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將夜(二)
千秋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見形勢不對,天兵天將紛紛持武器圍上來,生怕她硬闖結界。
這群妖獸可是天宮花了數年時間,費勁千辛萬苦抓的,個個都是窮凶極惡的狠角色,萬一被放出去......後果不堪設想。
「請上神留步!」
「上神手下留情啊,這妖獸不能放,不能放啊!」
千秋沒耐性與他們糾纏:
「滾開!!!」
焚天綾隨風飛卷,彈指一揮間,籠罩整座山的結界剎那間土崩瓦解!
重獲自由的妖獸興奮嚎叫,眾仙很有先見之明的把各自的神器寶器召到了手邊,面對狂暴的妖獸他們可能沒什麼勝算,但畢竟有龍族和魔族都在,場面應當不至於太難看。
然而很可惜,他們所擔心的妖獸暴亂並沒有發生。
千秋雙瞳漸暗,一步步走向靈鷲,整個人沐浴在一片黑霧中。
妖獸群要多安靜有多安靜,一個個俯首貼地。不像順從,不像崇敬,更像是畏懼。
「這就是......凶神?」
早聽說她有控制妖獸的能力,只是未能親眼目睹,帝乙天不得不承認,她的確是當今世上最接近凶神的人。
龍黎燁一直靜靜地注視著,直到她走進妖獸群,剛要起身,只聽帝乙天道:「本尊相信上神會解決的,不是她自己說的么,她不需要任何人的幫助。」
「......」龍黎燁雖然停住了腳步,目光卻從未離開。
千秋慢慢地靠近受傷的鳥妖,伸出一隻手道:「沒事的,是我,來,過來。」
靈鷲變得絲毫不識人,見了她直往後躲,舉起翅膀捂住了頭,好像她是什麼可怕的東西。
千秋無奈地皺起眉,低聲念了句咒語。
那股要命的壓迫感忽然小了很多,妖獸間一陣騷動,但終歸還是忌憚她身上的凶神之力,不敢有所動作。
傷痕纍纍的鳥獸,連羽毛都在顫抖,脆弱的彷彿一碰就碎。
以靈鷲的身手,除非他不反抗,不然別說傷他,抓他都不是一般的困難,可現在……
沒等碰到他,靈鷲便像只脫了水的魚,發瘋似的揮舞翅膀胡亂撲騰,完全把她當成了敵人。
「嗖!嗖!嗖!」
數十支靈箭突如其來,破風而至!瞄準的全是靈鷲,勢要治他於死地。
千秋起手回身,將靈箭全部擊落,當場燒成了渣。剛要看看是哪個活膩的不長眼,誰料背後失去意識的靈鷲突然發難!
一道銀光與她擦肩而過,是什麼沒看清,只有腳下一柄紫紅色長槍,明晃晃的插在地上。
靈鷲本就是驚弓之鳥,被這麼一嚇,差點鑽到地底下去,紫雲英走過來拔出神威烈水道:「它現在靈力外泄,渾身都是鳩毒,你不要命了!?」
他這麼一吼,千秋才注意到。
紫雲英氣道:「你要是下不去手就讓開。」
千秋沒有動:「給我點時間。」
「就算他不是自願墮落為妖,如今事實擺在眼前,指望他靠自己擺脫凶神之力是不可能的。」紫雲英指著其餘的妖獸道:「還是說,你能把它們全變回去?」
「……我必須救他。」
答案只此一個。
只見純黑的面具忽然被業火包覆,連形狀也漸漸發生了變化!
底下頓時一片驚呼!
【得業火令者得天下】
這是凶神騰蛇曾放出的狂言。
人人都知業火令在她手上,但從未有人見過實物。按說如此重要的寶物當然要隨身帶著,搞了半天,原來一直被她戴在臉上!難怪!
