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反反覆復
我離他那樣近,幾乎可以聽見他的心跳聲。
這般奇怪,我甚至已經可以斷定他對我的感情,就算人的眼睛會撒謊,人的言語會欺騙,可心卻一直都是誠實的。
我和他在太皇太後宮中見面的第一次,他身邊的大監托著一籃金桔,我聽老祖宗說起,陛下不喜酸,更厭苦澀之味,自小嗜甜如命。
老祖宗說他身邊的人照顧不好他,那些時節的果子,不吃一些,終究是不好,他這才鬆口,說回去就讓人常常備著,太皇太后卻讓他身邊的大監先拿一些回去,看著他每日吃幾顆,吃完了來此處復命。
我和他身邊的大監撞了個結實,滿地的金桔,那次是我第一次見他,我急忙跪下道,「婢子該死,衝撞了陛下。」
他不說話,我也不敢抬頭看他。
他只是靜悄悄站在那裡,腳下還落了幾隻金桔。
我和他時常避著對方,我不明了這種躲避的緣由,但我只想躲開一些,似乎這樣能讓我安心。
我的手從他肩邊撤走,因為我似乎嗅到了初次見他,滿地的金桔氣味,那種安靜、隱秘、青澀,卻滿是慾望的氣味,他那時靜靜地站著,我不知他是否在看我,但我知道,他是故意停留在我面前。
就像是現在,他是故意跟了我一路。
姐姐說,她嫁入王府那年,剛好十七歲,而我那時候只有十五歲,當時的陛下還只是嘉虞王,封地就在雕題和公羊氏族的舊地那處。
姐姐說,如果我還能記得十五六歲時候的往事,那我便知道,王爺從前是如何如何喜歡我們姐妹,只是我當時年紀還小,又是作為陪嫁送入了王府,況且雕題只是邊陲小國,他實在不能給我一個名分,後來再想給我,我又犯了些錯,惹惱了他。
姐姐說,我總是一意孤行,由著自己的脾氣胡鬧,就算是他讓我一時,也難以忍受我長久,所以我才會失寵,最後什麼名分也沒有,連那些侍妾都封了良人,我什麼也沒有。
這些話,是對是錯,我不想追究,我只覺慶幸,留在太皇太後宮中,不必時常對著他。
姐姐問我,還能記得第一次侍寢的情形嗎?我說記不得了,這是實話,我從來記不得那種感覺。姐姐就笑了,她說,王爺是西牛荒漠上的金雕,狠是狠了些,可哪有女子會不喜歡這樣的男子呢?只可惜沒有人承得住皇家的福澤,到現在也沒能有人為皇家開枝散葉。
她說話的間隙,刻意把手腕上的淤青露出來,我看見了,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問她是不是撞在了那裡,把手撞上了,她笑得厲害,說我是個傻姑娘,她一笑,我又看見了她衣襟內白皙的肌膚上也遍布紅紫色的傷痕。
後來我不敢坐下了,找了個借口匆匆回了承粲殿。
姐姐為什麼沒有告訴過我,他身上有這種冷冽的松香和煙熏盡頭的余香氣息呢?或許,她沒有細心辨認過,更可能,她不想和我分享這個秘密。
無論如何,我被這奇異的香氣吸引了,被牽著靠近他的肩膀。
我腦子一團漿糊,只知道再多得些這香,再多得些,等我發現我靠近香源,已離他的脖間只有半指,一聲金龜子的鳴叫喚回了我的神智,我急忙撐著頭停住了。
酒已經上了頭,我知道我的臉現在肯定通紅,但我沒有害羞,一絲羞意也沒有,面對他,我出乎意料地鎮靜,就好像我和他已經認識了千百萬年,是左手和右手之間的關係,是舌頭和唇齒之間的關係。
這突如其來的熟悉感讓我突覺不適,我開始恐慌。
我已經失去了興緻,那細細探究香味的慾望,消散得無影無蹤,我覺得他變了,這香氣也變了,越是靠近他,我就越是明白我心中的幻影消失了,因為,我靠近的只是我想象的那個假象。
我靠近的是鬢角邊爬上几絲銀髮的他,我靠近的是眉間平和溫潤的他,我靠近的是眼底清明而堅定的他,我沮喪不已。
那始終只是我的美夢,我在那書閣上遙望一眼便記入心底的美夢。
我聽見他的心臟砰砰跳動,而我,平靜無波瀾。
令人迷惑,兩個完全不同的人,如何會產生讓人分不清的同等香氣。
我一動不動地停在原地。
從頭到尾,我和他沒有說過一句話。
後來,月亮出來了,那夜的月光明亮通透,照在地上,像是一汪水蓄積在不平滑的泥地間。
我看清了他的臉,我也疲憊到了極點,從跟著季斐裕那時候,我便開始疲憊了,彷彿是那種痛意在折騰我,把我弄成這幅神鬼莫辨的樣子。
我隱約意識到接下來的事,於是我想退回去,這種孤立無援的狀況,不在我能處理的範圍內。
月色讓我和他坦誠相見。
我以為他會說什麼,但是他沒有。
他開始寬衣解帶,動作很慢,我微微仰起頭看著他,愣一會兒明白了他現在絕對不會讓我逃走了。
