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端午之期(1)
夜,清明。巷,深長。人,呆木。
唐印冬就這樣於巷中獨歸。月光灑在巷子里,像身著白紗的仙女,在巷子里隨意的停留。她似乎是唐印冬正在思量的女子,今夜彷彿是昨夜,夜空中的俏皮的星星,像極了那雙楚楚動人的眼睛,整整一日,唐印冬都有些魂牽夢繞,彷彿一直逗留在那個晦暗破敗的庭院中,被一雙動人的大眼睛一直圍繞著。他能感受到她的好意,也能感受到自己的卑微,唐印冬喜歡那像清涼的水淌過他熾熱的心臟的那種微妙的感覺,那個女孩子就像一條小溪,在唐印冬的腦海中叮叮咚咚的跳動了一整天,到現在都還未停下來,她今晚還會來嗎?唐印冬緊張且害怕,他似乎不太敢回家,大約是害怕自己的庭院的梧桐樹永遠也不可能給高傲的鳳凰一個,寶貴的家。許多人都不懂,人生到底是什麼,也不懂江湖是什麼,大概就是現在的唐印冬,思想無法阻礙他前行的步伐,他正本能的快步往前踱步。離家越近,內心越是抗拒。
院,燈火通明,唐印冬彷彿一夜之間回到十餘年前的光景。門,本殘缺的梨木門已修整完好,門前掛著燈籠,映在新塗的紅漆上,熠熠生輝,彷彿,門像是發光的紅色翡翠,燈像是紅色的寶石。這扇古老的門,就輕輕掩著,猶抱琵琶半遮面,唐印冬輕輕推開,園中燈光不算太強,但足以照亮每一個角落,房中傳來女孩子的歡笑,應該是唐驀秋正帶著秦時月講述兒時的趣事。院子,彷彿是剛剛落成,園中早已清理乾淨,雜草一分不剩,庭中青石平整。似乎是每一塊都用濕布擦洗過後再鍍上薄薄的一層蠟。園中植物修剪的整齊有型,更是新添了幾盆精緻名貴的盆栽。四面的房舍都是重新翻新過,瓦也清理過,柱子有了新的吊飾,整個院子,除了角落的那棵梧桐樹,似乎都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誰也想不到,只花了六個時辰,就能將一個破敗不堪的院子整理成新房一般的明敞。唐印冬不得不承認,秦時月是個有心的姑娘,但是,他似乎也有些隱隱的害怕和更加難以啟齒的自卑。
唐驀秋牽著秦時月有說有笑的從房間出來,見佇在庭院間正在驚訝的唐印冬,掩面又歡笑了一陣。許久無言,沉默的庭院間散落著夢裡的故事,唐驀秋見如此情境,會心的一笑,暗暗將秦時月向前推了兩步,笑著說道:「你們聊。我去沏茶。」言罷,輕盈快步的進了後房。
唐印冬凝視著正在故作乖巧的秦時月,內心不免有些淺淺的波紋蕩漾,然後,避開了秦時月凝視自己的眼神,略帶惆悵和憂鬱地說道:「你,這又是何必呢?」
秦時月輕輕的跳了一下,故作軟萌,略帶調皮地回道:「我總是要交學費的呀!」
唐印冬輕輕地笑了笑,帶著一種惋惜看著院子,回道:「我們兄妹倆終日早出晚歸,恐難珍惜秦大小姐的美意,不出三月,這院子便又將殘敗不堪。到時,我怕秦大小姐會責怪在下,所以……」
秦時月噘了下嘴,月光彷彿在她潔白無瑕的面頰上輕羅曼舞,甚是引人心勝。這樣美麗的夜晚,伴著不涼不熱的天氣,在庭院中香爐的熏香氤氳中,不由得四目相對,含情脈脈,那些世俗的羞愧都被這純凈的月光像清洗污穢一般浣洗乾淨。
沉吟許久,秦時月才獃獃的望著唐印冬,說道:「我聽驀秋說起過這庭院原來的樣子,也提到了你們的祖奶奶。所以,你就放心吧,我已經僱人每日來園中打理,不過,這不算是學費,算是你欠我的。還有,以後不準叫我秦大小姐,跟你說過,叫我月兒。」言罷,又撅了下嘴,月光灑在他薄薄的唇上,像淡紅色珊瑚。
唐印冬微微一愣,弱弱的回道:「那,月兒姑娘的大恩大德,我定是無以為報了。」
秦時月眯了下左眼,側著臉邪邪地笑道:「那,以身相許吧!」
唐印冬一愣,訝異得半晌未說出話來,微微紅著臉,顯然,他被秦時月的直接,觸碰到了埋在內心最深處的難以啟齒的柔弱的情感。一時間,卻不知如何作答,額頭沁出了一層薄薄的汗水。
秦時月見唐印冬茫然無措的目光飄忽著,輕輕一笑,說道:「我的意思是你當我的保鏢。你是不是想多了?哈哈哈……」
