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舊憶 」

「第三章 舊憶 」

次日清晨,陸君釋在街上隨意閑逛,不知多久沒回來過了,竟然感覺故土有些陌生。

穿粗布衣的老頭熱情地朝陸君釋吆喝著「公子,您瞧瞧雜耍,我們班裡的小孩啊個個都能翻一連串的跟頭,本事都是頂尖的好。」只見陸君釋仍一臉平靜,看不出半分興趣。

老頭又急忙補充道「我們這還能給您表演雙人頂碗,金雞獨立,只有你想不到,沒有我們耍不了的活。公子,您只需付幾文錢,就能看一次。」

「哎,公子,您怎麼走了?」老頭無奈地看著陸君釋風華內斂的背影,嘆了口氣。

陸君釋看著牆頭下聚在一起的泥腿兒,三三兩兩靠在一塊胡吹瞎扯。陸君釋感覺無趣極了,眼皮向上一撩,又失神般盯著眼前匆忙趕路的行人,還有幾個光腚的小孩正在街頭推搡玩耍,鬧得一個大娘手拿上雞毛撣子到處追這群小兔崽子。各色小販此起彼伏的叫賣聲混在其中,陸君釋嘴角勾起一抹微笑。

恍然間,他憶起過去這裡喚做桃柳鄉,此地東邊有大片的桃林,每逢三月中旬的花期,嬌嫩的花苞綻開,微風拂過,便可見落櫻飄零,如詩如畫的美景。而西邊的山頭被幾位偶然到來的文人發現,不出幾日便相約栽種些垂柳,好在夏日避暑,正是應了一簾紅雨桃花謝,十里清陰柳影斜。源於此因,便被稱作桃柳鄉。

此地北倚秦嶺、南屏巴山,夾在兩山之間,故少有人煙,只是稀疏坐落著幾戶人家。而自己還只是塊玄色頑石,每日看著第一縷清澈金色的晨曦灑在身上,遙望半空從村民煙囪中冒出的青煙,便知新的一天已經來臨。

從有意識起,自己每日都會在心裡默想今天是第幾日,用以記住自己的年齡。雖然此舉在現在看來了無意義,記住了又如何,只會讓自己覺得不過在浪費光陰,蹉跎歲月罷了。可當時的自己只是一塊未經開化的頑石,只能在心裡盤手指頭,樂此不疲地從一數到十,再繼續往上數以此消磨時間。而且,日子是越數越多,這樣,無聊的時候便越來越少。

我常常從紅日躍出青山時開始數到夕陽餘暉,月上梢頭才肯罷休。

那時自己什麼都不懂,日子過得真是無憂無慮,陸君釋評價道。

「娘,我想吃糖葫蘆!」一個糯糯的童音從身後傳來。

陸君釋回過神來,注意到一個梳著羊角辮的小女孩正拉著一個婦女的衣角,輕輕喚道。

許是小女孩眼中盛滿了期待,或是小女孩身上全是補丁的衣褲,婦女眼中閃過的猶豫轉瞬即逝,彎身抱起女孩,溫聲道「囷囷,想吃哪個?娘親給你買!」

聽到這話,女孩眼中閃過一點光亮,開心地伸出小手指向架子最上面的那一根。六顆彤紅的山楂被一層薄薄的糖漿覆蓋,還有幾粒芝麻點綴其中,女孩目不轉睛地看著那顆顆飽滿的糖葫蘆,費力咽了咽口水。

「這糖葫蘆如何賣?」婦人走上前,詢問道。

「兩文錢。」小販瞥了婦人一眼,不相信她能夠買下來,倒不是他勢利。而是這寡婦家可是鎮里出了名的落魄戶,婆婆幾年前死了,就只剩下她和一個女兒,娘兩平日里吃頓飽飯都難,更別說這種嘗鮮的玩意兒。