我隱約發覺我的壞心思,我其實,也不會讓他逃走,我想要讓蘇儀濃成為我的手下敗將,我想把她的珍寶,把有蘇家高高仰望的那個神拉到我腳底下。
這樣報復的心眼叫我更加害怕,方才我只是害怕別人,害怕面前的他,害怕那些會傷害我的人,但是現在,我多了一個害怕的目標,那就是我自己,我想撕破所有人的美好,想同他們一起墜入地獄。
我試圖想起我心中那個美好的形象,季斐裕的容貌,但是當我被他擺布,他的手劃過我的腰身,我什麼也想不起來了。
說到底,我只是順著我的本能想要這樣做。
這樣無形的力量,我知道它的名字,是情慾。
而且我還知道了一個陰暗的秘密,一個女子不一定要鍾情於這個男子才會想要得到他,也許,她只是想戲弄他或者戲弄她厭惡的那些人。
我無法忍受這樣的彷徨和自責,渴望逃走和退縮,我希望外面有人的腳步聲,有宮人的話語聲,或者有飛鳥掠過振翅之聲,但是,一直都只有蟲鳴。
那若隱若現的蟲鳴,忽明忽暗的月光。
我不知道我怎麼把自己逼到了死角。
他明明沒有笑,可我察覺他是歡快的,比我白日里見到我任何一個時候的他都歡快,在這不甚清晰的暗夜中,他像是妖精逮住了我,我恍然一個失神,便被他蠱惑,生出了那些惡因,所以,接下來會是惡果。
他沒有動我的衣物,我完好無缺,倒是他把自己放在我面前,他來摸我的唇,又去尋我的眉,從眉頭觸到眉尾,他想把修長的食指送進我的口中,可我閉了嘴。
我不清楚他如何得知我的腰很怕癢,總之他一捏我,我就忍不住張開了嘴,他順著我的舌頭,仔細地去摸我的貝齒,我渾身都戰慄,懷疑他已經把這方法用在別人身上無數次,所以輕車熟路便能如此。
月光灑在他身上,白色爍石似的肌膚,我以為他必定清瘦,可褻衣下,並非如此。
他身上的氣味裹住了我,我得了這香,卻已經不再稀罕,當他的臉湊近我,我下意識便躲開了,我以為他會捏住我的下巴讓我對著他的眼睛,但是他只是銜住我的耳垂。
我被他帶著進入一片陌生天地,但當我同他不再有距離,一種塵埃落地的歸屬之感隨之而來,同樣的,這般熟悉而無力的恐懼也一同襲來。
他了解我穿著之物的系帶在何處,了解我髮髻邊的簪子在何處,甚至在黑暗中便能解開我的長發卻不扯亂我的頭髮。
他對我的熟悉,讓我懼怕。
就好像,他比我還要了解我自己的身子。
我如今可以相信姐姐說過的那些話中,有一部分是真的,那就是我和他確實有過肌膚之親,他對我的掌控,不慌不忙,就算是時隔多年,他也能清楚記得。
他褪去我最後一層底衣之時,我聽見他在我耳邊輕聲說,「是你惹我在先,從來都是。」
沒有任何徵兆,我甚至不知將手放在何處,我怕了,他對我反反覆復地擺布讓我慌亂,我整個人都想要蜷縮起來,可他制住我,不讓我逃開,這樣的瞬間,我才想起我和花雲談論他時用的話,我說他骨子中自有一番殘忍,這樣的結論我不知如何得出,但現在,我想到了自己曾經說過他殘忍。
我總是用手臂擋著他,他不知是不是不耐煩,一隻手臂將我放在斗篷上趴著,我看不見他的臉了,更覺得背後彷彿窩了一隻想要吞掉我的野獸。
我怕他弄痛我,不敢再違逆他了,只聽著耳邊蟲鳴聲,聽著他和我的聲音。
最後我什麼都喊不出了,只剩下了喘息的聲音。
中途停下時,他總是撫著我的背,我以為他總要結束了,可他卻把我按在斗篷上不許我亂動。
反覆不定,我快要哭出來,他那樣放肆,我耳邊轟鳴,腦海中什麼都不剩下了。
他好像,只是在確定我的存在,他在試探我是否在他掌中,在試探我的實虛。
我怕了,啞著嗓子翻身摟住了他的肩膀,靠著他的肩膀哭泣,「子患——」
喊出他的名字,我自己都恍惚了一下,太皇太后才這般喚他,如今天下,還有誰敢這樣叫他的字。
「痛?」他終於停下,下巴抵著我的頭問我。
我說怕。
他撫著我的後背,輕輕拍著我。
我在他懷裡休息良久才緩過神,耳中的轟鳴聲也漸漸消失。
我系好我的衣帶,「你會把今日之事告訴太皇太后嗎?」
他反問我,「你想讓我告訴她嗎?」
他把問題又反拋給我,我道,「不。」
「隨你。」他把斗篷遞給我。
「多謝。」我行禮道。
他笑,「變臉還真快。」
「當心衣服上沾了露水,回去受涼。」我和他說。
他點點頭,「應該不是關懷的話……你是想告訴我,方才只是露水情緣。」
我行禮轉身,「方才,婢子只聽見這處有蟲鳴之聲。」
出了那處宮殿,外面是五六個宏易殿的大監守著,我就知道,他不會輕率而來。
這樣也好,我本來就不想讓除了他和我以外的人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