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太辰月華(一)
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
總覺今年太辰的花開得極好。
桃淵流水,飄香四溢,紅也滿枝綠也滿枝,果子也比往年甜上許多。
太辰山仙氣瀰漫,靈氣氤氳,便是那果樹也跟著沾了光,尤其半山腰那片桃林,又脆又甜的桃子總少不了她的。
趕巧藏酒見底,日頭又不錯,遂離了整日蝸居的水雲間,來山中溜達兩圈。兔子尚且知道不能把窩邊草吃光的道理,況且滿山桃樹都被禍害差不多了,眼睛一轉,又打起來山腳下那片果園子的主意。
仗著農戶們看不見她,找了棵看起來還算結實的大樹,飛身一橫,隨手掏出順來的幾顆桃子,吭哧吭哧,啃得甚是脆生。
心嘆這大概就是凡人經常說的「種的不如野的,野的不如偷的」,在理。
嘴上勤忙活,耳朵也不閑著,大老遠便聽見幾名農婦在那嗑瓜子嚼舌頭。什麼昨兒個李家的娃把張家的狗打了,今兒個趙家的鍋讓周家給掀了…家長里短,婆媳爭鬥,只有她想不到,沒有她聽不到。
偶爾聽聽這班凡人的閑言碎語調劑一下,倒也不無趣,時間久了,她覺得都可以出本書。
書名她都想好了,就叫「太辰山下我與凡人不得不說的二三事」,她有預感,一定能大賣。當然,前提是如果她不是一提起筆就想睡覺的話。
只聽女人們嘰嘰喳喳的聲音中突然蹦出一個漢子的怒吼:「婆娘!你咋還有時間跟人扯皮,那賊人又來了!」
一個面色黝黑的農婦從人群中跳出來,抓住漢子的手臂緊張道:「上個月不是才來過,怎麼又來?孩兒他爹,先別管那幾棵桃樹了,趕緊回家看看銀子丟沒!」
「蠢婆娘!滿腦子就認銀子,咱那點碎銀子還不夠人家惦記的。」漢子恨道:「這賊人真是可惡!不僅把明日上供用的桃子全給偷了去,還把東邊那片菜地給踏毀了,連大黑也遭了毒手!」
農婦一聽看家護院的愛犬沒了,扯開嗓子便嚎上了:「愛天殺的賊喲,你偷就偷,殺我家狗幹嘛,簡直禽獸,畜生!」
漢子又道:「是畜生不如!他居然把大黑給……給吃了!」
樹上的人耳朵驀地一豎,頓時傻了眼,嘴裡這口還沒顧上嚼,便直挺挺咽了下去。
等會兒,等會兒!順手牽桃她不否人,薅幾把綠葉菜嘗嘗鮮也是偶爾,無緣無故扣條狗命在她頭上算怎麼回事?且不說她從不食葷,殺生?她這雙手都幾萬年不沾血了,冤枉啊冤枉...
農婦哭到半截忽然想起貢品沒了,道:「要死了,得罪了神仙,來年要不得走背運的。」
旁邊的阿婆搭話道:「哪裡光是背運!過去幾百年,每季的香火供奉是斷不敢缺斤少兩的,聽說但凡有人敢剋扣一點神仙的香火,地里立刻就遭災!」
農婦臉色變了變:「不會吧...」
一位獵戶的妻子也勸道:「還是信了吧,別的地方不敢說,太辰山可是傳說有仙人住著呢,靈驗得很。」
漢子道:「哎,就怕土地爺要降罪這一畝三分地,連累咱跟著倒霉...算了,趕緊再準備些貢品去才是正經。」
一家遭賊,八方相助。看熱鬧的雖說平時沒少拌嘴,但骨子裡都是老實巴交的農家漢,沒怎麼多想便把家裡最好的果子都送了過來應急。漢子挨個道過了謝,也匆匆走了,邊走還邊詛咒那個「挨千刀的賊人」,至於咒的多難聽,不便細說。
「賊人」坐在樹上忍不住有些委屈:都說是給神仙吃的,進哪個神仙的肚子不一樣?怎麼土地老兒和水司能收他們的供奉,她就不行?就因為她不掌管凡間收成,也不能保他們風調雨順?