「這,這有些貴了。可否再少些?」婦人沒想到竟這麼貴,一大碗蟹黃餛飩收兩文,沒想到這山楂竟和餛飩價一般高。

「這是小本生意啊,咱這也不產山楂,山楂又缺的緊,自然有些貴。兩文我都不賺錢的。」小販無奈地解釋道,平日他都叫價三文錢的,看她可憐便少喊了一文,沒想到她還是買不起。

婦女望向女孩,眼神透露著些許內疚,良久,細聲商量道「囷囷啊,咱們每歲的米錢是五十六文,一串山楂就要兩文,咱娘倆掙錢難,需得省著用錢,要不娘去給你買個大肉包子,咱們回去吃包子,行嗎?」

小女孩聽完這話,眼中的明亮頓時黯淡,沒有再多說什麼,乖巧地說「好。」轉頭又眼巴巴地地看了眼架上誘人的糖葫蘆,拉著婦女的手轉身離去。

陸君釋本嘆了口氣,他向來就不是好管閑事的人,奈何今日此景觸動到了他的心事,如果他的師父還在他身邊的話,哪怕兜里只剩兩文錢也會毫不猶豫地掏出來。

片刻后,陸君釋走到小販面前,吩咐道「把最上面的那根冰糖葫蘆包好,我買了!」隨手便把錢撂在了桌上,不再言語,眼眸深處一片平靜。

「好嘞!」小販手腳麻利地拿一張褐色的方紙把糖葫蘆包好,遞給了這個長相英俊的男人。

陸君釋隨即轉身拐進一個偏僻的角落,背對行人。嘴裡默念了一道追蹤咒,又在糖葫蘆上施了個法。須臾,糖葫蘆像是成了精,纖細的木棍在地上蹦蹦噠噠歡快的跳走了,穿過密集的鬧市,不一會就停在了一個生著苔蘚的木門前躺下,靜靜等待小主人的歸來。

陸君釋此時已經回到了自己化形后曾居住的地方——桃林。

在人世漂泊了三百年的他,終於有了定居的打算。

正值連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覺夏深的好時節。

從化人身以來,陸君釋也不知該如何與世人打交道,只覺得很多場面話虛與委蛇,自己很厭煩。便學著師傅一樣過著煎茶,吟詩作畫的休閑生活。

獨賞繁花似錦的湖光山色,在人頭攢動處獨身飲酒。

這樣的日子雖然隨性簡單,但時間長了卻也倍感孤獨。

在他化形的第二十年,師傅突然道「按照世人的習俗,這天要舉行冠禮,這也意味著你已經成年了。這就咱們兩人,我也就不大操大辦了,師傅給你做幾個小菜吧。」

陸君釋點點頭,想著自己居然已經成年了,內心竟也有些異樣的感覺。師傅端出他最拿手的幾道菜,東坡肘子,蟹黃蝦盅,五香脆皮雞,陸君釋知道為了做這些菜,師傅費了一番工夫才託人弄來這新鮮的蝦黃,他平日最厭上門求人,沒想到他為了給自己做一頓飯竟做了他最抵觸的事情,陸君釋心下有些感動,閉上了眼,擋住了不聽話的淚水。

師傅說過,男人是不能輕易掉眼淚的。

師傅樂呵呵地一個勁的給寶貝徒弟夾菜,在陸君釋睡著后,眼中流露出濃濃的不舍。翌日陸君釋睜眼后才發現師傅離開了,帶走了他在這生活的種種印記。昨天那該是餞別宴吧,陸君釋嘆了口氣,自己還沒跟師傅說要少喝點酒呢,他就走了。

陸君釋坐在院子里思考,師傅還回來嗎?夕陽落山,他意識到師傅可能再也不回來了。他往親手做的菜里加了些迷藥,使自己徹夜昏睡,這樣自己就無法察覺師傅在收拾行李。陸君釋露出苦澀的微笑,師傅的去意已決,只是怕自己再徒增傷悲,索性沒有任何預兆的離開了。

