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老道推開廚房的門,將路川洗漱完的木盆放在桌上,然後便去灶下燒火。
昏暗的房間里,除了忽明忽暗的柴火,甚至連一盞油燈都沒有。
跳躍的火光將老道的身影映在牆上,猙獰、扭曲,似乎就像陰曹地府里爬出來的惡鬼一般。
「四十年過去了,你還是放不下那件事嗎?」
這句話說得十分痛心,似乎是老道在自我拷問一般,但偏偏有人回答,在連人影都看不見的黑暗中,有人回答。
同樣蒼老的聲音響起,「我有沒有放下,你怎會知道?」
「起初我確實不知,還以為你是趁著還能走動,來看看老兄弟的。但直到剛才,直到我見到了……他。」
黑暗中的人嘆息了一聲,「四十四年了,四十四年就足夠忘記一切嗎?」
「該忘記了,老兄弟,其實他是在幫我們啊……」
「你能忘,我沒辦法忘!不只是四十四年前,還有二十七年前,還有我的一條手臂!」
話語十分急促,以致於說完之後老人還在黑暗中喘息了片刻。
火光兀自跳動,屋子裡死一般安靜,除了粗重的呼吸聲,只有柴火噼啪的爆裂聲。
過了良久,老道才繼續說道:「老刀,大哥他們是咎由自取……」
「你不要說了!再說咱倆就不是兄弟!」
此話一出,老道似乎也有些氣憤了,只見他長身而起,用力注視著不遠處的黑暗,剎那間渾濁的雙目似乎並不渾濁,佝僂的背也挺得筆直。
「既然你這麼說,我也無話可說,但怪就怪你遲了一步,這孩子遇見我了。」
「遇見又你能怎樣?」
「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在,你就別想動他一根汗毛!」
老道緊緊握著手中三尺長的干枝,那不是劍,但任誰來看,恐怕比劍還要更加可怕一些。
兩位老人就這樣一動不動站著,誰一動,或許便是一場死斗。
小小的廚房比方才更加安靜一些。
鍋里的水咕嘟嘟直響,突然老道長嘆一聲,將手中的干枝扔進了柴火中,重又恢復到了路川初見時的樣子。
「水開了,我要給小公子做飯了,雖然沒酒沒肉,你也湊合著吃點吧。」
老道敲門時,路川正在看師父的那封信,雖然痛心,但不知為何,少年總是忍不住想去看。
聽到敲門聲,少年連忙收起書信,匆匆抹了抹眼淚。
「麻煩老人家了。」
「這有什麼麻煩的,就是添一把面的事,老頭子不死也得吃飯不是?嘿嘿。」
「那晚輩就不客氣了。」
路川還真有些餓了,從昨天晚上起就沒有吃東西,雖說身上銀兩不缺,離開鄖西縣的時候張員外贈了不少,但心中煩悶,哪裡顧得上肚子。
老道拉把椅子坐在路川對面,饒有興趣地看著少年。
「我記得少俠說上山是為了拜訪崆峒派掌派飛雲子?」
「正是,老人家可認識?」
「認識倒也談不上,但畢竟算是鄰居吧,略知一二。我聽說飛雲子下山收徒授藝去了,並不在山上。」
「啊?這可如何是好。老人家可知道什麼時候回來?」
「這恐怕誰也說不準啊,短則三兩月,多則三兩年吶。」
聽老道這麼一說,路川再也吃不下去飯了,最後的一絲幻想破滅,恐怕便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了。
少年艱難的咽下口中飯菜,似乎想說什麼,但看到老道皺紋堆累的老臉,便把話留在了口中,既然明知沒有辦法,又何必給他人徒增煩惱呢?
