何麻煩，也沒有任何不當舉動，他的衛隊沒有一人出過營門，渾都海有時甚至會想，若有一日兵臨宋國城下，倒可以點這小子作為使者過來談判，想必會談的順暢無比。
平涼往西再折南，大概八九十里便是涇源，此處地勢相對平緩，草木及其茂盛，適合放牧大批牛羊，自此再往南則可到華亭，那裡駐紮著阿里不哥十萬大軍，扼住南向要道，同時護衛補給線。
關舟看著漫山遍野的牛羊有些發獃，他兩輩子都沒見過這麼多牛羊；千雪再一次興奮起來，打馬衝下大路，率先向羊群而去，這是個真正沒見過世面的，不管在京都，亦或是臨安，都不可能看到這番景緻；真諦就不必說了，他一直就是那副表情，看不出多少喜怒，也看不出驚訝，他其實真的很適合做和尚。
看著被驚呆的關舟，蒙古侍衛驕傲的解釋道，此次大軍出征，後方是有補給線的，所以不用準備太多的牲畜，若非如此，此處的牛羊會是現在的幾倍，十幾倍，甚至幾十倍，那才壯觀哩。
騎馬穿梭在牛羊群中，關舟開始四處打量，尋找可能是阿速真的牧民，但很快他就放棄了，不是找不到，而是沒法找，目光所及之處，零零散散的牧民星散在方圓十幾里範圍內；目光難及之處，方圓幾十里可能還有牧群，且不說阿速真不一定在這裡，就算在，也是大海撈針。
一行人在牲口群里遊盪了大半天，只累的人困馬乏，眼看天色漸暗，侍衛開始起伙做飯，關舟仰躺在草地上兩眼望天，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啊，總得想個主意……
藍天……碧草……駿馬……羊群……阿速真……
關舟蹭的躥起來，扯開破鑼嗓子開始唱歌。
藍藍的天空，清清的湖水，綠綠的草原，這是我的家，哎耶……賓士的駿馬，潔白的羊群，還有你姑娘，這是我的家，哎耶……我愛你，我的家；我的家，我的天堂!我愛你，我的家；我的家，我的天堂!
身邊的羊群嚇得四處逃散，蒙古侍衛聽得目瞪口呆。
大人唱的是草原的歌？
是啊，唱的如何？
侍衛擠出一個笑臉，這歌……曲子真好，詞也好……
關舟哈哈大笑，你倒實誠，我這嗓子確是不行，不如我教你唱吧……
草灘上馬奶飄香，眾人圍坐火堆旁，有人去牧民那裡借來了手鼓和馬頭琴，一曲曲草原歌曲開始在山谷之中回蕩。
潔白的氈房琴聲遊盪，琴弦里流出童年的夢想……一首馬頭琴的傳說曲調悠揚；彩碟紛飛百鳥兒唱，一灣碧水映彩霞……一首美麗的草原我的家勾起了無數回憶；額祈葛曾經形容草原的清香，額赫總愛描摹那大河浩蕩……一首父親的草原母親的河唱哭了許多七尺的漢子……
牛羊入欄，炊煙裊裊，好多牧民尋著歌聲而來，坐在侍衛後面，靜靜的聆聽著陌生又熟悉的旋律，默默的想念著千里之外的故鄉。
關舟唱的很投入，他已經忘了身在敵營，忘了忽必烈，忘了阿里不哥，也忘了阿速真，直唱的氣息不濟，淚流滿面。
眼前這些人如此的淳樸，如此的善良，為什麼非要背井離鄉，為什麼非要征戰沙場？就為了那個破汗位？後世沒有戰爭，該放牧的放牧，該種田的種田，該做工的做工，不好嗎？到了閑時，我去草原逛逛，你來都市走走，感受不同的氣候，不同的風土人情，不好嗎？為什麼非要你死我活……
關舟這個自我標榜為憤青，曾經在各大論壇狠敲鍵盤的俠客，在千年之前終於真真切切感受到了那個時代的偉大。
千雪不懂草原情懷，只是單純的在聽歌；真諦還不如千雪，他壓根兒就沒聽懂，兩個比較理性人慢慢回過味兒來，開始在人群中尋找阿速真。
