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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家是商籍,處心積慮地想攀關係無非是想找個靠山,唐恆雖是唐家人,但自幼仇恨他們,恨不得他們死絕,真要把唐恆接回唐家,家宅恐怕難以安寧。
鄭鷺娘就不同了,她是女子,女子本弱,寡婦尤甚,鄭鷺娘這些年沒少被人非議,有人傳她與很多人眉來眼去不清不楚,鄰里就沒有婦人不討厭她的,同意這樣的人進府,不止會讓她感恩戴德死心塌地,而且能牽制住唐恆,但凡鄭鷺娘在,唐恆就不敢來唐家囂張。
生恩不及養恩大,唐恆畢竟是鄭鷺娘帶大的。
偏偏遇到唐恆那個油鹽不進的橫生出枝節來,唐老夫人不喜道,「此乃我唐家家事,譚老爺便是帝師轉世也不能過問咱們家事吧?」
說到最後,她自己不確定了。
帝師啊,那樣高高在上的大人物,怎麼就不是唐家親戚呢?
「祖母,他不是咱能惹的,沒聽他說去衙門說嗎?這位譚老爺做事雷厲風行,親兒子都能親手送進監牢,何況是咱們了。」唐復不明白唐老夫人心裡打什麼主意,在他看來,父親使的手段上不了檯面,真鬧到官府,保不齊被安個逼良為娼的罪名,那可是重罪,花多少錢都把人贖不出來。
而且官府看在譚家的份兒上會不會報復他們都不好說,唐老夫人想想也是,別引狼入室害了兒子,她不敢再提鄭鷺娘的事兒,而唐老爺和幾個兒子,更是滿目驚懼的去客棧見譚盛禮,擔心譚家覬覦他們家產,硬是買了身舊衣衫穿著。
他們去客棧找譚盛禮時,唐恆正跪在桌邊求譚盛禮。
唐家人欺人太甚,鄭鷺娘將自己關在房裡不吃不喝,唐恆擔心她有個好歹,「表舅,我不要譚家家產了。」他表情凝重,「我能否求表舅一件事。」
黔州民風保守,女人只能依附男人過活,鄭鷺娘帶著他受了很多冷眼嘲諷,他以為鄭鷺娘不會將此放在心上,直至剛才鄭鷺娘告訴他離開黔州回夫家,鄭鷺娘是嫁過人的,成親不到半年丈夫就死了,夫家人嫌她晦氣要將她嫁到很遠的地方去,姐妹情深,他母親想法子將人接到家裡來。
然後家裡出了變故,就剩下他們兩人,鄭鷺娘在母親墳前發誓要把他撫養成人,這些年任勞任怨地照顧他,不是沒有男子上門求娶,鄭鷺娘都沒答應,還說有他就夠了。
他心裡一直都這麼以為的,打心裡將其認作自己親娘。
沒想到鄭鷺娘會想離開。
黔州的宅子已經賣了,他們沒有落腳的地,鄭鷺娘在黔州靠什麼過活?而且唐家那群人不要臉,他不在,只會不斷地找茬...
「表舅,我只求你一件事...」唐恆仰起頭,像抓著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似的,「你...能否娶我四姨,你放心,我們發誓不奪譚家家產。」
人們說他四姨命苦,男人死了,好不容易撿個兒子養老送終,可兒子攀上高枝了,可憐她人老珠黃無依無靠,還說他四姨那些年就該再嫁的,否則早有自己的子孫能安享晚年了,類似的話唐恆以前就聽過不少,但從沒像現如今難受。
明明他讀了書識了字,將來會有大筆的家產,人們為何篤定四姨跟著他會過得不好。
唐恆想不明白。
譚盛禮垂眸,掃過臉頰淤青的唐恆,他駝著背,神色沮喪又滿含希冀,「你四姨呢?」
「在房裡,要不是大表姐聽到她屋裡有動靜,沒準她就背著包袱偷偷走了。」明明說好相依為命的,鄭鷺娘卻要離開了,譚盛禮看了眼桌上的書,「先起來吧,我去看看她。」
惡語傷人六月寒,世人眼裡,鄭鷺娘守著外甥不嫁是不被理解的,如今看唐恆改邪歸正,不乏眼紅羨慕者亂說,就像趙鐵生考中秀才后不也是這樣的情形嗎?