好吧,對於凡人來說,她的確是個沒什麼用的神仙。怪只怪方圓十里,你家的桃子最好吃,善哉,善哉。
摸了摸鼻子,輕如鴻毛的罪惡感,風一吹,散了。
只見一束麗影橫卧樹梢,翹著二郎腿,垂下的裙擺隨風飄蕩。聽著熱鬧哼著歌,啃著果子偷著樂,悠然自得,好不快活。
忽被山腳下傳來打鬥聲擾了雅興,女子慵懶地抬起眼皮,往聲源方向望去。
想這太辰山多久不曾有妖邪膽敢近身了,如今一來竟是三個?!
至於那被圍攻的少年,雖然看不清容貌,但絕非邪類。
只見少年靈力幾乎消耗殆盡,連夜的激斗讓他氣息逐漸不穩。青衣上滿是泥污血漬,快看不出原來的顏色,渾身上下除了一柄下品長劍外身無長物,恐怕兜比臉都乾淨。
氣勢雖弱,少年仍挺著一股倔強:「不修正道,就知道搶人內丹毀人修為,算什麼本事!」
呵斥聲鏗鏘有力,但不難聽出稚氣未脫的嗓音中帶著掩不住的疲憊。
果然不出她所料,那三隻竟真是靠吸人內丹為生的羅剎。粗糙的看了下,貌似是貓妖、狐妖和蜘蛛妖,儘是些搬不上檯面的小角色,八成是為了急於增進修為而修習邪術,結果墮為羅剎后被族裡驅逐,而後便乾脆破罐子破摔,心安理得的干起了這見不得人的行當。
女子搖頭嘆氣,如今三流戲本子都不這麼寫了,老套。
判斷少年已接近極限,三妖互使眼色。狐妖一步三扭的靠過來,眯著眼道:「真是個小冤家,瞧你說的那叫什麼話,姐姐們看你生得俊,喜歡得緊,想與你親近親近罷了~」
貓妖舔著光禿禿的爪子,淫笑道:「可不是,你若不想被奪內丹,與我們姐妹仨雙修也可以啊~哈哈哈哈!」
鬨笑聲中,少年面色鐵青:「豈有此理!」明知是低劣的挑釁,還是忍不住又與她們糾鬥起來。
這種激將法也能上當?某人一邊啃著桃子,一邊搖頭晃腦的打量眼前的弱冠少年:身形利落,步伐輕盈,一招一式行雲流水,一看便知是下過苦工的。
只不過這招式怎麼看都有些莫名的眼熟。
少年根基不錯,奈何以寡敵眾的劣勢並無改變,羅剎的進攻愈發猛烈,他很快便招架不住。然而不可否認,以一敵三能撐到現在,這少年倒是顆修仙的好苗子。
就在狐妖和蛇妖拖住少年的當口,蜘蛛妖趁其不備繞到身後,悄然架起了劍,作勢要將少年劈成兩半,直取內丹!
可惜這一幕被樹上女子看了個正著。
實則她並不愛管閑事,尤其是面對這種身份可疑的,記得上一次「撿」人回去沒多久,她腸子都悔青了。
但見死不救更不是她的作風,心下權衡一番,她只當是日行一善。
而少年的命運就這樣被草草決定。
蜘蛛妖舉劍未落,突然被不知從哪飛來的「暗器」打中!