唐印冬臉更紅了,月光下,庭院中,彷彿滿城的風月都在自己的眼裡,任花開花落,春來春往,巷子流水成溪,人家浮光虛度,橋頭換了失鞋的老人,仙人在另一座山下棋,江湖風雲際會,世界滄海桑田。在餘生的目光中他都會有這間狹窄的庭院中今夜的風景,如春風沐雨,如曲徑通幽,如擁一座桃花源,入醉一夜黃粱夢。夢中仙人賜筆,他匆忙在心裡畫下一幅靈動飄逸如仙子的美人,日日沉思,夜夜端視。
茶,普通的綠茶,或許不甚名貴,但卻異常爽口,產於蜀地,在蜀地濃厚的濕氣籠罩下,茶味更重,這樣的茶秦時月送來很多,更置辦了許多新的傢具和藝術品,像布置自家閨房一般,整理的這間院子的一切。一盞茶后,燈火搖曳,風中的遙遠的蛙鳴從不遠處的城郊傳來,這裡距離城郊只有一座一百丈寬的宏偉院落,和兩條街,數間民居。
城郊的杏林,青杏的清香味都帶著輕輕的果酸,讓人不由得後背發冷。日間,此處林深,多有佳偶相攜閑坐。夜,寂靜無聲,三人佇於林木之間。秦時月長劍在手,由唐印冬為其喂招,且進行相應的指正。劍風四起,宛如萬千道柔光透過了整片林子,驚起許多歸巢的鳥。唐驀秋靠著一塊石頭上,認真的端詳著。秦時月將本門凌厲急驟的劍勢與書院變化多端的劍法融為一體,唐驀秋只看見無數把劍組成劍網,將赤手空拳的唐印冬完全籠罩住,不免心中一驚。再看唐印冬,只見一個灰影卻宛若洛河仙人般,凌波微步,輕描淡寫之間便在劍網中隨意出入,不時還一個妙之毫巔的轉身到秦時月的身側,扶著秦時月兩層薄紗下晶瑩剔透、冰肌玉潤的手臂,轉換幾式劍招,兩人含情脈脈,在無比凌厲的劍網中纏綿悱惻,如唐印冬在推著秦時月盪鞦韆一般,儀態柔美,相輔相成,配合得嚴絲合縫。連一旁的唐驀秋都感覺夜涼減緩了許多,似乎暖風拂面,溫馨美好。
唐印冬依舊每日出入書院,辛勤而歡快的勞作著,夜晚,他會在杏林陪著秦時月。據秦時月說,唐印冬自己的武功目前甚至是略高於父親秦山祖的,只是缺一些實戰經驗,稍加磨鍊,甚至可以與她見過的第一高手青城掌門過招。秦時月說憑藉他的這身武功,已經勝過所有書院的教練,完全無須再待在書院虛度光陰,大可以在江湖闖出一片天地。對於此,唐印冬既興奮又惶恐,因為他從未想過自己遙遠的未來,他每天都只是想著明天的事,以前他都是為了活著,以前他總覺得活著倍感艱辛,可是今日,唐印冬覺得活著似乎並不是那麼難,其實,他也做過一些美夢,他想去那個只剩下片段記憶的川東看看,他已好多年沒有唐佣的消息了,或許他還在江湖上活著,他也想去拜望,當然,他最期盼的還是自己和妹妹有一個安穩富足的生活,關於秦時月,他彷彿在看一本天書,他不承認書中有字,但是卻認真的在白紙上讀著,他覺得那是一種感覺,一種心頭微熱的感覺。
今夜,天灰灰的,似乎需要一場暴雨才能清洗乾淨滿天的烏雲。唐驀秋在屋內對著嶄新的銅鏡梳理著自己烏黑的長發,認認真真的凝視著自己足以驚艷到她自己的面容,會心的笑著。唐印冬痴痴的坐在庭中梧桐下,今夜她沒有來,按照尋常,她早該來的。唐印冬不停地猜測,她在做什麼,她在哪,她會不會有什麼危險。
所以,唐印冬走出了院子,輕輕地掩上梨木門,輕身而去。他花了兩個時辰,找遍了郊外的杏林,從自己的院子到秦府的所有街巷,一無所獲。可是,關於那間燈火輝煌,灰牆圍著無數高閣的院子,唐印冬總是沒有面對的勇氣。他無法改變他骨子裡的卑微,所以他只是逡巡著許久許久,沿著那條古老的巷子,垂著頭默默的往回走,皺著眉頭,似乎還在擔心。巷子里微微的風也逡巡著轉著圈,吹拂起他灰色的麻布粗衣,讓他徹底的感受到,自己的卑微。
唐印冬進屋時,唐驀秋仍舊坐在石階上等他,院子的燈都被熄滅了,只有房間里還有兩盞閃爍不定的油燈,整個院子都顯得格外的晦暗,唐驀秋看著魂不守舍的兄長輕輕推門進來,那些面上的晦暗都被看在了眼中。唐驀秋並沒有說什麼,只是輕輕的拍了拍唐印冬的胳臂,然後走進了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