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4 考察考卷
「打的就是你這個不孝子。」
譚振興:「......」他做錯什麼了?
棍子落在後背發出沉悶的聲響,彷彿誰家婦人在捶打衣服,抱著木盆出門洗衣服的譚佩珠駐足,眼珠轉了轉,怯怯地垂頭,喊了聲,「父親。」
譚盛禮悶悶地點頭,落在她身上的目光稍霽,可譚佩珠像受到了什麼驚嚇,身形綳得緊緊的,父親從不打大哥的,男兒要振興家業傳宗接代,身子嬌貴,這兩日不知怎麼了,昨個兒打了幾下不過癮,今早又拎著棍子在門外守著,連早飯都沒吃。
莫不是打人如飲酒,沾上就戒不掉了?
好奇心使然,她偷偷拿眼神瞄她父親,恰好父親也在看她,四目相對,譚佩珠打了個寒顫,腳底生涼。
「佩珠。」譚盛禮直起身,揍人也是個力氣活,幾下譚盛禮就氣喘吁吁了,「把盆給你大哥,讓他去。」
「啊?」譚振興瞠目,要他去洗衣服,他不會啊。
譚佩珠也震驚,譚振興是家裡長子,要繼承家業的,累壞了怎麼辦。
「洗衣服去。」譚盛禮握著棍子走向堂屋,留下苦大仇深的譚振興跪著沒動,肩膀抽抽搭搭地喊,「父親。」
譚盛禮頭也不回,「不洗衣服你做什麼啊,佩珠要照顧你媳婦和孩子,你不去誰去啊。」譚家男兒個個懶得像頭豬,空有野心而不付諸行動,功名豈是做夢就能夢來的?
譚盛禮大發雷霆,譚振興不敢辯駁,灰溜溜的摸著爬起來,後背像火燒似的疼,忍痛接過木盆,剛接過手又趕緊像燙手山芋似的推了回去。
木盆里有孩子換下的尿布,臭烘烘的,臭得他作嘔,譚盛禮轉身,看到他捂嘴,作勢又揮棍子,譚振興哆嗦,剋制住臉上的表情,只留那雙黑漆漆的眼神可憐兮兮地望著自個父親。
「磨蹭什麼?洗不幹凈就別回來。」
譚家男兒十指不沾陽春水,比女兒家還嬌氣,他要不把這種歪風邪氣糾正過來,譚家往後還得更沒落。
譚振興垂頭喪氣地走了,走到院外,越想越不得勁,沒考中秀才的不是他,憑什麼讓他像個農夫似的幹活啊,他回望著青色的院牆,不甘心地提醒,「父親,二弟還沒醒呢。」
兄弟嘛,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滾。」
院里傳來聲如洪鐘的咆哮,譚振興不敢耽誤,抱著木盆蹭蹭蹭地往山下跑。
山路兩側有地勢不平的山地,地里有莊稼漢子幹活,看他驚慌失措,不由得納悶譚家又起啥幺蛾子了。
說起來,譚家也怪,據說祖上出過鼎鼎大名的人物,因守孝回的村,回村后就在山腰老宅建新房,很少下山與村裡人走動,尤其是譚家的男人,神秘得很,輕易不拋頭露面的,說是要潛心讀書考取功名,很少出門溜達,可幾十年過去也沒聽說他們考個秀才回來,邪門得很,前些年村裡的老童生拍著胸脯吹噓譚家兒子何等的厲害,秀才手到擒來,結果呢,考了好幾年也就是個童生。
要知道,惠明村不缺童生,老童生考了幾十年都還是童生呢。
譚家兒子要中,恐怕難咯。
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別看他們沒讀過書,肚子里還是有點墨水的。
扯遠了。
言歸正傳,此刻看譚振興抱著木盆,站在山腳岔口踟躕不前,他們懵了,同輩的譚家族人開口吶喊,「振興兄弟,你要去哪兒啊?」
譚振興充耳不聞,惠明村旁邊有條河,村裡人都蹲在河岸的石階洗衣服,多是婦人,要他和她們湊堆唧唧歪歪閑話家常不如打死他算了,怎麼說他也是個讀書人,身驕肉貴,與農婦並肩洗衣服像什麼樣子。
可父親的話又不能不聽,對了,沿著河邊走,找個隱秘不被人發現的地把洗衣服洗了不就完事?
