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 教訓後人
男兒有淚不輕彈,譚家男兒的眼淚不值錢,譚盛禮過世后,看得最多的就是子孫後人痛哭流涕的場面。
家裡有喜事祭祀要哭,有喪事要哭,遇到挫折要哭,偷祭品吃要哭,喝酒了要哭,睡著了說夢話也要哭。
他以為自己聽麻木了,殊不知高估了自己的忍耐力,譚振興那抑揚頓挫跌宕起伏的哭聲讓他胸口像要炸掉似的,他聽到自己怒不可遏地吼道,「滾。」
真真是有辱斯文啊,昔日的學生如果撞到他這般罵人,恐怕只會驚掉下巴吧。
然而他真忍不住了,不罵兩句髒話,心肺火辣辣地燒得難受。
「父親..」兀自哭得眼淚橫流的譚振興並未聽見來自父親的咆哮,他懇切地握住自己父親寬厚的手,聲淚俱下道,「兒子不孝,讓父親操碎了心啊...」
譚盛禮:「......」
譚家怎怎怎怎麼生出這般厚顏無恥的人,耳朵聾了,沒聽到他的話嗎?
「滾。」這次,譚盛禮的聲音抬高了些,清晰聽到磨牙的聲音。
哭得淚眼婆娑的譚振興眨了眨眼,滿臉困惑,回眸瞅了瞅屋子,轉過身來,茫然地輕聲細問,「父親,你在和我說話嗎?」
不怪他沒反應過來,為了他死都捨不得死的父親如何會罵自己滾,約莫是幻聽了,他抹了抹眼淚,停止哭泣,靜靜地在床榻前。
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歲月待他的父親向來寬容,不曾在臉上留下痕迹,大病幾日後,眼角顯出細紋來,直挺的鼻樑兩側也起了褶子,再強悍的人也抵不過病痛的折磨啊。
正想著,外邊傳來腳步聲,「相公,父親醒了嗎?」
來人是譚振興妻子汪氏,她體態肥碩,氣色不是很好,想想也是,正膽戰心驚地坐月子呢,公公突然掉池子里去了,村裡人都說她生了兩個閨女不討公公喜歡,氣得公公跳水自盡,她哪兒擔得起這個罵名,月子不坐了,急忙盡心儘力地服侍老爺子。
見是她,譚振興眉頭皺了皺,眼底難掩不耐,他與汪氏成親快四年了,孩子生了倆,可都是女孩,女孩沒法繼承祖宗遺志考科舉,他愧對譚家老祖宗啊。
汪氏知道生女兒遭丈夫嫌棄,她畢恭畢敬喚了聲父親,擱下手裡的雞湯,悻悻地退了出去。
剛盛出鍋的湯冒著熱氣,蔥花味撲鼻而來,譚盛禮的肚子不受控制咕咕叫了起來,聲音在安靜的屋內分外響亮,譚振興回過神,忙彎腰攙扶譚盛禮坐起,「父親,餓了吧,快喝點雞湯。」
譚家自詡為書香門第,儘管沒落,譚辰清骨子裡仍是個清高之人,不允許家裡種地養雞,嫌累嫌臭,小秦氏活著時在村裡租了個院子單獨養雞,能撿幾個雞蛋吃,小秦氏不在了,家裡的吃穿用度全靠花錢買,而且譚辰清要求多,不吃雞腳豬腳鴨腳,只愛雞肉,沒有骨頭的那種。
譚盛禮不是個重yu之人,可譚辰清這具身體聞肉香而知肉味,湯匙喂到嘴邊就不由自主地張嘴。
雞湯燉得濃郁清香,入口滿嘴留香,雞肉軟糯入味,小碗雞湯被他喝得乾乾淨淨,望著連蔥花都不剩的碗底,譚盛禮臉色難看起來,記得不錯的話,半個時辰前剛吃了碗雞湯麵......
見他皺著眉,臉色陰沉,譚振興以為他沒吃飽,趕緊端著碗出去,又盛了大斗碗雞湯進屋,譚盛禮臉黑,「你幹什麼?」
低沉陰鬱的嗓音嚇得譚振興雙手抖了抖,碗里的雞湯灑了些出來,手背沾染了幾粒蔥花,他楚楚可憐的望著神色幽暗的父親,「父親不是沒吃飽嗎?」
譚盛禮:「......」
譚振興不知道自己哪句話不對,因為他父親又發了狠地捶床了,邊捶床邊蹬腿,嘴裡低低地咆哮怒吼著,譚振興心下訕訕,站在那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父子兩就這麼隔著幾步距離僵持了兩刻鐘,最後,譚振興是在一道壓抑的怒罵聲中灰頭灰臉退出去的。
他沒有幻聽,父親確確實實罵他滾。
從小到大,他從沒見父親發這麼大的火,是怪自己沒有在他落水時及時拉他嗎?
