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空心欲染(二)
吉時尚早,黑木山裡裡外外已是花燈高舉。
珠翠綾羅絲絲入眼,紅緞金綉簫鼓喧天,雖是仙凡同慶,卻依然鬧中有序。
席上一攏白衣飄然而至,負手而行。如果不是面上的業火令尚在,沒人敢相信她和那個渾身煞氣、殺人不眨眼的禍神竟是同一人!
起初還有點擔心如此清新的扮相會不太合適,沒想到意外地很合身,看來她把焚天綾留在別有洞天這個決定是正確的。人逢喜事精神爽,哪怕是自斟自飲也能自得其樂,瞎子都看得出,千秋今日的心情不是一般的好。
「上神真是好......好雅興,竟對這門親事如此上心。」
換作平日,光是與她對視都要鼓起八輩子的勇氣,恨不得見了都繞道走,更別提像這般攀談敬酒。
「上心談不上,不過是收到請帖,又恰巧閑來無事罷了。」千秋唇角微挑,面不紅心不跳的編著謊,也不問來人是誰,很給面子的受下了一杯。
眾仙一看有戲便開始有樣學樣,套近乎的、攀交情的絡繹不絕。
有人張望許久后問道:「為何不見上神的隨從?」
「隨從?」千秋笑吟吟地眨了眨眼,頗為逗趣道:「誰跟你說本上神有隨從的?」
那人被反問的一愣,費解道:「以上神的身份,沒幾個隨從實在說不過去啊。」
「就是就是,這年頭哪有出門不帶跟班的。」
「追隨上神的信徒數不勝數,何不從裡面隨便挑幾個,就算派不上用場,擺個架子也行啊。」
「要不......上神看我怎麼樣?只要上神不介意,我明天就去弱水淵門口排隊!」
「我也行!我也行!」
一邊給些不著邊際的主意一邊毛遂自薦,千秋哭笑不得:「咳,其實是這樣,本上神是有隨從的,只是今日這個場合,帶來不合適。」
不知是哪個沒眼力見的,當眾拆穿了她的謊言:「上神又說笑了,小仙聽住在永夜城的朋友說,您仙府中除了一隻靈寵什麼也沒有,別怪小仙多事,上神真應該放幾個人在身邊伺候才是。」
「......」
合著靈鷲在他們眼中連隨從都不算,直接被降格成了靈寵,還是只吃不幹活的那種。
關於她養「靈寵」的事,眾仙多多少少有所耳聞,只當她與「靈寵」感情深,不然也不會走到哪兒帶到哪兒。
「無以得見上神親自調教的靈寵實乃遺憾。上神若是將它帶來有多好,一來讓我等開開眼界,二來也能沾沾喜氣,畢竟這可是蛇族有史以來最熱鬧的一天。」
「下次吧,如果有機會你們不僅能看到他。」千秋搪塞道。
忽然有個聲音道:「說你們見識少還不承認,一副沒見過世面的模樣。」
「就你見過世面?來來,那你說說看。」
只聽那人又道:「我曾隨家父來過一次黑木山,有幸喝過蛇族老三的滿月酒,那場面,嘖嘖,就是神尊壽辰也未必趕得上......」
話未說完,不少人面面相覷,氣氛一下便冷了下來。
「噓!」旁人匆忙制止了他不要命的行為,后怕地來回張望,「大喜的日子提她作甚,你不怕被人轟出去也別連累我們。」
只見千秋眉間驟然聚斂,喜色也淡了下去。
有人幫襯道:「這位仙友應該只是一時嘴快,並非有意提那晦氣之人,上神別往心裡去。」
「......無妨,你們隨意。」心思百轉,卻不露顏色,千秋擺袖起身,以「參觀後山」為由借口離席。
不過是些閑言碎語,根本不值得放在心上,退一萬步說,比這更難聽的千秋都聽過,更別說只是幾句無關痛癢的牢騷。可不知何故,胸中莫名湧上的這股無名火卻是怎麼都下不去。
本指望出來透口氣,結果還是被擾了清靜。
「什麼大喜,不過是表面和氣,別忘了,蛇族尚有個欺師滅祖的叛徒逍遙法外,這事說什麼也不能這麼過去!」男子泄憤似的捶了大樹一拳,晃的枝葉繽落。