譚盛禮剛敲響鄭鷺娘的房門,唐家人就到了,所謂男女有別,他們看譚盛禮堂而皇之的隨鄭鷺娘進屋,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底愈發害怕。
原來,譚老爺中意鄭鷺娘!
幾人面色慘白,縮著脖子,輕手輕腳地走下樓梯,準備等譚盛禮忙完正事再說。
譚盛禮隱隱明白鄭鷺娘心裡想什麼,鄭鷺娘不懼流言蜚語也要獨自撫養唐恆,她做什麼都是為唐恆好,唐恆以前混,做事不著邊際,如今讀了點書,鄭鷺娘就擔心自己是否拖累他了,女子柔弱,但為了家人什麼都能犧牲,唐恆祖母是,譚佩玉是,鄭鷺娘也是。
「恆兒很擔心你,他滿身惡習但真心想孝順你給你養老。」
鄭鷺娘背著身整理包袱里的衣衫,語氣聽不出異樣,「我知道,只是我有手有腳的,哪兒用得著他給我養老。」
「他說你同意了的。」
鄭鷺娘頓住,又說,「那時他年紀小,我自是順著他說,我夫家在黔州東邊小鎮,離得不遠,他要是想我了隨時來便是。」她公公早些年就過世了,就婆婆還在,飲食起居需要人照顧,妯娌來信問過她,若想回去回去便是,但要照顧婆婆。
她覺得不難。
「你知道他不喜歡黔州。」以唐恆的性子,往後回來的次數恐怕不會多。
鄭鷺娘沉默了。
「你是不是害怕拖累恆兒?」譚盛禮又問。
「不是。」鄭鷺娘不假思索地回答,「不是。」
譚盛禮嘆氣,「果然如此。」
鄭鷺娘皺眉,放下衣衫,回眸看了譚盛禮一眼,忽然問,「譚老爺以為我錯了嗎?」她名聲不好,跟著唐恆不是拖累是什麼,唐恆性格急躁,與其讓他因為自己和人打架鬥毆,還不如她離遠些,左右沒多少年頭好活了,不給唐恆添亂不是更好嗎?
譚盛禮沒有正面回答,只說,「你以為的成全,會讓他這輩子內心都不得平靜。」
他語氣平靜如常,卻讓鄭鷺娘想到了唐恆祖母,那個為了娘家人毅然決然自殺而亡的人,譚盛禮的意思是她的做法猶如恆兒祖母吧,人死了,留給娘家人卻是還不盡的恩情,她張了張嘴,想說自己不是那個意思,顧及唐恆性子,又忍住了。
有些事情,她認為里做應當,可在唐恆心裡不見得那樣吧。
「跟著恆兒吧,讓他陪著你。」
鄭鷺娘啞然,「我...」
「過去的就讓它過去,人總要往前看,否則受折磨的還是自己。」譚盛禮說,「至於外邊閑言碎語,哪天轉了風向也不見得。」
世道待女子嚴苛,認為女子不嫁有罪,和離被休有罪,死了丈夫有罪,生不齣兒子...認真想想,她們罪在哪兒,嫁不嫁人是自己選擇,和離被休是逼於無奈,做寡婦更不是她們所願,但人們就是認定她們有罪,連她們自己都是這麼認定的。
他進宮遞辭呈時,皇上問他,「祭酒,朝廷安頓乞丐幫扶弱小是由讀書人起的頭,你說各州各府的讀書人都能心懷蒼生為民做事這天下會如何?」
他記得自己當時的回答,「幼有所養,老有所依,夜不閉戶,路不拾遺,無為而治也!」
世道會變得很好,但他覺得還能更好。
譚盛禮沒說唐恆所求之事,他無心男女情愛,鄭鷺娘真要注重那些,他給她一個名分又何妨,「我娶你如何?」
若是能讓她過得好點,不礙事的。