他想,自己也該離開這裡了,往日還有師傅陪伴,如今,卻什麼都沒有了。

在京城逛了數日,陸君釋在一處花間樓遇見了位風流少年。那少年生於顯赫世家,是李家嫡子——李寂修。年紀輕輕竟考上了貢士,可他本人耽於美色不肯入仕,常常在花間酒樓賦淫詞艷曲,與公子哥們划拳喝酒,日子過得好不逍遙。

因其母有閉月羞花之容,李寂修也生的一副好皮囊。有玉樹臨風之姿,紅唇白齒,左眼下點顆淚痣,極其勾人。

陸君釋見李寂修的第一眼便動了凡心,少年身上是天青色的錦衣,綉著天水碧的回雲暗紋,他漫不經心地在公子哥們的簇擁下走進酒肆,舉手投足間盡顯風雅。在暈黃的光映襯下,少年清秀的面龐上五官柔和。只那隨意一暼,便勾走了陸君釋的心。

一個煙雨蒙蒙的晚上,李寂修在公子哥們的聚會中喝得伶仃大醉,他手拿著一隻玉樽,步態不穩走到陸君釋的跟前。一雙澄澈的雙眸染上些許迷離,輕輕握住陸君釋指節修長,寒玉似的雙手。少年醉態朦朧,痴痴地望著眼前身著玄衣暗紋的男子。

一雙飽含風情勾人攝魂的桃花眼,眼底卻深邃平靜,像一片遼闊的大海,令人不由自主深陷其中,無法自拔。高挺筆直的鼻,輕抿的薄唇。李寂修喏喏道「美人!」

旁人沒有聽見,陸君釋神色一滯,表面沒有一絲波瀾,心裡卻翻起了驚濤駭浪。沒等他做出任何反應,少年就倒在了他的懷裡,懷中的人很輕。但陸君釋卻像抱住了世上最珍貴的東西,清冷的雙眼滿是溫柔,靜靜看著少年恬靜的面龐。

次日,李寂修睜開惺忪睡眼,發覺自己躺在一張陌生的梨花木床上,一激靈,掀開蠶絲薄被從床上爬了起來。撥開簾帳,見身著玄衣暗紋的男子正躬身將蛋羹,紅棗粥擺在桌上,似是察覺到李寂修直直的目光,陸君釋回頭道「做了點家中尋常朝食,若是餓了,便隨意吃些吧。」

柔嫩的蛋羹吹彈可破,入口即化。紅棗粥散發出濃濃的香味,李寂修心裡一暖,默默吃著陸君釋親手做的飯菜。

此後,少年常約陸君釋一起玩樂。

「君釋,你瞧那個馬胖子又擺了個算命攤忽悠小姑娘呢。」李寂修一臉嫌棄對陸君釋耳語道。

「為何他算命是忽悠小姑娘呢?」陸君釋一臉不解。

「他呀,只算姻緣。就常常胡扯告訴那些貌美的女子,小姐你的姻緣已到,只需在次日申時去東大街上的陳家酒肆尋一綠袍男子即可。」李寂修學得惟妙惟肖,連神色都演出了馬胖子的那份猥瑣。

「那綠袍男子是他吧!」陸君釋會心一笑。

「那可不。」李寂修神色狡黠。

「李公子,你身邊跟的誰呀?長得這麼招人稀罕。」馬胖子眼睛一亮,站起身來,扯著嗓門喊道。

「我的一個朋友。」李寂修不願多說。

「原來是朋友啊……我還以為是……姘頭」馬胖子一臉揶揄,愉快道。

李寂修臉有些發燙「不……不許胡說!」

陸君釋看著李寂修害羞的模樣,心裡有些發癢。

「你有姘頭?」陸君釋一本正經地問道。

「沒……沒有!」李寂修低頭喏喏答道。

農曆正月十五,他們約在上元節逛集會。

平日熱鬧的街巷變得更加繁盛,街邊掛滿了燈籠,有吉祥燈,上面畫著八仙圖案,呂洞賓、何仙姑等較多、還有福祿壽三星等吉祥圖案。

一條威風堂堂的火龍被兩個身穿布褂的男子舉著,風風火火地穿過鬧市,引來群眾一陣叫好。

李寂修拉著陸君釋在人群中左擠右鑽,終於穿過了兩條街,找到了一家紅漆木門的花燈老店。據說是制燈世家,手藝流傳百年。店門口整齊擺放了許多花燈成品,有兔子狀的燈籠,也有精緻的八角宮燈,還有以神話故事為依託的花燈,有李靖手托寶塔鎮河妖的圖案,也有唐僧騎白馬莊嚴寶相。種種花燈琳琅滿目,應接不暇。