「咔嚓!」不止劍應聲折斷,自己也被打飛好遠,在地上滾了好幾圈才停下。
三妖莫名其妙愣在原地,大眼瞪小眼,誰也不敢輕舉妄動。過了半晌見還無動靜,灰頭土臉的蜘蛛妖媚態全無,一個骨碌爬起來,張口就罵。
「什麼東西?敢暗算老娘!」
貓妖彎身撿起剛剛擊中蜘蛛妖的東西,訥訥道:「好像是個…桃核?」
摸不清狀況的狐妖四下張望,道:「不知我們姐妹仨得罪了哪路神仙,可否出來一見?」
「你們腳踩何方土地,還要本仙告訴你們不成。」
幽蘭般的天籟頃刻回蕩在山腳之下,一席雪白,踏雲而來,皚如天山雪,皎若雲間月,瑤瑤纖足,步履生輝。原本這山中景色已屬絕美,卻始終不敵眼前女子驚鴻一瞥。
漆黑如緞的長發以素綢挽於腦後,任其飄灑,頸上系著約一指寬的抹綾,亦如她本人,不染塵垢,縞白如斯。不施粉黛的嬌容令天地瞬間黯然失色,明眸似水,絕代風華。
待其玉足點地,三妖立即變了顏色。
白衣女子笑道:「三個欺負一個也就罷了,還用如此下作的手段偷襲,怕是不厚道吧。」
三妖暗道不好,她們只顧追人,沒成想一個不留神竟已進入太辰山境地。
「你是…上仙月華!」
白衣女子,也就是她們口中的上仙月華,不疾不徐的答道:「正是。」
若是平時,邪修之流見她逃還來不及,但連續幾日的打鬥早讓她們殺紅了眼,抱著魚死網破的決心,抄起傢伙便向月華攻去。
「唉,孽障。」
若遇上的是其他仙族,這三隻由妖修成的羅剎恐怕早已死過萬次,今日栽到月華手裡,也不知是她們的萬幸,還是月華的不幸。
只見盈盈輕風拂白袖,三妖連怎麼中的招都沒看清便通通被打回原形。
抱著死定了的心情看著白衣緩緩走來,蹲下身,本以為下一刻就要告別自己的腦袋了,卻見月華並未取她們性命,只是用靈力在她們的額頭上畫著什麼。
完事後月華站起身,說道:「這一身靠歪魔邪道得來的修為廢了就廢了,今日放你們一條生路是希望有朝一日你們能重修正道,屆時自可恢復人身,懂?」
恢復神智的三妖見小命尚存,千恩萬謝的拜別了月華,逃也似的消失在樹林深處,直到她們溜的不見蹤影,月華才感覺到背後一股灼熱的視線。
原來打從月華出現,少年的一雙眼便再沒能從她身上移開。
未曾紅塵遇,笑靨夢中人。
無意識的將夢中那人的身影與眼前的白衣仙子重疊,但剛有此想法,少年急忙晃了晃腦袋,自嘲的扯了扯嘴角。
雲泥之別,豈可相識。
無論是袖然舉首間讓妖邪灰飛煙滅的本事,還是寬宏豁達的度量,令他望塵莫及的同時也深深吸引著他。少年不用照鏡子,他也猜到自己現在有多狼狽,多不堪,見她望過來,少年慌張地收回了視線,垂首不語。
月華見他半跪在地上剛想探身過去,但礙於初次見面,直接相扶怕是魯莽了。
收回了眼看就要碰到少年的手,朱唇輕啟:「可還能走動?」
空靈之音拂過耳旁,少年有了一瞬的失神。他很快覺察到了月華的想法,單手撐地想要站起,奈何一個「我」字剛吐出來,還沒等站直,眼前便是一暗,徹底失去了意識。
要不是月華眼疾手快的接下他半個身子,恐怕又要傷上加傷。
看著遍體鱗傷的少年,月華的惻隱之心開始作祟:相見即是有緣…罷了罷了。
回到水雲間,將少年放在洞內唯一一張石床上。
伸手試探,鼻息還算穩,月華稍微鬆了口氣。
用乾淨的帕子一點點擦去少年臉上的血污,一張雋秀的面龐逐漸呈現在她眼前:瞧靈息應屬水族一脈,化形最多不過千年,眉眼間雖還沒完全長開,俊朗的輪廓卻清晰可見,照這樣看,長大了可不得了……
「瞎想什麼,趕緊給人療傷才是正經!」月華在心底暗暗唾棄了一下自己,忙給少年檢查起傷勢,可隨著檢查的深入,秀眉越皺越深。
外傷還好辦,只是沒想到這少年竟中了蛇毒,傷口處已經徹底變了顏色,相信中毒應該有段時間了。掌心和額頭滾燙的溫度證明此毒霸道異常,解毒又非她所長,著實有些為難。
「月華月華!我回來啦,看我給你帶什麼來了!」
水雲間就是個半小不大的洞府,經這麼一吼,回聲蕩來蕩去一半會兒散不去。