鄭鷺娘愣住,沉默半晌,低低道,「我...你與恆兒說我不走了,守著他娶親生子。」人貴有自知之明,她明白譚盛禮娶她不過希望她不去計較外人閑話,鄭鷺娘哪能給他添麻煩。
「我和他說。」
而他求娶之事,鄭鷺娘沒應,譚盛禮也沒再問。
他們是兩日後離開的黔州,清晨早早就退房離開,沒有驚動太多人,倒是在兩州交界的小鎮看到很多乞丐站在街頭等候他們,「譚老爺,以後咱們都能去嶺南嗎?」
聽說那是天下乞丐的家,去了那,他們就能擺脫顛沛流離的生活,踏踏實實以種地為生。
「除了嶺南,你們還有可去的地兒。」
「真的嗎?」乞丐們驚呼,「有飯吃有衣穿?後人能考讀書考科舉?」
譚盛禮:「對。」
「那是哪兒?」
「朝廷會安排的,相信等不了多久各州官府會通知你們。」
京城周邊的縣城已經緊鑼密鼓的宣揚了,最遲這個月朝廷就會來消息,譚盛禮讓他們配合官府做事,千萬別做犯法的事兒,乞丐們點頭如搗蒜,馬車停靠在路邊,乞丐們站在幾步遠外,扯著嗓門問問題,譚盛禮有問必答,待了兩個多時辰才重新動身。
急著回去主持譚振學婚事,路上他們沒有多做停留,唐恆倒老實,但凡有空閑就和乞兒去砍柴,賣柴的錢會給如蘭買零嘴,等到京城,如蘭和唐恆關係親近很多。
這可把譚振興嫉妒壞了,眼睛沒少向唐恆射刀子,唐恆也不怕他,有空就帶如蘭就街上轉,想到自己與秀才的恩怨,他特意去岔口找人,借錢不還有違人德,想親自賠罪道歉,誰知那兒的人告訴他秀才走了,說是要去北邊轉轉。
唐恆回去和譚盛禮說起此事極力撇清自己關係,那天後他就沒見過秀才,秀才離開京城和他沒關係。
「那人洒脫隨性不受拘束,只怕早想離開京城了。」
譚盛禮無意和薛葵陽提起,薛葵陽覺得遺憾,「這輩子若有機會和他秉燭夜談該是何等暢快之事啊。」
芸芸眾生,人各有志,薛葵陽忍不住期待這次遊歷的事情了,在譚盛禮不在的這段時間,他做了很多規劃,譚盛禮要他收著慢慢研究。
譚振學的親事沒有大辦,請的是平日走得近的人,還有街坊鄰里,廖謙兄妹幾人守孝,只廖謙送了禮來,禮是交到譚振興手裡的,「孝期不便入門,還望大公子見諒。」
「哪兒的話。」譚振興暗暗打量著廖謙,五官清俊,氣質脫俗,猶記得前些日子楚學士暗暗探他口風打聽譚佩珠有沒有許配人家,楚家門第清廉,若是以前,譚振興會欣喜若狂,但聽譚振業說了楚家的那些事兒后就不太看得起楚家,楊嚴謹他倒是喜歡,人聰明也上進,就是他老子不行,戶部尚書,精於算計,小妹嫁進那樣的人家會很辛苦。
猛地看到廖謙,譚振興看妹婿的心思就來了。
但守孝不能談親事是風俗,譚振興可不敢將廖謙逼成不孝子,擠了擠眼睛,「廖公子啊,我有件事想問你,等你出孝期了能否先來找我啊。」
近水樓台先得月,他看上的人不能跑了。
廖謙拱手,「是。」正好那時候他也有事想問問譚振興,再好不過了。
譚振興以為彼此心照不宣達成共識,轉身回去了,遇到譚振業,還偷偷嘀咕了兩句,「三弟,你覺得廖家如何?」
「不好。」譚振業說,「楊家更好。」