「差不多行了。」兩人中比較斯文的那個不斷好言相勸,言語間全是無奈:「師父命我們來黑木山道賀,不可有差,個人恩怨先放一放,別惹事。」
「你說的輕鬆,咱們有多少師兄弟死在饕鬄口中你忘了嗎?!他們倒好,跟沒事人似的,說翻篇就翻篇了。」
「縱是如你所說,也不能把這賬全算在蛇族頭上啊?」
「為何不可?」男子忿道:「叛徒有第一個就會有第二個,依我說神尊還是太過仁慈,上樑不正下樑歪,誰能保證蛇族包藏禍心的只有她一人?」
同伴心中亦有所芥蒂,但還沒忘記師父囑託,依然以大局為重:「此次聯姻牽扯的仙族甚多,趁沒人聽見抱怨兩句就算了,一會兒入席了切莫再胡言亂語。」
「這門親事沒你想象的那麼簡單。」男子故作高深的道了句。
「此話怎解?」聯想到了之前聽到的一些風聲,同伴不禁猜道:「你是說蛇族太子......並非誠意娶親?」
男子胸有成竹地點點頭:「蛇族有個規矩,未留子嗣者不可繼承王位,反正是個女人就行,娶誰都是娶,有現成的送上門幹嘛不要,更何況......」
「咔————!!!」
一聲巨響,背靠的大樹轟然折斷,毫無預兆地向他們砸下來,要不是閃的夠快,兩人差點被拍成肉泥。
「舌頭不想要了可以留給有需要的人,還是說自己下不去手?本上神不介意幫你們這個忙。」千秋活動著肩膀,從樹蔭中漫步出來。
文雅仙士臉皮極薄,一想到方才那番話完完本本入了她的耳,自知理虧,不免羞臊慚愧。可還沒等他開口道歉,同行男子傲慢道:「我們聊我們的天,與你何干?難道蛇族有你親戚不成?」
隱隱殺意於面具后一閃而逝,千秋袖風微動,二人寶器不約而同地自鳴,甚至有出鞘之勢。
文雅仙士沉聲警告道讓他閉嘴,抖擻起十二萬分的精神小心應對道:「適才小仙的師弟多喝了幾杯,這才口無遮攔,如有失言之處,小仙代他向上神道歉,請上神網開一面。」
「師兄不用道歉,我說的全是實話,何錯之有?」男子非但不認慫,反而志氣昂揚道:「這裡是蛇族,我就不信她還敢在這鬧事?」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笑什麼?」男子不明白千秋為何忽然大笑。
「剛才對蛇族恨之入骨的是你,現在拿他們作擋箭牌的也是你,端起碗吃肉,放下筷子罵娘,還沒過河就琢磨怎麼拆橋了,真是讓本上神大開眼界。」千秋連連拍掌,直呼精彩。
兩人被說的臉青一陣紅一陣,要是再有個外人在,怕已經鑽到地底下去了。
哪怕已經下不來台,文雅仙士仍然努力維持著最後一點點風度,只是語氣有點斯文不起來了:「從頭到尾不過一場誤會,擾了上神清凈是小仙等人不對在先,但這錯也認了,歉也道了,上神理應大量,不該與小仙等人計較才是。」
「把耳朵掏乾淨聽好了。」千秋冷笑道:「道不道歉是你的事,原不原諒是本上神的事,就算是天條,也沒規定道了歉就一定可以被原諒吧。你說誤會?好啊,那本上神不小心卸你一條胳膊是不是也可以說是誤會?」
瞬時斂去笑容,出手如風,男子握住神器的那隻手轉眼被千秋抓住,「咔嚓!」清脆的斷裂聲,整條大臂立刻向後彎成了一個不可能的角度。
「啊啊啊啊啊啊啊————」
男子抱著斷臂疼的滿地打滾,只覺比直接切掉還痛:「好疼啊師兄!救我!救我啊!!」
文雅仙士明知是大不敬,卻也別無選擇,豈料剛抽出軟劍便被千秋捉雞仔似的提了起來。
「你要是真有骨氣就別叫救命。」
千秋低頭對他說完,又抬眼看了看手裡半死不活的這位。
被緊緊勒住頸項的人臉已青紫,眼前也漸漸發黑,喉管里嘔出一口血,順嘴角淌了下來。
蒼白的手背落下幾點猩紅,千秋從未覺得鮮血讓她如此興奮過。剛剛平復的燥熱再度湧上心頭,嘴角不自覺地揚起,五指漸漸合攏,耳邊是微弱到就快要消失的呻吟聲,而她,只要再稍稍使一點力......