老道卻很是熱心,見路川雙眉緊鎖,就又問了起來。
「老道隨便問一句啊,要是不方便說就算了。你到崆峒山來,是為了學藝啊,還是傳話送信啊?」
「不瞞老人家說,晚輩是來學藝的。」
要是旁人問,路川肯定不會說實話,但不知為何,路川似乎和老道頗為投緣,莫名地有些親近感,故此才吐露了真言。
或許也沒有少年心中想的那麼好,或許只是孤身在外,偶遇溫暖打破了心防,也未可知。
「學藝啊,我雖然久未下山,也不懂什麼武藝,但聽說崆峒派除了掌門玄空太極門一脈之外,其他七門的武功、心法都稀鬆平常,遠不及武當武術的高深。老道多句嘴啊,既然飛雲子不在,少俠恐怕也就沒有上山的必要了。」
聽老道這麼一說,路川心裡有些驚訝,雖然實在看不出老道有什麼過人之處,不過單聽老道說的話,也知道此人必然不是平庸之輩。
要知道崆峒派名列五宗十三派,那也是名門大派,玄空門的武藝除了掌門和開派弟子誰都不能學。因此崆峒派的威名很大程度上是其餘七門創下的。
若非是真正的高人,誰敢說出這「稀鬆平常」四個字?
只聽老道繼續說道:「少俠可知崆峒派武藝出自何處啊?」
「晚輩不知,還請前輩賜教。」
「崆峒武藝早於少林、武當和峨嵋,乃是唐朝年間飛虹子所創,飛虹子在瓜州多年,深諳西域武術之精妙,將之與中原武術融合,開創花架門一派,便是崆峒派的前身。只是崆峒派武術中奇兵較多,刀劍卻少,不知少俠可想過其中的緣由?」
「這……會不會是因為蠻夷不懂得十八般兵刃呢?」
「蠻夷不懂可飛虹子他老人家懂啊。」
「這晚輩就不明白了。」
老道哈哈一笑,道出玄機。
「那是因為飛虹子死後花架門一分為二,崆峒派只是其一,十八般兵刃的功夫大多被另一脈拿去了。」
「哦,還有這等事?不知那另一脈是後來的哪一派、哪一門呢?」
「這另一脈地處關外,並不在五宗十三派八十一門之中,不知少俠可曾聽過關西莫高窟下有座飛天劍院?」
「您說的可是那自稱關外第一劍派的飛天劍院?」
「不是自稱,本來就是。」
路川冷哼一聲,「是不是關外第一我不知,但我知道它不是什麼正緊門派,這許多年來,江湖上不知有多少妖邪都是出自飛天劍院。難怪世人都不知它也是飛虹子所創,要是知道恐怕他老人家的棺材板都壓不住!」
老道聽得此言微微一皺眉,隨即說道:「話可不能這麼說,人有好壞,門派也有好壞?少林武當難道就沒出過一個頑徒?飛天劍院便全是妖邪?是非善惡唯心所使,武藝派別何罪之有啊。」
路川突然身子一震,頭皮一麻,背後滲出了冷汗。
是非善惡唯心所使,這似乎便是他痛苦的根源,是他尋而不可得的答案。
他為什麼痛苦?除了在山上十年,對人對物留下的依賴和感情,更重要的恐怕便是是非了。
對於門派的棄徒,世人的看法是根深蒂固的,觸犯門規、背叛師門、為非作歹、傷天害理、人人得而誅之。總之,說什麼都不為過。
路川的看法也不例外,在得知自己被逐出師門的時候,他無形中也給自己戴上了這些枷鎖。
風餐露宿,夜不能寐,一遍又一遍看那封信,一遍又一遍折磨自己,還不是在把自己當成了一個流放的罪人?
可老道,這位老前輩說「是非善惡唯心所使」,若是如此,那自己做錯了什麼?
到底是爭強好勝不對?還是尋求公平公正錯了?
看著眼前少年緊咬的牙關和洶湧而又滾燙的淚水,老人不知道該說什麼,起碼不知道該怎樣去安慰。
世人都說少年好,可年少無知,無知,是需要血和淚去填補的。
宋人蔣捷詞云:「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那染白雙鬢的點點雨滴,是否便是少年時落下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