廖謙是長子,要照顧底下弟弟妹妹,而且看其志向,不像會在京城久待的人,他可不希望譚佩珠守活寡,「楊嚴謹品行更好,而且我打聽過了,楊嚴謹還沒說親,大哥,你要知道,以小妹的聰慧,即便在後宮都能活得風生水起,何況是楊家呢?」
譚振興不就怕楊尚書是戶部尚書太過精明給譚佩珠使絆子嗎,他也不想想,哪有公公給兒媳婦使絆子的,譚振興想多了。
「那廖謙那邊怎麼辦?」
「大哥承諾他了嗎?」
譚振興搖頭,他又不傻,關乎譚佩珠婚事,他哪做得了主啊,譚振業說,「既然這樣就沒什麼好怕的。」
「父親那邊...」譚盛禮在準備譚生隱下聘的事了。
譚振業道,「父親離京在即,小妹的親事就由大哥來辦吧。」
「我?」譚振興心生懷疑,「我行嗎?」
「最近這些事大哥不就辦得很好?」譚振業拍拍他的肩,「別怕,還有我呢。」
譚振業說的事情是翰林院同僚送他妾室的事兒,明目張胆的約他出去就往他懷裡塞人,嚇得譚振興身形僵硬,反應過來不惜與他們翻臉,他和汪氏相識於微,汪氏給他生了三個孩子,他跟其他人摟摟抱抱像什麼樣子啊,何況譚家沒有納妾的習俗,他是兄長,開了這個先例無異於給弟弟做不好的示範,這種事他不能做。
想到此,譚振興自信油然而生,「好。」
等譚生隱的親事塵埃落定譚盛禮就動身啟程了,離開前他進宮見了面皇上,本來要先送譚佩玉她們回綿州的,逢冉誠要回綿州把妻兒接來,鄭鷺娘想去綿州,她們結伴回綿州,譚盛禮則和薛葵陽往北去了,北邊是游牧民族,民風未開化,在那裡,譚盛禮他們遇到了那個秀才。
「譚老爺,你不會又是來找住的帳子吧,巧了,我帶你們去?」
譚盛禮笑著答應,自此,身邊又多了一個人,就在他們離開京城不久,皇上下令在京城往西南的州府縣城大興私塾,束脩根據各地物價來劃分,鎮最低,縣城次之,府郡稍高,但比起現有私塾束脩低得多,普通人家歡呼不已,聯想譚老爺不久前來過,百姓們大概知道怎麼回事。
朝廷辦私塾,現有的私塾就空置了,出於對私塾夫子的尊敬,朝廷花錢將私塾買下,而夫子若是願意,可以進朝廷辦的私塾教書,也算為朝廷辦事了。
消息傳開,舉國沸騰。
等譚盛禮和薛葵陽他們離開北邊南下,府郡的私塾辦得繪聲繪色,田野里少有幾歲孩童沒入學的,他回了惠明村,途中碰到瞭望父歸客棧回來的老人,他佝僂著背,修繕院子周圍的籬笆,旁邊是撒種子的婦人,還有捧著書大聲讀的孩子,他沒有停下來打招呼,馬車駛過時,隱隱聽到孩子的聲音,「娘,我剛剛好像看到譚老爺了。」
婦人抬頭,望著漸行漸遠的馬車,笑著說,「可能吧。」
譚家祖籍在安樂鎮,沒準是他回來也說不準。
惠明村和以前沒什麼變化,真要說有,就是山腳的學堂,書聲琅琅,洪亮有聲,半山腰掩映在樹木中的宅子舊了些,薛葵陽沒來過惠明村,見此山清水秀,喜歡不已,「難怪譚老爺願長住此地不肯入仕,此乃人間仙境也。」
譚盛禮笑笑,「走吧,引薦趙兄給你認識。」
趙鐵生考中秀才后,在十里八村很有聲望,本以為考上秀才能改善家裡條件,但趙家仍不算富裕,趙鐵生收的束脩不多,勝在學生多才不至於往裡賠錢,共有四間學堂,學生們雙手搭在桌上,脊背筆直,整齊的讀著書,在他們面前的講台旁,豎著兩個書架,書架上擺滿了書籍。