想到此,不禁佩服自己的聰明才智,拂手拍了拍衣服的灰,直起腰桿,昂首挺胸的往河邊去。
而他不知,地里到處是幹活的人,再隱蔽的地兒能有多隱蔽,不到半個時辰,譚家長子在河邊洗衣服的事就漫山遍野傳開了。
男人洗衣服不算什麼,有那父母過世照顧幼弟幼妹的兒郎,死了婆娘的鰥夫,還有妻管嚴的莊稼漢子,亦或者疼愛媳婦的丈夫,貌似都和譚振興不沾邊吧,況且譚家搬回惠明村幾十年,何曾看譚家男人干過活啊。
這是天要下紅雨了啊。
村裡婦人八卦,消息靈通,很快就聯想到劉家中秀才的事了,劉家和譚家是親家,劉明章考上秀才擺三天流水席,鎮上有頭有臉的人家都去了,獨獨不見譚家人露面,興山村的人說劉明章親娘不喜歡譚家閨女,過門三年肚子都沒動靜,眼下劉明章成了秀才公,勢必要重新找門親事的。
從這次故意疏遠譚家就看得出來。
譚家老爺怕是聽到風聲拿兒子撒氣呢。
撒氣不管用,不孝有三無後為大,譚家除非出個秀才公壓制住劉家,否則休妻是必然的。
譚盛禮並不知譚家成為村裡人茶飯後的談資,他在京城出生的,從沒回過綿州祖籍,倒不是說他不念舊,而是自他祖父那輩就搬離出去,他祖父志向恢宏,博學而篤志,不願子孫回祖籍謀事,在京城站穩腳跟后就在京郊買了塊墳地,希望譚家擴充墳地,世世代代葬在那。
他祖父說,青蛙在井底待久了想象不到外面天地的廣闊,綿州地勢險峻,山路難走,他這輩好不容易走出去,不想子孫再回來。
豈料後人不爭氣,終究還是回來了。
望著木桌上蒙灰的牌位,譚盛禮眼角發澀,拿起祖宗的牌位,輕輕擦拭,從最後一排的老祖宗,到他自己,再到他的子孫,每個牌位都擦拭乾凈,擺放整齊,又找掃帚將祠堂里裡外外清掃了遍。
吃過午飯,他再次來到祠堂,久經關閉的木門敞著,投進去幾束光亮,微塵在光影里飛揚,他低頭理好儀容,百感交集地順光而入。
雙腿彎曲,跪在供桌前的蒲團上,譚辰清跪過的蒲團,上邊還殘留著酒的味道,夾雜著雞肉的嗖味,倏然,他雙手撐地,額頭貼著地面,重重地磕了3個響頭,再多的誓言皆是虛妄,只願列祖列宗泉下能安息,別惦記這些不肖子孫了。
不值得。
勸慰,懺悔,反省,待他走出祠堂時,太陽漸漸西斜了,譚佩珠抱著個嬰兒,坐在樹下輕聲細語的說著話,手帕蓋著嬰兒的眼睛,只露出口鼻,斑駁的光落在她身上,莫名的溫暖人心。
譚盛禮的眼神跟著柔和下來。
譚家沒落,最虧欠的就是譚家的女人,他嘆了口氣,過去瞅了眼孩子,嬰兒是譚辰清孫女,取名譚世柔,因著譚辰清不喜歡女孩,洗三沒有辦,家裡添增人口是喜事,慶祝慶祝也好,不過孩子還小,等百日宴再辦,他讓譚佩珠告訴汪氏不用多想,生女孩譚家也歡喜。
譚佩珠懵懵懂懂的,不知聽進去多少,逢屋裡默寫答題的譚振學喚他,譚盛禮進屋,這間屋子是書房,臨窗有三張木桌,是譚辰清給三個兒子準備的,譚振學坐在中間排,譚盛禮過去,仔細閱讀他的答題。
院試主考四門,貼經,墨義,詩文,雜文,譚振學勤學苦讀,早已熟讀四書五經,貼經和墨義應該沒啥問題,至於雜文,讀過政府公文照著中規中矩的寫基本不會出亂子,難的是詩文,不過譚盛禮讓他把詩文和雜文都默寫下來,看看到底哪門沒過。
譚振學的字靈動飄柔,有種江南女子的婉約感,不夠蒼勁有力,卻別有番特色,給人的感覺乾淨舒服。