他們驚訝與否,如何議論,於千秋而言絲毫不重要。
這是她僅用過一次的禁咒,活成或敗,在此一舉。
以血燃陣,瞬時雷霆陣陣,不絕於耳!只見業火如獄,荊天棘地,妖獸身上的怨氣、煞氣、戾氣彷彿被牽引一般,全部流到了千秋身上!
凶神之力化成一道道繩紋,慢慢遍布了她的全身......
「爾等為了一己私慾霸佔邪力,墮為妖邪,本應以死贖罪,算你們運氣好,本上神心情不錯,免了你們的死罪,都滾吧。」
等到滿山妖邪都跑光了,眾仙才反應過來她做了什麼。
「那些都是十惡不赦的妖孽,上神怎可如此草率說放就放!」實在不甘心就因為她一句話,讓他們多年來的努力付諸東流。
「有何不可?」千秋反問。
「妖為邪,性本惡,就算廢了它們的道行,他日勢必又會走捷徑,靠害人重新修鍊,上神根本是明知不可而為之!」
「是又怎樣。」千秋幽幽道:「你們既稱本上神為邪神,護著他們不也合情合理。」
「上神您……」
千秋:「想對本上神說教,你還不夠資格。」
被反駁的仙族首領敢怒而不敢言,面對那雙讓人心悸的暗瞳,再不敢多言一字。
「喂,你過來看看,他好像有點不對勁。」
聽到紫雲英叫喚,千秋飛也似的跑過去,只見大鳥消失,一人昏死在地上,卻不是她所熟悉的靈鷲。
「他真是那個捲毛?」紫雲英左看右看,只見男子整張臉都被密密麻麻的繩紋覆蓋,與之前的藍衣少年大相徑庭,辨認起來委實有些難度。
千秋輕輕點頭。
「不會是你的陣法出了問題,把他的靈力也廢了吧?」紫雲英懷疑道。
「不可能。」千秋斬釘截鐵道。
話雖如此,但她著實費解。明明凶神之力已徹底根除,但靈鷲卻仍是那副被邪力侵蝕的容貌。
剛要探查他的靈息,被紫雲英一巴掌拍開了手:「不就是診個脈么,閃開。」
紫雲英略嫌棄地搭上了靈鷲的手腕,稍加試探后微微皺眉,得出了結論:「他的靈力一點不少,只是流通受阻,幫他重新打通靈脈就行了。」
「還好還好。」千秋心裡總算是有了底。
紫雲英甩了甩因為鳩毒有些麻痹的右手:「接下來就是你的事了,抬回家慢慢養著吧。」
「......我不行。」千秋忽然沒頭沒尾的來了這麼一句。
紫雲英:「什麼不行?」
「我幫不了他。」千秋低聲道。
「不就是打通個靈脈么,能有多難?」紫雲英嘁了一聲,捲起袖子道:「我來。」
千秋道:「你也不行。」
紫雲英平生最忌諱的就是「不行」二字,誰敢提就跟人拚命那種,剛要發飆,只聽千秋又道:「你和他修的不是一路,靈力相衝。」
「那你說怎麼辦吧。」紫雲英煩躁道。
千秋琢磨片刻后道:「勞駕紫雲公子幫忙將我小師弟抬回弱水淵。」
紫雲英愣了一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又指了指地上的靈鷲:「你,讓本公子,背他?!」
千秋眨眨眼:「抱著也行。」
在他血管爆裂之前,千秋趕忙補充道:「紫雲公子深明大義,高風亮節,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這份恩情我定當替我師弟銘記於心。」
狠狠地磨了會兒后槽牙,紫雲英氣消得比漲得還快,心不甘情不願地背起了靈鷲。
沒得到帝乙天的命令,天兵天將不敢輕易放行,依舊保持著阻攔他們的姿勢。
千秋冷笑:「神尊還有事?」
帝乙天尚未表態,只聽幾位仙官早已忿忿不平:「如今正是大家齊心協力剷除禍患之時,上神卻為了一隻妖邪做出如此荒唐之事,未免太不把天宮放在眼裡。」