趙鐵生拿著戒尺,沿著書桌轉了,餘光瞥到窗外的人,剛開始沒往心裡去,直至掃到譚盛禮臉龐,手裡的書差點滑在地上,學生們困惑的抬頭,就看平日嚴苛的夫子紅了眼眶,嘴唇顫抖著,「譚...譚老爺...」
譚盛禮回村是大事,不多時,村裡的百姓們都來了,馬車進村時他們以為是東家來檢查田地的情況,譚盛禮當年把田地賣了后,人家看在譚盛禮的份上對他們頗為照顧,年年都會來此查看詢問情況。
「譚老爺,真的是你呢,想不到有生之年我真的能見到你。」
趙鐵生丟了戒尺,激動地握住譚盛禮的手,這些年來,譚盛禮每年都會給村裡送書,學堂的書已經很多了,趙鐵生指著書架給譚盛禮看,「孩子們很珍惜。」
人多,趙鐵生只來得及說幾句話,剩下的就被其他人搶去了,譚辰風還是村長,喚長子去請殺豬匠來殺豬款待他們,譚盛禮好笑,「哪兒用得著鋪張,隨意吃點就行。」
這天,他們像在北邊時賞月把酒言歡,薛葵陽興起,做了兩首詩給村裡人,譚辰風說要請人去村頭離個石碑,把詩刻上去,村民們熱情,酒到半夜都不見停,薛葵陽有些喝高了,見譚盛禮從祠堂出來,舉起快見底的酒杯,「能認識你是這輩子的幸事。」
「薛兄喝高了。」
「不高。」
唐恆扶著他,「我扶你回屋吧,乞兒來幫忙。」年紀大喝酒沒個節制,明天就知道厲害了。
乞兒躺在涼席上,望著夜空中的月亮,想到爹娘在天上看到今天的自己是欣慰的吧,還有老夫子,他至今仍能想起他慈眉善目的模樣,「譚老爺,今天的月亮真圓啊。」
唐恆抬頭,看了眼懸在空中的殘月:「......」醉鬼,都是醉鬼!
他們在惠明村逗留了幾日,然後繞去了嶺南,黃山野嶺間建起了很多木屋,木屋旁邊是梯田山地,還有打理得整整齊齊的葯田,嶺南這塊山共有好幾個村子,村長是朝廷選的,年紀老少不等,來這邊安家后,他們多數都成了親,這點出乎譚盛禮意料,乞丐里男子更多,哪兒來的這麼多女子。
「不是咱們搶的,是朝廷從外邊帶回來的,有些人家重男輕女...」還有青樓從良的女子,村長解釋,「咱們聽譚老爺的話,從不做傷天害理的事。」
譚盛禮:「你們做得很好。」
勤奮的人,到哪兒都不會餓死,譚盛禮把搜集來的草藥集給他們,讓他們若是去山裡見著就挖回來,賣也行,種也行,嶺南的地勢利於草藥瓜果,若能以此營生,多年後條件就好了。
離開嶺南,譚盛禮他們又去了南境,到那邊是夏天,遇到乾旱,好幾個鎮上的人為水源打架,官府溝通無果,派人鎮壓,南境民風彪悍,百姓們不懼官府,幾次下來,兩敗俱傷,譚盛禮他們到時正是最嚴峻的時候。
官府知道他極有聲望,迫不及待的上前求助。
縣下邊共有六個鎮,天氣炎熱,田地乾裂成縫,莊稼收成不好,縣令已經上報朝廷,就等朝廷指示了。
舟車勞頓,譚盛禮身心疲憊,這幾年四處奔波,身體大不如從前,沒來得及喝口水,外邊衙役來報說村民們又打起來了。
縣令跺腳,「怎麼又打起來了?」還嫌受傷的人不夠多是不是?力氣都花在打架上,等秋收時怎麼辦?