不是的,父親不是小肚雞腸的人,必然不會因此生氣。
想了想,貌似從汪氏露面後父親臉色就不對勁,是了,是汪氏,汪氏肚子不爭氣,又生了個閨女,父親總說自己天資愚鈍不是讀書的料,因此不曾把振興家業的重擔交給自己,而是讓自己早點成親,為譚家開枝散葉多生幾個繼承家業的兒子,汪家乃普通農戶,家裡父母兄弟目不識丁,勝在兄弟多,父親看上的就是這點。
結果,汪氏沒有傳承她娘生兒子的好命,給譚家生了兩個姑娘。
父親是覺得譚家子嗣單薄,無人完成祖宗遺志吧。
譚振興端著湯碗,怔怔地站在屋檐下,滿臉愧色。
屋裡,耳根子總算清凈的譚盛禮正打量著屋子,房屋是小秦氏去世前新建的,約莫料到自己走後父子幾人會敗光積蓄,故而花錢新建了幾間青磚黑瓦房,譚辰清喜新厭舊,有新房住就把旁邊的舊宅賣了,好好的兩進兩出的宅院,被他拆成了普通農家小院,譚辰清住正房,子女住東廂房,西廂房是灶房,雜物間和茅廁。
他住的屋子陳設簡單,靠牆安置了個衣櫃,臨窗是書桌,屋子正中有張圓桌。
是譚辰清自己布置的,而秦氏與小秦氏帶過來的嫁妝,他嫌晦氣,能賣的賣了,不能賣的送給了兩個女兒。
兩任妻子嫁過來任勞任怨,沒有功勞有苦勞,嫁妝竟被譚辰清賣的賣,送人的送人,他譚家到底做了什麼天怒人怨的事,竟生出這樣的不孝子孫來啊,譚盛禮攥緊拳頭,火氣蹭蹭蹭的往外冒。
「父親啊,兒子不孝啊...」突然,屋外又響起了熟悉的鬼哭狼嚎聲,譚盛禮火冒三丈,譚家家業被敗得連渣子都不剩,僅有的兩百多畝田地還是靠譚辰清姑姑的彩禮置辦的。
怒從中來,他抄起圓桌邊的凳子就沖了出去,幾十年過去,他已經不再是那個仁孝寬厚謙遜克己的大學士了,他被不爭氣的子孫磋磨成了市井潑婦。
沒錯,他此刻只想罵人,只想打人。
端著湯碗跪在房門外哭得傷心的譚振興萬萬沒想到等待自己的會是頓毒打,譚辰清像中了邪,邊打邊罵,「老子打死你這個不孝子孫,祖宗們辛苦幾代攢下的家業被你們毀了啊,哭哭哭,就知道哭,哭能把祖宗家業哭回來嗎?哭能哭出個進士舉人嗎?」
湯碗碎了,譚振興雙手抱著腦袋,不躲不閃,任由譚盛禮打,只是那哭聲要比方才更凄厲悲慟就是了。
譚辰清不怎麼發火,但真發起火來沒人敢上前幫忙,譚家其餘人通通被譚振興的哭聲吸引過來,在祠堂跪了幾日的譚振學也在其中,見父親發了狠的揍大哥,他雙腿發軟,噗通聲跪倒在地,蒼白的臉氣血全無,「父親,是兒子不中用,你要打就打我啊。」
從小父親就對他寄予厚望,時常鼓勵他用功讀書,光耀門楣,譚家祖宗曾出過帝師,在京城何等風光,要他重拾譚家昔日的輝煌,他日日埋頭苦讀,卻不想屢屢卡在院試上,是他不爭氣,都是他不爭氣啊。
打譚辰清落水,譚振學就把這件事歸咎於自己沒有考中的原因,為此在祠堂跪了好幾日,祈求祖宗原諒。
這會兒身子撐不住了,說完那兩句話,咚的聲栽了下去。
譚盛禮想說誰都別跑,譚家落敗不是一兩個人造成的,所有人都有份,他挨個挨個收拾。
沒來得及呢,就看譚振學臉色煞白的暈了過去,他臉色微變,丟了散架的凳子,罵地上哀嚎連連的譚振興,「還不趕緊叫大夫?」
譚振興不敢耽誤,爬起身就朝外邊跑,跪久了膝蓋發麻差點摔倒,胳膊後背胸膛哪兒都疼,他父親是真狠,下手沒留半點情面,祖宗家業早被祖父他們那輩就敗光了,和他們有啥關係啊,他頂多生不齣兒子而已。
生不齣兒子也不是他的錯啊,是汪氏,冤有頭債有主,父親打他幹什麼啊。
祠堂陰冷潮濕,譚振業落榜愧對祖宗,幾日不曾進過水,幾乎是餓暈過去的,得知這個結果,譚盛禮憋著股火不上不下,悶在心裡難受。
譚家沒落至此已是事實,子孫後代從沒忘記過祖宗勤奮苦讀走科舉的教誨也是事實,他記得譚振學幾歲時,經常來祠堂跪拜,誦讀他新學的文章,看得出來,比起譚辰清的惺惺作態,他是真喜歡讀書,讀書時眼裡流轉的光芒騙不了人。
奈何就是過不了院試。
十歲就通過縣試府試成為童生的他,六年過去,仍止步於院試。
對這個後人,譚盛禮真的不忍心苛責他。
進了食,譚振學臉上漸漸有了光澤,他揪著被子,試圖爬起來,譚盛禮按住他,「躺著吧。」
「父親...」譚振學眼淚奪眶而出,「兒子不孝,又落榜了...嗚嗚嗚......」
開始了又開始了,說不上兩句話就開始哭,譚盛禮掏出手絹遞過去,悶聲道,「你還年輕,下次再考就是了。」
科舉並非想的容易,多少人考到老都還是個童生啊。
他不安慰還好,聽了他的話,譚振學哭得愈發傷心,「父親,是兒子沒用,愧對你的教誨。」
說著說著,眼淚如決堤的洪水泛濫開來,一發不可收拾。
譚盛禮:「......」
說女兒是水做的,譚家男兒何嘗不是,隨便哭兩嗓子就有水漫金山的趨勢,譚盛禮額頭突突直跳,「別哭了,哭也挽回不了局面,好好養著,身體好點了把你的試卷默下來我看看。」
他也納悶譚振學為何考不上,從平時功課情況來看,考秀才是沒問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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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文六更,作者君就是這麼任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