「老闆,你這有孔明燈嗎?」李寂修匆忙進店問道。

「有啊,你要幾個?」老闆停下手中忙活的紙紮圖案。

「拿兩個!」陸君釋答道。

「好嘞!」老闆從后屋拿出兩隻暗黃色的油紙做的孔明燈。

李寂修接過一隻,拿起桌上的毛筆蘸墨,背過身,鄭重其事在燈上提了幾句話。

「你寫的什麼?」陸君釋好奇道。

「不告訴你,說了就不靈了。」少年的臉頰微微泛紅,靦腆道。

陸君釋深深地看了少年一眼,不再言語。

「那你寫什麼了呀?」李寂修偏過頭,想偷瞄一眼陸君釋在孔明燈寫的字。

陸君釋滿眼柔情,看著身旁少年的明眸輕聲道「只緣感君一回顧,使我思君朝與暮。」

看著少年泛紅的臉頰,陸君釋突然覺得這句話有些過了,他們只是朋友,不該說出口的。

「我帶了火寸,我來點燈吧。」陸君釋急忙打破尷尬的氣氛,拿出袖中暗袋中的存放的火寸,輕輕一擦,一團火照亮漆黑的街邊角落,點燃了孔明燈底部的蠟塊。

手中的燈慢慢飄向漆黑的夜空,少年仰頭追尋著空中的兩點火光,陸君釋靜靜看著少年動人的臉龐,心中劃過一絲悸動,有種想把他抱在懷裡的衝動。

那晚回去的途中,少年興高采烈地說兩隻孔明燈定是入了仙宮,被仙人收走了。他仰頭看著它們飄入了一朵雲中就不見了。而且那晚滿天繁星,月色正好。陸君釋那晚沒有抬頭望天,只是低頭凝視著少年明亮的眸,他就看見了世間最動人的風景。

五日後,陸君釋收到了一位友人臨終前的書信,心中擔憂,便匆匆離開了京城,只給少年留下了寥寥幾字以表離別。

多年未見,友人已是面容憔悴,瘦骨嶙峋,很難想起他當年披甲執銳的威風場面。

他氣若遊絲,虛弱道「陸君,替我…還個願吧。我……最割捨不下的是……我的小女,我想看……看她。」友人斷續說完,枯如槁木的手死死抓住了陸君釋的衣袖,滿臉哀求。

陸君釋一臉不忍,伸手一揮,面前出現了一陣煙霧,漸漸散去,接連的畫面是身著桃色衣服的女子正垂眼繡花,身旁放著一雙繡花的嬰兒履,女子嘴角上揚,眼眸中笑意滿滿。

陸君釋彷彿明白了些什麼,朗聲道「李老,看來你的後輩有人了。」

友人沒有應答,陸君釋急忙回頭,只見李老面露喜色,神色安詳,閉眼躺在五尺木板上。

因李老生前疑心重,性格孤傲冷僻,致使逝時身側無人。陸君釋便料理了友人的後事,將他埋入了屋前的松柏下,誰也不曾想朝中一代武將竟埋骨於此。曾經浴血沙場的輝煌,再也無法重現。只記得有他守護邊疆,胡人不敢再踏入中原一步。戰功累累的他深陷朝中明爭暗鬥的漩渦,忠骨被構陷,成了枚棄子。世事無常,生后悲涼。