忽聞一段急促的簫聲,讓她如大夢初醒般,恍惚半天終於找回心神。
身後疾風忽朔,千秋立刻鬆開了手,只見被她拍斷的大樹彷彿成精了似的,硬邦邦的枝幹全都變成了軟鞭似的藤蔓,張牙舞爪地與她糾纏。
千秋本可以閃避的很輕鬆,卻在看到一個身影時慌了一瞬,這才逃脫不及,被落地生根的青藤死纏在原地,寸步難移。
「......二殿下的『傾心』果真名不虛傳。」被束后千秋倒沒有多緊張,反而有些慶幸。
千梵沒有因為她的誇獎而心軟,確定藤蔓已將她鎖死,不會讓她輕易逃脫,唇下的傾心這才停下。
「管你是上神還是禍神,黑木山不是你能撒野的地方!」
兩人一邊向千梵求助一邊指著千秋說了什麼,雖然聽不到,但從千梵越來越難看的表情上不難猜出,絕對不是好話。
千梵面色陰沉,一步一個腳印向她走去,千秋心中一窒,若無其事似的笑道:「你都聽他們說了,至少也得再聽聽我的版本才算公平吧。」
「沒那個必要。今天落在我手上算你倒霉,雖說與你遠日無怨近日無仇,除了你,也算給五方除個禍害。」
她從未見過這樣的千梵。
那個寵她寵到沒邊,她想要月亮就不會給她送星星的二哥,那個在她每次闖禍后,為她欺上瞞下的二哥......
傾心再度響起,細長的樹枝瞬時抖直,仿若一根根長刺,毫不留情迎面撲至!
回憶消失,千秋瞳孔中倒映的只有一個渾身瀰漫著冷漠殺氣的男子,和鋪天蓋地刺向她的鐵棘......
眼看距離萬劍插心僅有一步之遙,突然!銀光橫出,漫天鐵刺被一劍粉碎!凌厲的劍氣久久縈繞不散,卻未傷她分毫,只將她身上纏繞的青藤截成數段,紛紛落地。
望著不知第多少次、堅定不移立在她身前的背影,千秋翻江倒海的胸中好像忽然平靜,那種感覺不是安心,卻勝似安心。
「喂,你什麼意思!」這人會半路殺出來,可不在千梵的預料之內:「我跟你有仇嗎?怎麼我們家什麼事你都要插上一腳,請你來不是讓你來搗亂的。」
龍黎燁不著痕迹地向前踱了一小步,意思已經很明顯了:「事情恐怕不是你想象的那樣,你該給她解釋的機會。」
千梵道:「堂堂龍君何時變得如此膽小,難不成連你也怕她?」
見他放下戰意,龍黎燁亦收回破邪,張口欲答,只見千秋拽住雪白衣袂的一角,以一個極其微小的幅度搖了搖頭。龍黎燁想了又想,把即將出口的話改成:「有什麼恩怨不能改日解決,非要挑今天?」
經他這一說,加上不遠處大宴的喧鬧聲尚未停歇,千梵認真掂量一番,尋思若是讓賓客看了熱鬧,確是得不償失。
縱然心有不甘,千梵還是收了脾氣,隨口道:「還好是讓我撞上,這要讓別人看見你居然會護著禍神,我看你這龍君也不用做了。」
「你別胡說!」千梵的無心之語彷彿踩在了她的痛處上,千秋火氣蹭地便上來了:「我和龍君什麼關係都沒有,一人做事一人當,有什麼沖我來,不關他的事!」
猜疑的眼神在二人之間來回周遊,千梵看得直皺眉:「你們是什麼關係與我無關,要膩歪去別處,別在這礙眼,今天是我大哥的好日子,黑木山的大門就在那邊,這裡不歡迎你,請你即可離開。」
逐客令下得太突然,被驅趕的只有她,打得千秋一個措手不及,憋了半天也只能說一句:「我是帶著請柬來的。」
千梵抱著手臂悠悠笑道:「誰規定有請柬我就不能趕你走了?再說,誰能證明你手裡的請柬是真的?」
「我能。」龍黎燁緩緩道,「的確是紫雲公子邀請她來的,我可以證明。」
「你是不是一天不拆我的台就難受?」千梵牙疼不已,打定主意就是要趕她走:「我不管,誰邀請的你找誰去,總之......」
「二殿下不必為難,我走。」
眼看龍黎燁也有些動了氣,千秋生怕兩人再起爭執,只能先答應,只是看似爽快的背後,還跟著後半句:「不過走之前,能不能再讓我看一眼......就一眼。」
千梵自然是一秒也不想讓她多待,奈何此時來人通報,通知他吉時已到,該入席了,千梵想了想,只當作行善積德:「記住你說過的話。」