譚盛禮追著縣令出去,唐恆陪著他,唐恆鞍前馬後習慣了,提醒譚盛禮,「表舅,待會你得站遠些,別不小心傷到你了。」
打架的是群婦人,還有老人,有的人要將水引向自己村子,有的人不肯,打得不可開交,唐恆明顯聞到了血腥味,縣令上前勸架也挨了幾棍子。
這是一處天然湖泊,受旱情影響,水位低了很多,譚盛禮喊破喉嚨也沒人聽他的,還是唐恆聲音粗,怒吼了一聲,打架的婦人們這才停了。
但也僅僅是一瞬的事兒,因為接著她們鬧得更厲害了。
唐恆:「......」他儘力了。
多說無用,譚盛禮去檢查截流的水源,共有好幾道溝渠,但水流出的只有兩道,縣下六個鎮,哪兒夠啊,旁邊甚至有挑著桶來挑水的。
等她們打夠了,譚盛禮問他們是哪個村的,讓縣令將村長請來,水源問題重大,各村互相體諒相互協作比較好。
「我們村長受傷了,來不了!」
「我們村長也是。」
「我們村也是。」
譚盛禮:「......」
接下來幾日,譚盛禮帶著唐恆每個村每個村拜訪,因他是外來人,說的話並不管用,百姓們只要水,除了水其他免談。
連續半個月,譚盛禮天天早出晚歸,累得脫了一層皮,還是隨著廖謙的到來才讓這事有了轉機,廖謙曾祖父在當地很受愛戴,即便很多年過去,廖謙曾祖父都已不在了,但聽說廖謙是廖家人,仍然願意聽他安排。
廖謙已經過了殿試,特意請求皇上派他來此,他想完成曾祖父未完成的事兒。
來得好不如來得巧,有廖謙安撫人心,譚盛禮和薛葵陽想辦法引水,又過半個月才將事情解決了,但莊稼還是受了影響。
等到秋收時就明顯感覺到了,朝廷雖免了稅,但還是有吃不飽飯的人家,譚盛禮又去地里查看土壤,農作物,因地制宜...
在南境逗留了近兩年,初來時沒人聽他說話,後來天天有人拿著農作物來找他,他離開南境時,南境的農業水利明顯改善很多。
上輩子學生就曾問過他,他雖寫了很多東西,到底不如親自到南境看得清楚。
勞累太久,他身體已經不太行了,薛葵陽也累得脫力,問譚盛禮要不要回京調養身體,便是回綿州也行,譚盛禮的身體他心裡有數,「去東境吧。」
遺志是很偉大神秘的事兒,譚家子孫後代受譚盛禮臨終前囑託,代代努力讀書考科舉,廖家受祖上感染,畢生致力於民生。
這輩子再讓他留下什麼遺志,大抵就是國泰民安了吧。
譚盛禮他們在南境調養了些時日,但身子骨終究比不得以前硬朗,硬是撐到東境,在東境待了兩年回京後去世的。
那時,幾個孩子們守在床側泣不成聲,譚盛禮半點不覺得難過,相反,腦子格外清醒,他一個孩子一個孩子單獨留下說話,譚振興悲痛欲絕,幾度暈厥,「父親,你走了我們怎麼辦哪。」
「你已經是五品官員,哭哭啼啼的成何體統。」譚盛禮的病日積月累起的,南境那次只是個引子,譚盛禮說,「這些年你做得很好,我以你為榮。」
他雖不在京城,但幾個孩子表現如何都有人寫信告知,他告誡譚振興,「遇到事情多思考,多反省,有錯改之無則加勉。」
譚振興愛哭的性子沒變,可其他陋習改掉不少,龍生九子各有不同,譚盛禮不指望他們長得一模一樣,品行端正,做事光明磊落就成,於是又說,「為人父當以身作則。」
譚振興抹了一把淚,哽咽出聲,「是。」
「盧狀那孩子,時機成熟讓他考科舉吧。」這些年,盧狀認為自己可以出師了,要報名參加科舉,譚振興覺得他德行不好,還得繼續磨練,兩年前讓其去東境遊歷,盧狀愛說大話,以為有譚振興這個老師就萬事無憂,結果差點被人算計入贅做了人家女婿,自此後,盧狀收斂多了。