今年院試的詩文是以「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為題,聽著像是春天的盛景,實則不然。
對譚盛禮而言,這道題目並沒任何難度,看似寫春景,實則指冬日雪景,譚振學沒有答錯方向,格律聲韻勉強湊活,詩文雖平和,但在文風不盛的巴西郡算中上水平,譚盛禮又考察他貼經墨義等功課,俱沒有問題。
譚盛禮皺眉,不該是這樣啊。
譚振學有點怕他,看他坐在桌邊,食指摩挲著桌面凝眉不言,不由得心頭髮緊,想到堂屋牆上多出的那根木棍,他沉吟許久,小聲交代,「貼經墨義沒過。」
說起來他也不知是何原因,看著考卷他就渾身冷得發抖,背過的文章通通記不住,握筆的手直冒冷汗,好多題都是不會的,貼經和墨義考得其差,倒是雜文和詩文輕鬆得多。
「貼經和墨義沒過?」譚盛禮皺眉。
譚振學不敢含糊,老老實實把原因說了。
「前兩次也是因為這個?」
譚振學悻悻地點頭,這個原因他從沒對任何人說起過,要不是他大哥的哭聲太過凄厲,他不會說的,「父親,是不是...是不是......」
「是什麼?」譚盛禮問。
譚振學搖搖頭,不說了。
子不語怪力亂神,他想說是不是他被詛咒了,要不然怎麼每次的遭遇都差不多,而且那種感覺很奇怪,拿著考卷什麼都不會,走出考棚什麼都會了,像被施了詛咒。
看他吞吞吐吐的,譚盛禮沒個好氣,「先知者,不可取於鬼神,不可象於事,不可驗於度,必取於人,遇事多反省,多從自身找原因。」
「是。」譚振學頷首,恭敬道。
譚盛禮哪兒會不知道譚振學的問題出在哪兒,追根究底,考試太過緊張所致,他曾做過兩屆會試監考官,見過無數因自身原因無緣殿試的,走著進抬著出的比比皆是,更有橫著進豎著出的,考生承受力弱,遇到難題就手忙腳亂亂了陣腳,答題張冠李戴不知所云,更有緊張得心痛猝死的。
譚振學的情況不算嚴重,加以調整,考個秀才不難,不過譚盛禮不急於指點他,讀太多的書德行不好又有什麼用。
「既是貼經和墨義沒過,之後再好好鞏固,書讀百遍其義自現。」
「是。」
譚振學的情況讓譚盛禮稍微有所慰藉,總算有個上進治學的了,他看得出來,譚振學資質普通,靠的是勤奮刻苦。
天道酬勤,勤能補拙。
發憤圖強勝過半途而廢。
說到半途而廢,他瞅了眼日頭,快申時了,那位去河邊洗衣服的人還不見回來,恐怕又躲哪兒偷懶去了?不是譚盛禮偏聽偏信,譚振興性格隨父,陽奉陰違乃家常便飯,不好生管教又是個給列祖列宗蒙羞的人物。
他沒有出門找人,只要他敢抱著盆臟衣服回來,有的是棍子等著他。
棍棒底下出孝子,武將嘴邊常掛著的話,以前他不贊成,自從他過世后沒幾年,兒子做主變賣家產舉家南遷,他就後悔沒狠狠揍他們。
好在,
亡羊補牢,猶未遲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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譚振興,你家老祖宗的棍棒等著你的。
四更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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