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少年之約

第二十五章 少年之約

洛石城是陰巽州的首府所在。也是大夏朝九州中,唯一一座王府未建於此地的首府。雲隱山莊自被冊封為世襲罔替的異姓王之日起,便將府邸建於距離南梁最近的虎跳關,並將一座不起眼的小鎮經營成如今的雲隱城。

雖然雲隱城的規模遠不能與洛石城相比,但卻是整座陰巽州最為暗潮洶湧的一座城。城中不知隱藏著來自大夏內外的多少武者和諜子,因而雲隱城自然而然需要一種繁榮來掩蓋這些洶湧的暗潮。

當然雲隱城的繁榮是得益於歷代雲家之人的經營和邊關商貿。而相較之下,洛石城在規模和繁榮程度上雖遠勝於雲隱城,但卻少了一些作為一州首府的霸氣,總是會讓人覺得少了雲王府的存在,其在地位和氣勢上都不及雲隱城,這不免讓居住城中的州府和刺史有些尷尬。總覺得自己所在的乃是陪都。

不過好在雲家並不貪戀權勢,偏居邊塞便真的是一心一意鎮守大夏的東南邊關,而不是像其他那些家族勢力一樣,一邊擺出一副高風亮節的姿態說不會幹涉一州政事,一邊又以自家權勢將當地官員變作傀儡。因為雲家的這種表裡如一的低調和與世無爭,反倒讓陰巽州的州府可以一展宏圖,陰巽州雖是九州中疆域最小的一州,民政經濟卻絲毫不遜色於那些地大物博,沃野千里的大州。

根據大夏的地方官制,會在一州內設立州府州丞各一名,分別是二品與從二品的官職。此外朝廷還會派遣一位正二品的刺史駐守各州,以監察當地軍政民生。陰巽州州府是一位年近古稀的老人。老人複姓皇甫,入世時曾拜於當時的吏部尚書門下,從此仕途一片順遂,在五十歲時被調任陰巽州,在任便是近二十年。

老人的同門或是與其同朝為官之人,如今剩下的只有國子監的大學士,當朝太子的恩師。老人從未在六部任職過,他常把一句話掛在嘴上「國計民生,民生比國計更重要,六部的天官老爺們惦記著國計,地方上的官員們操心民生。我是個操心的命,能讓我在地方上,哪怕做個縣令我也願意為當地百姓操一輩子心。」

老人近幾年身體每況日下,漸漸的已經不太過問一州政事。州內的大小事務都交由州丞處治。州丞乃是雲雪瀾的三叔。這位叫做雲川的儒雅中年從小便與自己的幾位兄妹性情不合。他雖然遵從雲家祖訓從小修武,但更以文人的身份自處。或許是文人的清高,他一直覺得雲家今日擁有的一切,無論是雲隱山莊的勢力,還是雲隱城的繁榮,亦或是虎跳關的駐軍都是雲家祖上遺澤,祖宗家業自然不可荒廢,但他一心想著靠自己的本事入世為官。如今做到一州州丞,倒還真的是沒有依仗雲家的勢力人脈,雲家也沒有暗地裡幫他運作絲毫。

洛石城刺史府的主人名叫李翰仁,在陰巽州任刺史也有八年時間。李翰仁育有一女一子。是一對龍鳳胎。姐姐李贏新和弟弟李浩梓。

因為李翰仁是個不懂半點武學的純粹文人,所以與雲錦川十分投緣,兩人自共事以來時常走動,不僅因為兩人在政見上一拍即合,且性格脾氣也不盡相同。因此雖然在外人看來二人已經結為朋黨,但兩人卻並未沆瀣一氣狼狽為奸,不與朝中其他官員交往過密,反而是相互扶持將一州之地治理的井井有條。

李浩梓從小就對修武興趣濃厚,起初李翰仁也請過洛石城裡的武者指導過幼子,後來經雲錦川介紹,將李浩梓送入雲隱山莊與雲家子弟一起修鍊習武。因與雲雪瀾年齡相仿,二人在山莊一起修鍊讀書五年之久。

一起成長的情分還算得上是十分深厚的。李翰仁雖然溺愛自己的兒子,在很多事情都會順著兒子的意思。但作為讀書人骨子裡對武者還是有些輕賤的想法。於是在李浩梓十三歲時便將其從雲隱山莊接回了洛石城,雖然每日依舊准其習武,但更多的時間還是用在考取功名,研讀治世之學。