關舟仍是一曲曲的唱著，一時想不起新的，便將唱過的再唱一遍，拿著馬頭琴的人在嘗試捕捉歌曲的旋律，更多人則用手打著拍子，外圍有人開始翩翩起舞。
真諦苦著臉朝千雪搖搖頭，他已經繞了七八圈，沒發現與阿速真年紀、相貌相仿的，一個都沒有。
千雪回頭看看，心裡生出一絲莫名的難過，不是為自己，而是為了聲嘶力竭的關舟，上一次生出這種情緒，還是師傅去世的時候。
主人盡心竭力幫助別人，到底是為了什麼，朋友之誼？天下大義？好像都不是，他或許只是單純的想救那對母女，不想她們在這裡受委屈……心軟的男人啊……
關舟很累，天色也不早，於是和侍衛商量留宿涇源，侍衛痛快地答應了下來，一邊派人回去稟告大將軍，一邊指揮著搭建勒格日，方圓百里之內都是大軍駐地，百里之外還有互為抵角的各路駐軍，宿在涇源與宿在平涼沒有區別。
臨時搭建的勒格日比較簡陋，一副氈塌，兩套毛毯而已，空間也要局促很多。
千雪只穿褻衣，披著毯子拱到關舟身邊，老爺，婢子……關舟愣了一下，扳著千雪的脖頸將她拉到近前，抽鼻子嗅了嗅，笑道，一身膻氣，你也有一個月沒正經洗個澡了吧，趕緊睡覺，少想些沒用的。
千雪低頭嗅嗅身上，又俯下身嗅嗅關舟，嘟著嘴道，還不都是一樣，整日里鑽羊群，吃得也是牛羊肉，想不膻氣都難，臨行時殿下交代，要我好好服侍您的，到頭來什麼都沒做，還遭您嫌棄……
她讓你服侍我，指的是日常起居，不是那些事，關舟側過身，岔開話題道，此前你去了洞霄宮，也見了趙老神仙，可有收穫嗎？
千雪枕著胳膊躺好，喃喃道，道藏經籍，汗牛充棟，多達萬餘卷，婢子也不知該學些什麼，老神仙說，仙法門類不勝枚舉，修身養氣、鑄鼎煉丹、畫符念咒，數術、相術、醫術、巫術、房中術，哪一樣修的好都可得悟大道，白日飛升，關鍵還是要看修習者有沒有仙根仙緣……
那老頭在搪塞你呢，等回了臨安，我陪你去趟洞霄宮，一定將他壓箱底兒的寶貝挖出來。
不會啊，老神仙送了我一套雲笈七籤，包羅萬象，確是一本神書。
你們讓那老傢伙騙了，那本雲笈七籤只是擇要輯錄，原書叫做大宋天宮寶藏，若是全都搬回來，得用十輛牛車，還不一定能裝得下……
千雪不答話，卻是已經睡著了，這些日她也累的不輕，關舟輕輕幫她掩好毯子，翻身仰望棚頂，難道說消息有誤，阿速真根本就沒在這裡？或者說原本是在的，後來又被遷走了？三天，再找三天，三天後若是還沒音訊，便向阿里不哥請辭回家……
涇源，群山環抱，百泉匯流，山水秀美，風景旖旎。沉沉睡了一夜，清晨醒來，吸一口濕潤的空氣，飲一口甘甜的泉水，關舟覺得自己又滿血復活了。
關舟等人繼續在山間遊盪，忙忙碌碌又是兩天，不識字的侍衛都會唱我和草原有個約會了，阿速真卻仍是無蹤可循。
不過經過幾日的磨合，關舟與蒙古侍衛熟絡了許多，偶爾也會攀談幾句，從侍衛口中得知，涇源西南有一處峽谷，名曰涼殿峽，濃蔭蔽日，涼爽宜人，乃是成吉思汗避暑行宮所在。
關舟心頭一跳，臉上卻不動聲色，假作漫不經心的問道，既然有行宮，大汗為何還要呆在平涼軍中？
侍衛一笑道，正是戰時，大汗以身作則，自然是隨軍而行，況且，涼殿峽如今住了一位貴人，與大汗合不來，動不動就刀槍相見，確是不能住的……
關舟都要哭了，他娘的，終於不用鑽羊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