隨聲而至的人兩手各拎著一個食盒,步履生風,大搖大擺的像回自家一般。
男子一襲戎裝卻不帶殺氣,肩甲上的「靈蛇盤雲」紋彰顯了他在蛇族舉足輕重的地位。與他兄長不同,這人生得一張討人喜歡的笑臉,偶爾有幾分孩子氣,不禁讓人感嘆這丰神俊秀的少年郎,將來指不定要禍害多少仙子。
月華被震的耳朵都在抗議了,但想到來人頓時喜形於色,拽著男子的手臂就往洞口裡拖:「千梵,你來得太是時候!」
突如其來的「親密接觸」,讓從未有過如此待遇的千梵受寵若驚,直到看見石床上橫著的半死之人,俊臉才唰的垮了下來。
只見自己平日連坐一下都不肯的地方,如今竟被一個來歷不明的毛頭小子整個躺了去!千梵脆弱的玻璃心碎個徹底。
月華無視他的黑臉,自顧自說道:「此人中了蛇毒,毒已生根隨時有性命之憂,你趕緊回黑木山幫我拿些解毒的藥材來,要快。」
「我不幹。」往石凳上一坐,千梵迅速別過臉去,一副打死也不配合的模樣,「我怎麼說也是堂堂蛇族二殿下,憑什麼為了個臭小子當跑腿的。」
月華:「不去?」
千梵:「不去!」
月華:「真的不去?」
千梵一臉苦大仇深:「男子漢大丈夫,說不去就不去!」
「男子漢」鼓著個腮幫子噘著嘴,像個吃不到糖的孩子一樣與她慪氣,月華哭笑不得,心嘆也不知他這副模樣是遺傳誰的。
蛇王雲鼎天征戰沙場數萬載,五方之內久負盛名,大公子千戰更是萬乘之才,乃萬千仙族子弟之楷模。
難不成隨他阿娘?應該未必。蛇后青姬雖樣貌並不出眾,出身亦非顯赫,卻勝在溫柔婉約,是出了名的賢妻良母。不僅協助雲鼎天將一族內務打理的井井有條,最讓人眼紅的是,蛇王為了她曾當眾立誓,「至生至死,只此一人」,兩人的伉儷情深一度被傳為一段佳話。
但老天是公平的。他們一族優秀到惹人妒忌,這才有了一個千梵作為平衡。
常年混跡凡間遊山玩水,雖然從不亂惹桃花,但禍也沒少闖,即便在天宮修習的那段時間稍微收斂一些,回了地界便又開始過起了無拘無束的日子,而他最常用的開脫之詞便是:「我大哥都已經那麼厲害了,橫豎我也比不過他,還不如多浪幾日來得實在。」
時至今日,雲鼎天仍常說:「若非遇到月華上仙,他這個兒子還不知要吃多少苦才肯受教。」
見「男子漢」死活不肯再搭理她,月華只好使出殺手鐧,假裝背過身去,擼起袖子道:「好,不為難你了,大不了我用些精血救他便是。」
千梵猛地撇過頭:「你要用精血救他?憑什麼!」
話出口的同時也反應過來,又被匡了。
招不在老,有用就好,月華這招從來百試百靈,例無虛發。
「好...好!算你狠…來人!」
千梵自暴自棄地對洞外喊了一嗓子,又賭氣般地坐下,只留給她一個氣呼呼的後腦勺。
墨初聽到自家二殿下的傳喚,趕忙跑進來聽候吩咐,月華看到此人卻是一愣。
這人她是認識的。
乃蛇族太子千戰麾下一員大將,不僅常年隨千戰出征在外立功無數,在族內政事上也經常為千戰出謀劃策,深得蛇王信任。千梵在外行走時素來很少帶侍從在身邊,更何況是名武將,細細琢磨,想必他此行定是十分兇險,他大哥才將墨初指給他做了護衛。
但現在救人最要緊。
石凳上的人是決計指使不動了,月華無奈搖搖頭,對墨初說道:「好久不見,剛見面就要勞煩將軍一件事,真是對不住。」
墨初躬身行禮,恭敬道:「末將惶恐,請上仙儘管吩咐。」
月華是誰,先不說人家仙階在那擺著,就沖她是二殿下心尖尖上的人物,他也是斷不敢怠慢的。
月華也不矯情,寫下幾味藥材,伸手遞了過去:「有勞,我這裡需要幾味只有黑木山才有的藥材,煩請將軍儘快幫我取來,人命關天。」
墨初抱拳道:「末將領命。」
速速拜別了月華和一旁鬧彆扭的主子,一陣風似的走了。此人做事風格一向如此,從不拖泥帶水,靠譜——這就是月華對墨初的評價。
少年的小命算是暫時保住了,接下來就輪到安撫鬧脾氣的千某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