另有仙族狀似痛心疾首:「與饕鬄一戰上神保護了不少城鎮免遭侵襲,我本心生敬意,哪怕上神所修極道,我等亦抱敬佩之情,可今日上神......實在太讓人失望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千秋仰天大笑,笑得無比張揚,直教眾仙又是一陣膽寒發豎,連心臟都在跟著顫抖。
「你們是本上神的什麼人?你們失望與否很重要嗎?本上神憑什麼要估顧忌你們的感受?」
被當眾奚落的仙族無地自容,臉白一陣紅一陣:「上神既選擇與邪祟為伍,今日起,我族與上神分道揚鑣!」
「記住了,本上神從未與你們同路過,以前不會,以後也不會。」
不再給他任何眼神,千秋指著不省人事的靈鷲,轉頭警告在場的所有人:
「此人乃本上神摯交,待查清究竟是何人陷害於他,無論是人是鬼,是神是妖,無論身份高低貴賤,本上神自會上門討個公道。」
千秋在弱水淵一向獨來獨往,這是人盡皆知的常識。
當看到她帶回一名陌生男子時,別有洞天小小的洞口差點被看熱鬧的擠爆。永夜城本就人多嘴雜,閑話一天不到便能從街頭傳到巷尾,更何況是她的事。
千秋也懶得轟他們,願意看就看吧,反正掉不了二兩肉,頂多是吵了點。
「人我是給你弄回來了,剩下的你自己看著辦。」
紫雲英扔下一句話,拍拍屁股便走。
靠人不如靠己,千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一窩便是幾天幾夜,總算是止住了靈鷲外泄的靈力,只剩把殘留的邪氣拔乾淨,便大功告成。
以靈鷲的天賦修為,等他醒后自己打通靈脈也不是不可能。
千秋只要外出除祟,一走便是個把月,本想托幾個熟人輪流幫忙照料一下,以防他哪天突然醒過來,奈何萬花節將近,城裡生意紅火的不得了,幾乎館館爆滿,誰都是忙得腳不沾地,自顧不暇。
大閑人無所事事,聽醉仙坊的姑娘們說城裡好像來了個大人物,便也想湊份熱鬧。
談天說地,喝得正興起,忽聽姑娘們陣陣驚呼,一股腦地全涌到了圍欄邊,脖子伸得老長,毫不嬌羞的揮帕示愛,笑聲連連。
順著窗口向下張望,千秋差點被嘴裡這口酒嗆死。
難怪說萬千艷色不及純白如雪,只見熙熙攘攘的人潮中,與花街氛圍格格不入的白衣男子舉步維艱,走到哪裡都有贈花女子緊隨其後,擠得巷子水泄不通。
看他進退兩難的模樣,千秋笑得要多開心有多開心。
有眼尖的姑娘看出了端倪:「上神認識他?」
「算是吧。」手指輕輕敲著面具,千秋道。
姑娘們激動道:「上神知道他喜歡什麼類型的女子嗎?高的矮的?胖的瘦的?」
千秋示意她們先淡定,隨後道:「死了這條心吧,他可不是你們能搞定的。」
「上神何出此言?」
千秋笑笑沒說話。
「難道說這位公子......已心有所屬?」
千秋拍了拍手,鼓掌道:「看來還是有聰明人的。」
「我不信!」一個小姑娘偏不聽勸:「打他一進城我就注意到了,身旁無人相伴,又獨自來這花街,說他沒那個心思,誰信啊。」
「那倒不一定。」另一個稍有閱歷的姑娘反駁道:「他進城后把所有地方都逛遍了,就差這花街了,說不定只是來此遊玩的。」
初生牛犢不怕虎,小姑娘才不管三七二十一,提著輕飄飄的紗裙一路跑到街上,攔路贈花,不無意外地同樣遭到了無視。
小姑娘不死心地把花撿起來,又繞到他身前,結果仍是一樣。
第一次嘗到被拒絕的滋味,小姑娘終究還是薄了臉皮,一時承受不了嘲諷的目光,忍不住低聲抽泣。