陸君釋鼻頭泛酸,這是他結識的第一個朋友。李老常拿根樹枝在地上點畫,勾勒出邊疆地圖,反覆念叨今年大旱,城中百姓定飢苦不堪,當減收糧稅,開國庫。語畢后深深嘆口氣,靜靜地遙望北方,滿目滄桑。這種滄桑,只有經歷過刻骨銘心悲痛的人才會有。

陸君釋兒時常被師傅寄托在李老家中,陪李老對弈,酌酒,聽李老的雄心壯志……在一次賭約中曾答應在李老生前動用一次法術還願,沒想到時隔多年,李老生前最牽挂的再也不是那個日日念叨的邊疆,而是內心柔軟處輕放的女兒,俠骨柔情莫過於此。

料理完李老的後事,陸君釋匆匆趕回京城。

夜色侵襲,月色朦朧。

陸君釋走到東大街口,便看見李寂修身著青藍色錦衣,袖口綉著幾支蘭花,顯得高雅脫俗。只是喝得爛醉,眼角泛紅,左眼下的淚痣極其勾人,正躺在自己的房門口。陸君釋急忙上前扶起少年,少年習慣性地把頭埋進了他的胸口。聞到熟悉清冷的草木香,少年迷迷糊糊抬起頭,朦朧中看到男子濃眉似墨,一雙桃花眼低垂,眸中清亮。

「阿釋……」少年喊道。

「我在。」

「阿釋……我……想你了……」少年的眼淚一顆一顆落下。

陸君釋一言不發,滿眼柔情,相思入骨。

少年的雙手輕環上了陸君釋的脖子,微微仰頭,吐出酒香芬芳的唇貼上了陸君釋帶著月色涼意的唇。陸君釋的眸底一暗,用手把著少年的後腦勺,溫熱的物體描摩著少年的唇線,又啟開齒間探進來,放肆的觸探,嘗到了少年嘴裡的酒香,清甜從舌尖傳來。兩人的呼吸越來越重,氣溫有些升高。

幾聲敲鑼從街上傳來,小廝扯著嗓子喊道「子時宵禁。」

陸君釋抽出舌頭,蜻蜓點水般在少年的唇上印下一吻。輕輕將少年攔腰抱起,走進屋內。

翌日清晨,「阿釋,我昨晚夢到你了。」少年說完后,臉頰泛紅。目光飄忽,神色略顯尷尬。

「嗯。」陸君釋把剛做好的熱氣騰騰的竹筍湯放在桌上。

「你……你好像吻我了?」少年說完后,便把臉藏在了被子里。

「我記得,是你吻我了。」陸君釋眼底笑意,溫柔地看向少年。

果不其然,少年飛快把頭埋進了被窩。許久傳出「我……我喝醉了,什麼都不記得了。」

「哈哈」陸君釋朗笑,「是我記錯了,分明是我吻的你!」

陸君釋恍然發現少年真實的一面格外害羞,不似人前的風流從容。又繼續逗道「寂修不喜歡?」

「沒……我很……很喜歡。」少年的聲音小聲嗡嗡道。

「我也喜歡。」陸君釋的嘴角露出一抹笑意。

知他素愛桃花,少年便給他在郊外親手栽了一片桃林,供他欣賞玩樂。

他以為少年許給他了一世的喜愛,在那個晚上,他拿出一根心頭血凝成的紅線,系在了他跟少年十指相扣的無名指上,一根紅線緊緊栓住了兩人的手指。他將少年鄭重地放在了心上,望陪伴少年每一輩子。無名指上的紅線印記便是他為找尋他做的記號,這根紅印也只有二人可見,生生世世永不磨滅。當兩人十指相扣時,無名指貼合,指上的紅印拼成一枚指環,這就是他給少年的許諾!

可少年家世顯赫,身為家中嫡子肩負家族的興盛。他註定會辜負他的心!