「是。」
「讓振學進來吧。」
譚振學教太子功課教得好,對他譚盛禮沒什麼不放心的,提醒他與人相處,像譚振業多長個心眼,好好輔佐太子成為一代明君。
接著是譚振業,對他譚盛禮叮囑的話很多,等譚佩珠進屋時,譚盛禮有些口乾,譚佩珠服侍他喝水,「佩珠過得很好,你別擔心我。」
她嫁進楊家,有夫君照顧,哥哥們幫襯,過得不錯,無須多惦記她。
譚盛禮喝了兩口水,嘴唇濕潤起來,說,「你是小女兒,父親多有疏忽,你嫁人父親也沒回來...」這門親事是譚振興做主定下的,楊嚴謹的品行無話可說,就是楊尚書幾名妾室有些鬧心,他說,「受了委屈就與你哥哥們說。」
譚佩珠眼睛通紅,到這時,她很想大著膽子喚他一聲祖宗,他這輩子為她們的付出她都懂,她的父親道貌岸然,學識淺薄,別說沒有治國之才,自己都胸無點墨怎麼可能為人師呢,在祖宗拎起木棍揍大哥,攆他去砍柴時譚佩珠就覺察到了。
子不語怪力亂神,但她知道那人不是她父親。
最初她擔心佔了父親身體的是惡鬼,心裡怕得不行,漸漸地,發現其品行高潔,學富五車,待她和長姐真心好,她也不管那是不是惡鬼了...
什麼時候猜到他是那位祖宗呢,大抵是他不厭其煩地教她們為人處事的道理,想方設法地幫助他人,腦子裡突然就將其和祖宗聯繫起來。
她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來,片刻,沙著聲道,「佩珠不委屈。」
「那便好,讓他們進來吧。」
唐恆跪在最後邊,譚盛禮沒有單獨留他說話,這些年他跟著譚盛禮走遍大江南北,有些話已經不用特意叮囑了,但他還是充滿希望地看了一眼,就看譚盛禮從懷裡拿出一個信封,唐恆忙跪著上前,看譚盛禮笑著說,「給你的,還有乞兒的。」
乞兒留在東境沒有回來,說想為百姓造更好的屋子,東境臨海,風大,每次大風百姓們只能找地方躲,長此以往不是法子,乞兒花了很長時間研究房屋結構。
「表..表舅...」
「是家產。」譚盛禮笑著,慢慢垂下手,閉上了眼,唐恆攥緊信封,抱著譚盛禮雙手痛哭出聲,這些年他已經不肖想這份家產了,表舅給他的遠比家產更富足,突然,一道力量襲來,他被擠到了旁邊,譚振興呲著牙,淚眼婆娑道,「這時候還想霸佔著父親。」
唐恆:「......」
譚盛禮的後事依照他生前意思辦得很簡單,但上門弔唁的人很多,停喪期間,譚家門庭若市,到出喪時,人們不遠千里而來,只為送他最後一程。
他這一生沒有做過官,但握瑜懷瑾,厚德載物,是天下讀書人的楷模,是天下百姓的表率,值得所有人敬重。
據說在離京城很遠的地方,人們聽聞譚老爺死訊,帶著家人去山上,朝著京城方向磕頭跪拜。
有的人,哪怕見過一面,這輩子永遠會被其高尚的品德折服。
「雲山蒼蒼,江水泱泱,先生之風,山高水長」
(全文完)
小番外
不知不覺,又到清明時候了,祠堂的門吱呀一聲被推開,進來個七八歲大的男孩。
男孩唇紅齒白,眉眼清秀,到供桌邊時,輕輕放下手裡盛肉的盤子,望著面前的牌位,畢恭畢敬磕頭,「祖父,吃肉吧,小霽孝順你的。」
說話間,他抽出供桌下的蒲團,慢慢跪下,搖頭晃腦起來,「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
