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手槍營的那位方營長不知百順、玉環這邊的變故,過了三日仍不見玉環把百順送到他的手槍營來,就獨自一人找到三江貨棧來了。
方營長來時用心打扮了一下,頭髮梳得工工整整,馬靴擦得賊亮,還帶了副白得晃眼的手套。
進了三江貨棧的店堂,方營長不喊玉環,卻大呼小叫喊湯成,彷彿不是沖著玉環,倒是沖著湯成來的。
號中的老賬房說:「長官,湯成不在呢,去了實業銀行。」
方營長這才問起玉環:「那孫玉環呢?」
老賬房笑道:「長官來得正好,小姐打從那日見了你的面,就老在樓上發獃,連著兩天沒吃飯了。」
方營長愣了一下,繼而便歡喜起來,覺著這裡面有戲,且這戲是與他有關係的。有多大的關係不知道,反正與他有關係就是。
玉環十有八九是為他老方而不思茶飯的。
由此憶及頭回見面的情形,益發覺著是這麼回事,認定玉環當時的眼神就不對,眼神中有那層意思。若是沒那層意思,玉環咋會一見面就認他個哥?咋會把自己弟弟百順送到他的手槍營當兵?
百順在他手下當了兵,玉環才有借口見天找他耍嘛。
自然,玉環是老長官的女兒,算得將門之後,也可能既看中了他,又想讓他栽培百順。
方營長當然願意栽培百順,不論是沖著死去的老長官,還是沖著玉環,都得栽培。
當年老長官待他老方不薄,把他從家裡帶出去做護兵,有一回生病,老長官還讓自己太太,玉環的娘,給他煮過四個雞蛋,讓他一直記到今天。
而他老方卻是對不起老長官的。
他眼睜睜地看著老長官在溪河車站被人打死,屁都沒敢放。
因此,方營長經湯成介紹和玉環一見面就說了:「孫小姐,當年的事我虧心啊。」
玉環眼圈紅了,說:「也怪不得你的,那時的情形我見了,任誰都沒辦法。」
方營長還是說自己這護兵做得不好,沒盡到心,又怪老長官太軟,在車上就讓他們繳了槍。
玉環問:「若是槍不繳,你敢向張天心開槍么?」
方營長想了想說:「或許是敢的。」
玉環眼中的淚下來了,意味深長地看了方營長半晌,才點點頭道:「我信。」
後來才說起讓百順當兵的事,方營長馬上想到自己的上司岳大江,問玉環何不直接去找岳旅長?且岳旅長當年也是老長官的部下,交情還挺深。
玉環嘆了口氣道:「如今不是當初,我父親不在了,像你方營長這樣有情義的還有幾個?」
方營長心下自我感動著,嘴上卻道:「不能這麼說,岳旅長也還是講情義的。」
玉環搖頭道:「岳旅長人倒不錯,只是膽子太小,不敢收下百順,怕被張天心知道帶來麻煩。」
方營長的正義感這才被激起了,胸脯一拍道:「岳旅長怕事,我不怕,你就讓百順到我這裡來好了,我那老長官帶了一輩子兵,風光著哩,百順幹得好,日後也會像老長官一樣風光的。」
玉環聽得這話,一把抓過方營長的手說:「若真有這一天,我定當替俺爹娘給你這義兄磕頭。」
方營長卻不願做這義兄,回營后這幾日老想著玉環的大眼睛和身後的那條大辮子,還恍恍惚惚記起了玉環小時的樣子。
玉環小時長得並不俊,胖且黑,像個小男孩,一天到晚在鎮守使署院里跑,有時也到他們護兵隊里玩。有一口沒留神,這丫頭竟把他們隊長的槍摟響了,沒打著人卻打碎了一隻花瓶……沒想到,這許多年過去后,當年那野丫頭竟出落得這麼文靜漂亮了,若沒湯成介紹是肯定不敢認的。
更難想像的是,當年的千金小姐,今個也落難了,這世事的變化也實難預料。
然而,不管咋說,老長官仍是老長官,小姐仍是小姐。
若玉環真是有意,他是真心愿和玉環好的。
他三十一,比玉環才大八九歲,正可謂年齡相當呢。
真能和老長官這麼漂亮的小姐好上,實在是他老方的福分,老長官當年的部屬還有不少人在安國軍里,最不濟的也當了團長,他做了死去的老長官的女婿,別人自得高看幾眼,於前程也是極有利的……這麼一廂情願地想著,方營長上了樓。
玉環這當兒正在樓上梳頭。
經過三天來的痛苦思索,玉環總算明白了一個嚴酷的現實:弟弟已不是從前那個弟弟了,她再也當不得弟弟的家了,她為弟弟安排一切的好時光已成為過去。
現在,她得承認弟弟的獨立地位,尊重弟弟的生活,以求在此前提下用女人的軟功開導弟弟。
比方說,她可以和小白樓的那老五、老六聯手,百順恨她,卻喜歡著老五、老六;她的話百順不聽,老五、老六的話百順卻是會聽的,且會當作聖旨一樣。
但問題是,那兩個風塵女子是否會和她聯手?是否能把她想說的話說給百順聽?