龍黎燁頓時木頭人似的僵在了原地。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微抬眼眸,一眼便瞧見了閣樓上肆意大笑的千秋。
「紅顏禍水,藍顏禍命,你這可真是要了她們的命啊。」
盤著一條腿坐在窗沿上,半個身子探出窗外,仰起脖頸,喉嚨聳動,整整一壺烈酒,傾數倒入口中。
舌尖舔過滋潤的淡唇,余香久久不散,放下空空如也的酒壺,拋出了焚天綾。
輕袖斗轉,龍黎燁不逃不避,任由焚天綾一圈圈纏上雪白的衣袖。靜靜回望長綾的另一頭,只見始作俑者戲謔一笑,不禁手下一緊,用了幾分力。
千秋借力輕點腳尖,縱身一跳,不偏不倚地落到了龍黎燁身邊。
還是那股清淡的花香,隱隱入鼻,再被他繼續這麼盯著,千秋非得把她下來的目的忘了不可。
拉動焚天綾,順帶拽起了龍黎燁被焚天綾纏上的那隻手:
「這個人,本上神要了。」
她一宣布不打緊,姑娘們瞬間心碎了一地,粘都粘不回來,不消多時便如鳥獸散。畢竟,沒人會為一場連露水情緣都算不上的邂逅神傷多久。
「龍君下次來可要先打個招呼,我好準備準備,免得又鬧這種誤會。」千秋嬉笑道。
龍黎燁並沒有感謝她的機智解圍,上來便問:「靈鷲如何?」
千秋笑容漸漸淡去,怕跟他解釋不清楚,便打算乾脆帶他回別有洞天,眼見為實。
道兩旁人聲如沸,二人結伴緩步前行,絲毫不介意成為了別人眼中的風景線。
龍黎燁猜道:「情況很糟?」
「談不上糟,但也沒有多好。」千秋搖了搖頭,「能做的不該做的,我都做了,剩下的,看命吧。」
「可你不信命。」龍黎燁肯定道。
千秋愣了半晌,許久后揉出一抹苦笑:「能告訴我,是哪裡露出了破綻嗎?」
見他不答,千秋便換了個問題:「你是猜的還是認出來的?」
龍黎燁依舊未開金口,平靜的表情沒有任何波動。
「……服你了。」千秋重重地嘆了口氣,忽然想到:「你是特地為靈鷲而來?」
「並非。」龍黎燁道:「除祟時從妖邪口中得知弱水淵有疑似天宮失竊的寶物出現,所以……」
「抓賊這點小事也值得龍君親自跑一趟?」千秋表示不理解。
「順便。」龍黎燁用萬能的兩個字解答了她的所有疑問。
千秋:「剛才看見你的時候,差點以為是帝乙天回去之後咽不下這口氣,又想起北荒那檔子事,派你來找我算賬的。」
荒林中驚心的一幕記憶猶新,龍黎燁不得不舊事重提:「凶神之力太過霸道,會毀人根基,亂人心智。」
「所以?」千秋笑問:「你是來勸我棄惡從善?回頭是岸?」
龍黎燁:「……讓我幫你。」
無言地拒絕了他伸過的援手,千秋道:「正邪由我,善惡隨心,成敗不悔,死生無怨。這是我自己選的路,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
龍黎燁不由地定住了腳步。
微風浮動,路邊的大紅燈籠身不由己地搖晃,燈火爍爍,光影疊嶂,不知迷了誰的眼。
「黎燁。」
千秋似乎很久沒這樣叫過他了。
「你有沒有試過親眼看著最珍視的人倒在面前,任人欺凌踐踏,而你卻無能為力?」
「……」
「有沒有試過明明是最想保護的東西,卻不得不將它親手摧毀?」
「……」
「我有。」千秋自問自答道:「正因如此,我再也不想,再也不能經歷一遍。」
龍黎燁薄唇微動,突然!只聽從別有洞天的方向傳來幾聲巨響!
「……不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