男孩背的是《論語》,背了約莫半柱香的功夫,突然睜開眼,雙手撐地,磕頭嘮叨起來,「小霽是來向祖父告狀的,父親昨日又打我了,母親讓我別生氣,父親是太思念祖父的緣故,祖父啊,你能否託夢給父親讓他別打我了...我是男子漢,也是要臉面的...你不知道,我哭起來嚇得隔壁小兒都不敢哭了...哎...」
「我問過如蘭表哥,他說大姑父從不打他,問過清和堂弟,二叔也不打他,連最不聽話的樂兒堂弟都沒挨過打,為什麼就我挨打呀,是我功課不認真嗎?二叔明明說我極有天賦。是我不聽話嗎?三叔說沒有比我更聽話的了。是我不孝順嗎?父親都承認我比他小時候強。可他為什麼還是愛打我呢?」
男孩撓著頭,百思不得其解。
這時,院子里傳來粗獷的喊聲,「小霽,小霽,是不是又躲哪兒偷懶了,給老子出來。」
男孩嚇得打了個哆嗦,轉身回了句,「我和祖父說悄悄話呢。」
院子里到處找兒子的譚振興:「......」
「那你記得告訴祖父我很聽他的話喲。」門外的聲音頓柔和,像那說媒的婆子捏著嗓子發出來的,「再告訴他你大姑父回來了,如蘭表哥不是商籍了,還有你小姑,給楊家生了對雙生子,地位高得很,連你恆表叔都發憤圖強娶著媳婦了,還有你鄭姨婆也過得很好...」
那年,鄭鷺娘和譚佩玉回綿州,譚振興以為譚盛禮娶了她,嚇得不輕,問譚盛禮譚盛禮也模凌兩可,他以為自己真多出了一位後娘,哪怕時至今日,他都不知道兩人是何關係,要說有關係吧,譚盛禮去世鄭鷺娘都沒來,沒關係吧,鄭鷺娘又住在譚家宅子里。
怪,怪得很。
只是父親已經過世,再追究那些沒意義了,譚振興還在說,「讓你祖父託夢催催你三叔,老大不小也不娶媳婦,是想一輩子打光棍嗎?」
那可不行,譚家目前就三個男孩,太少了。
男孩看著纖塵不染的牌位,無奈地聳聳肩,聽著外邊聲音由遠及近,脆聲道,「記得了。」
「小霽..」忽然,門被扒開一條縫,露出譚振興半張臉,以及不能再溫柔的聲音,「好好和你祖父說說話,求他保佑文曲星附體,振興咱們譚家啊。」
他給兒子取名光風霽月就是希望他做個像父親那般受人景仰的人,延續譚家風光,譚振興瞄了眼牌位,總感覺那兒好像有雙眼睛盯著自己,放下手裡的木棍,退後半步,畢恭畢敬的拱手,「見過譚家列祖列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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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寫完了,有很多話想說,又不曉得從哪兒開始說,男主是我認為大儒對社會該有的影響,不曉得符不符合大家的期望。
這個星期天開新文《反派死於話多》是完全不同性格的故事,男主親爹是個小反派,一輩子對人點頭哈腰沒有尊嚴,養得男主懦弱怕事,被人害死後穿越到大反派身上,拚命洗白洗白的故事哈哈哈。
開文直接七更!!
膽小反派男主文《反派死於話多》
膽小懦弱的霍權不小心穿到了奸臣聶鑿身上,
為了活命,他時刻謹記聶鑿死的教訓:反派死於話多。
於是霍權決定不說話,堅持不說話,就是不說話。
滿朝文武發現,尖酸刻薄言官出身的聶大人竟然成了啞巴。
哇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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