他眼看翩翩少年滿眼歡喜,騎著白色駿馬,身後轎里的新娘帶來十里紅妝。

聽說,他們門當戶對,兩人早已私定終身。

聽說,少年愛極了新娘美若天仙的容顏。佼佼烏絲,巧眉杏眼。嬌面紅霞襯,朱唇絳脂勻。

是他記錯了嗎?少年曾醉眼朦朧在他耳邊親密的呢喃,「阿釋,我們一輩子都要好好的。」

應該是他記錯了!

可是,那片桃林是誰親手栽種的?又是誰放走了那隻寫滿愛意的孔明燈?

他不相信眼前的一切,發瘋般他衝上前想質問少年,被護送的衛兵當做尋釁滋事的混混打了一頓,心神俱傷的他忘記了他的法術,他像一個凡人,用力地揮出每一記拳頭,勢不敵眾的他被打倒了,滿身傷痕,心神俱傷。

他再也維持不住人形,變回了那塊沾血的玄色頑石,躺在大街一角。各色行人路過,嬉笑打鬧的孩童,步履蹣跚的婦人,賣菜老翁……他的心像是死去了,夜深人寂時,月光照耀在玄石上,晶瑩的水滴飛速滑過。

一日,掌心溫暖的手捧起了這塊頑石,原來是名得道的僧人。僧人念他從未害人,是個良妖,便連著幾日度了真氣給他。醒時,他面色慘白,滿臉淚痕。

僧人氣質脫俗,身著雪白的外衣,眉心一點硃砂,眼底一片慈悲。緩緩道「因果輪迴,種下因,便有果。人妖殊途,這都是命,施主請看開些!」

因其是恩人,陸君釋便把反駁的話語埋藏在心裡,沉默良久。

為報僧人的大恩,他便在寺中做些雜活,時不時跟著僧人念念經,心倒也靜了不少。

他在寺中居住了約莫八十多年,人多的地方就是一個江湖,正因此他也算經歷了人世冷暖,懂得了隱忍,暗藏鋒芒。

在看膩了廟中久日不變的景色,讀膩了萬卷單調的經書後,陸君釋決定下山。臨行前,他敲開了主持的門,正是救他的僧人。僧人步態蹣跚,拄著一根木拐執意要送他,陸君釋沒有拒絕,他意識到面前的僧人已經百歲了,不久后就將圓寂,這也許是他們此生最後一次的相見。

晨曦斜灑在山頭,陸君釋與僧人緩緩並肩而行,明亮溫暖的光直直照在兩人的臉頰上。一路無言,快到山腳時,僧人輕聲勸誡道「釋空,紅塵繁華,誘惑眾多,還需堅定道心,方可守其本心。修行不易,勿耽於空。」

「好!」陸君釋定定看著眼前的僧人,眉心仍是一點硃砂,可終究抵不住歲月的侵蝕,泛白的眉毛、皺巴的皮膚,寫滿了他歷盡人世的滄桑。唯一不變的是他清亮的雙眸,猶如幾十年前,堅定,美好。

「去吧!」僧人止住了腳步,靜靜地看著即將離去的師弟。一切不舍,思念皆在不言之中。

陸君釋雙手合十,恭敬地行了個禮,這或許是最後一次向眼前的人行禮了。僧人低頭還禮。

晨曦淡淡籠罩著這平和,肅穆的氣氛。

「再見!」陸君釋輕聲道別,轉身離去。他又回到了曾經魂牽夢繞的京城,靜居在桃林邊,像是在等待故人歸來,又像置身紅塵外,旁觀世間紛擾。

每日清晨他時不時在煎茶時,痴痴望著左手的無名指上淺淺的紅線,陷入回憶。

儘管他長著一雙飽含風情的桃花眼,樣貌清秀俊美,可他再也沒有愛過一個人。那樣刻骨銘心的痛,一次就足夠了,他似乎失去了愛人的勇氣。

陸君釋緩緩睜眼,停止了回憶。環顧四周青翠欲滴的桃樹,心情漸漸平復。

就是在此地,他化成了人形。

歷經人世風霜,孤魂漂泊幾百年的他也該回到這裡,守護他的故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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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色伏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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