「多謝二殿下。」直到千梵的身影消失,千秋才長舒一口氣,緩了緩后,笑著對身旁人道:「......走罷。」
龍黎燁隻字未言,默默隨其並肩。
兩位新人在祝福聲中緩緩從紅毯的盡頭走來。
千戰牽起紅蓮,臉上是難得一見的柔和。
紅紗之下,是新娘燦若霓霞的朱顏和若隱若現的笑靨,喜服上一株盛放的千瓣蓮,灼灼其華,明艷動人。
儀式的第一步,便是由雙方的同性親眷為新人各自繫上象徵好運與祝福的紅繩。
千戰的那端已由千梵繫上,照理說女方已無女性親眷,便事先商量好由紫雲英代勞。對婚禮諸多挑剔的紫雲公子只有在這件事上絲毫沒有挑三揀四,甚至有些得意,用他的原話就是「只要不用女裝,什麼都好說,誰敢跟他搶他就跟誰急」。
誰知紫雲英剛站起來,紅紗下的新娘子忽然道:
「且慢。」
她這一開口,別說觀禮者,連司儀都愣住了。
「太子殿下,紅蓮有一個請求。」
司儀主持了無數場仙門大婚,但唯獨今日這場,不得有半點閃失,絕不能砸在手裡。司儀不敢擅作主張,慌忙轉頭望向新郎。
千戰倒是很淡定,微微頷首,一如往常的沉穩。
「紅蓮想了又想,此禮由英兒代勞始終不合規矩,今日眾仙雲集,不如找在場的一位女仙幫忙,不知可否?」
對於紅蓮,千戰從來都是無條件相信,更何況只是個無傷大雅的小插曲:「聽蓮兒的。」
雖說是臨時起意,但畢竟是新娘子的要求,連新郎都沒意見了,司儀只好隨機應變,輕咳一聲,緩和了一下氣氛道:「請在場有意的女仙向前一步,由新娘自行挑選吧。」
一聽有機會給新娘子系紅繩,女仙們瞬間興奮不已,紛紛檢查自己的妝容,自告奮勇地往前排擠。力爭討個好彩頭,沾沾喜氣,興許下一個嫁入仙門大家的就是自己也說不定。
千秋本就縮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經這麼一折騰,被擠得更靠後了。
正在她轉身離開的一剎那,只聽禮台上傳來一個聲音:
「上神請留步。」
千秋驀地愣住。
「......我?」
儘管觀禮者中只有她一個上神,但千秋還是不敢相信是在叫她。
只見紅蓮向前踱了幾步,隔空欠了欠身,話語中滿是淺淺的笑意:「有勞上神。」
所有人都望向自己,千秋彷彿被人施了定身術,兩條腿似有千金重,忽然之間連怎麼走路都忘了。
「新娘子也太想不開了吧,之前因為禍神被砍了一刀這麼快就忘了?」
「你懂什麼,人家好歹是上神,明明是她高攀了好不好,上神願不願意還另說呢。」
「要我說,倒找錢我也不會請禍神來,掃把星一個,走哪兒禍事就跟到哪兒,真不怕晦氣!」
「就你?你想請,人家上神搭理你才怪,吃不到葡萄就說葡萄酸。」
......
唏噓聲一片,一個不平兩個不忿的,千奇百怪說什麼的都有。更有看熱鬧不嫌事大的,趕忙溜了眼紫雲公子,發現他除了惡狠狠地瞪著禍神外,還真沒做什麼出格之事。
紅蓮也不催促,靜靜地等待。
忽然感到後面有人輕輕推了一把,千秋這才向前踉蹌了幾步,在無數女仙的艷羨中,鄭重接過了紅繩的另一端。
紅蓮伸出蔥白的五指,千秋深吸一口氣,使勁晃了晃腦袋,眼前終於清晰,舉手為她最愛的兩個人繫上緣分。
一道面具,一道紅紗,只此一眼,相互遙望。
紅繩綁的不松不緊,但打結的方法確是錯的。這是千秋眾多壞習慣之一,早就有人說過她,只是她沒當回事,便將錯就錯,懶得改了。
紅蓮撫摸著這個結,莞爾一笑。司儀早被紫雲公子拎到小房間里單獨教訓過,不敢有半點馬虎,遂想提醒千秋重新系一下,誰知紅蓮卻將手收了回去。
「得上神饋眷,紅蓮此生,再無遺憾。」
千秋不敢露喜,只能傾盡全力讓雙眼不再模糊,喉嚨滾動道:「我祝二位,永結同心,恩愛不疑。」
......
當她離開時,儀式還未結束,新人還未禮成。
但她最想看的,已經看到了。
這就夠了。
嗚嗚嗚嗚嗚嗚哭得好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