為求得那老五、老六的聯手合作,她打算梳洗打扮一下親自到小白樓走一趟……偏在這時,方營長上來了。
玉環見到方營長,就像見到了親人,心中一陣酸楚難耐,眼中立時聚滿了淚。
方營長一怔,隨即動容了,忙問:「孫小姐,你這是咋了?」
玉環噙著淚說:「方營長,讓……讓你費心了,百順的事還得等等,怕……怕一時還去不了你的手槍營。」
方營長連連道:「沒關係,沒關係,犯不上為這事哭,只要老子這營長當著,百順想啥時來上個名都行,並不急的。」
玉環沒讓方營長坐,方營長卻一屁股在椅子上坐下了。
方營長一坐下就盯著玉環的臉看,還疼惜地說:「孫小姐,你看你,這幾日不見,眼圈都青了。」
玉環知道自己走不了了,遂揩乾臉上的淚,給方營長泡了茶。
方營長原是粗人,今日卻細得很,接過茶斯斯文文抿了一口,把茶杯放下了,繼而,又把軍帽和白手套小心地脫下,放在桌上,顯露著一頭油亮的黑髮,不慌不忙地從一隻古色古香的銀煙盒裡取出煙來吸。
玉環說:「你真好,想著俺哩。」
方營長道:「是想著哩,還老記起你小時的模樣。小時你可不是這樣子,野著哩,盡拿我們護兵的槍當玩具,我們老長官嚇得呀……」
玉環噙著淚笑了:「你瞎說,我爹才不怕呢,有一次我偷爹的槍打雞窩裡的雞,爹就在我身後……」
方營長嘆道:「日子過得真他媽快,就像在昨天。」
玉環神色黯然:「是哩,做夢還老夢著這些事,只……只是我爹不在了。」
方營長問:「在溪河若有槍,你敢打張天心個龜兒子么?」
玉環道:「咋不敢?現在有槍,有機會,我還要打的。」
方營長為討玉環的好,又重申說:「我他媽也是敢的。」
玉環點點頭,又問:「那現在呢?」
方營長笑了:「現在還說啥?咱是人家的兵了。」
玉環問:「張天心和我爹,哪個好?」
方營長說:「那還用問?自然是你爹了。」
玉環心裡有了數,一個嶄新的念頭突然冒了出來:或許她可以借重面前這位方營長,完成自己的復仇使命。
她眼不瞎,方營長對她的那份好感,她頭一天就看出來了,沒那份好感,方營長不會這麼爽快地答應讓百順到他手下當兵,更不會主動跑來找她。
方營長卻想掩飾,說:「今日,我原不想來,因找湯成這小子有事,又聽說你兩天沒吃飯,就來看看了。」
玉環定定地瞅了方營長一眼:「沒事就不能來看看我了?」
方營長訕笑道:「只要你不煩,我天天來都樂意。」
玉環說:「那就天天來唄!」
打那以後,方營長真就天天來了,不是來請玉環吃飯,就是來請玉環看戲,省城裡的大館子,讓他們吃了個遍;各大戲園也轉了個遍,直到有一回在安國大戲院頂頭撞上岳大江。
是在戲院門口撞上的,玉環和方營長根本沒有思想準備。
因是看戲,方營長沒穿軍裝,穿的是一身青綢便衣,手裡還拿了把摺扇,怪斯文的。
方營長沒穿軍裝便吃了虧,他挽著玉環的胳膊剛踏上戲院台階,就被幾個穿軍裝的大兵推了個踉蹌。
方營長當著玉環的面,哪能吃下這一壺?眼一瞪,對推搡他的兵罵道:「媽的,搶頭魂啊?」
那兵也不是省油燈,回了句:「我搶你娘的魂!」
方營長罵道:「你娘的魂在窯子里爛著呢!」
那兵怒了,掄著拳頭沖將過來。
方營長一看事情不好,把玉環往旁邊一推,自己身子一閃,讓那兵撲了個空,繼而,一把抓住那兵的衣領,飛起一腳,把那兵踹倒了。
那兵的四五個同夥「呼啦」圍了上來,有的把槍都拔出來了。
玉環很緊張,直拉方營長的衣襟,要他走。
方營長也怕,卻不走,硬撐著對圍上來的兵說:「要打架就一個個上,別他媽的仗著人多逞英雄!」
這當兒,一個當官的過來了,過來便認出了方營長,連說:「誤會,誤會。」
隨即又對方營長道:「這些弟兄都是岳旅長副官處新來的衛兵,只因岳旅長要來聽戲,先打個前站。」
玉環和方營長這才知道岳大江要來看戲。
玉環不願見岳大江,拉著方營長要走,方營長卻偏和那副官說個沒完,這就和岳大江在戲院門口打了照面。
岳大江帶著自己的四姨太,還帶著不少護兵,見了玉環,愣了一下,問:「玉環,你咋還沒回湯集呀?」
玉環說:「這省上熱鬧,就不想走了。」
岳大江遲疑了一下,又問:「百順現在在做啥?」玉環說:「做生意去了。」
岳大江點點頭:「這好,做生意比當兵吃糧好。」
這時,方營長上前來拉玉環,岳大江才注意到方營長和玉環不同尋常的關係。
岳大江留意地多看了方營長兩眼,和方營長開玩笑說:「你小子艷福不淺嘛,啊?和我們老長官的小姐成朋友了。」
方營長只是笑,笑了一陣子才說:「玉環一人在省城怪悶的,陪她轉轉唄!」
岳大江很有長者風度地點點頭道:「唔,那好嘛,玉環就交給你了,可甭委屈了她喲。」
迴轉身,岳大江又對玉環說:「他姓方的要欺負了你,你只管來找我,我替你出氣。」
方營長叫道:「她有你這旅長兼司令做靠山,我……我敢么?」
岳大江哈哈大笑起來,笑得玉環臉頰緋紅。
那晚,玉環真心喜上了方營長,也對岳大江旅長生出了些許好感,且頭一回認真考慮起自己的婚姻問題了。
玉環想,或許弟弟是對的,她二十二了,確該尋個屬於自己的男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