李浩梓雖然天資聰穎,有過目不忘之能,教他讀書的先生也常說,若是他把練武的心思用在讀書上,未至若冠必有位居宰府之能。

可是李浩梓卻一心嚮往江湖。總盼望著有朝一日遊歷四海,與劍酒為伴,快意恩仇無拘無束。父子二人因為此事不知爭吵了多少次。李浩梓也用盡了絕食、出走等方式進行過抗爭。李翰仁雖然治理一州政務輕車熟路,卻似乎在教子一事不在行,既不願意直接向兒子妥協,也不願意看著兒子這樣自我折磨。便想著也許孩子還年輕不懂事,體會不到身為父親的良苦用心,便默認兒子現在的「胡鬧」,心中卻還是盼望著有一天兒子能夠突然開竅,體會到他這個做父親的望子成龍之心和殫精竭慮為兒子籌謀未來的良苦用心。

但也因此父子間的關係並不和睦,除了府上有要客來訪,出於禮數和朝廷規制,李浩梓不得不出席外,其餘時間刺史府中幾乎見不到父子二人同時出現的場景,即便是中秋團圓和重陽登高,李浩梓也未曾出席家宴。而是與他父親眼中的草莽武夫在城中的酒肆喝的大醉。

每次李浩梓酒酣胸膽之時,便會與同桌之人說起自己的一位兒時玩伴。說到興起時,少年會一隻腳踩在長凳上,一隻腳直接踏著桌子,將衣袖挽起,露出還是有些清瘦的雙臂。少年一手掐腰,一手拎起酒罈,滿面通紅的朗聲道:「你們知道我最好的兄弟是誰嗎?他乃是雲隱山莊的少莊主雲雪瀾。雲隱山莊,你們知道吧,開國八王中救過太祖的那位雲子牙前輩的後人。我這個兄弟,是我見過的修鍊天賦最好的少年天才。其他勢力的年輕俊傑與他相比,簡直連個渣渣都不算。我和他一起從小修鍊,他的修鍊速度和對武道一途的感悟真的會讓同輩之人難以望其項背。我們當時一起約好,等我們到了中武境便要一起闖蕩江湖,我們要去喝這世上最烈的酒,馴服這世上最野的馬,征服這江湖中最美最潑辣的姑娘,破天下最快的劍法,問道天下最硬的拳頭,殺盡江湖中最惡的人,剿滅大夏最悍的匪。我們要去南梁,要攪動南梁的江湖腥風血雨,敗南梁強者平定江湖,滅南梁兵甲,收復我大夏失地。」

說到此處,少年會仰頭猛灌酒水,酒水順著少年有些青澀的臉頰流下,浸濕了衣衫。少年將酒罈重重摔在地上,陶片與半壇酒水灑了滿地。

少年繼續豪言道:「我很羨慕我這個兄弟,不僅羨慕他修武的天賦比我好,更羨慕他有個好的出身。說他出身好,不是我也想出身王府,論起家境,我雖然比不上雲隱山莊,但我爹也當官這麼多年,為官清廉是真,朝廷俸祿不錯也是真,所以我並非嫉妒我兄弟的財力。我嫉妒的是,他可以出身於一個修武世家。有悠久的家族底蘊和傳承,有那麼多人可以武道上對他指點助他修鍊,我更是嫉妒他有個好爹。你們不知道,我兄弟天生有隱疾,其實不該修鍊的。他爹,也就是雲王爺也曾經多次阻止他修鍊,可最後還是遂了我兄弟的心愿。可你們再看看我爹,我爹他就是酸腐的儒士,頑固不化。天天想著讓我讀書,讓我考取功名,讓我入朝為官。我就納悶了做官有什麼好的,若是真的入世,我倒是寧願棄筆從戎。做個每天只能紙上談兵的文官,既不能為國家開疆拓土,又不能守護一方百姓安居樂業。還不如馳騁疆場,多殺幾名南梁蠻夷來的爽快乾脆。與其像一隻金絲雀一樣被養在籠子里,我寧願出生在一戶尋常百姓家。」

少年說的慷慨激昂,眾人聽的也是蕩氣迴腸。似乎感同身受的少年的鬱郁不得志和對江湖中那些少年口中的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同樣心生嚮往。眾人也會紛紛拿起酒與少年同飲。有一旁的武者起鬨道:「小刺史大人,你這位兄弟被你說的這麼神乎其神,什麼時候也能介紹我們認識認識,也好讓我們和雲隱山莊攀上關係啊?」

「什麼小刺史大人,要叫李少俠.」旁邊的武者打趣道:「哥們幾個都想認識認識李少俠口中的這位雲少莊主。不求什麼攀龍附鳳,只要這位雲少莊主也能和你李少俠一樣,沒有那麼多豪門子弟的臭毛病和官架子,能和哥幾個坐在這四面漏風的酒肆里,請咱們哥幾個喝這裡最貴的燒刀子,就是給我們哥幾個面子了。」

「是啊,李少俠,能和你這麼豪爽的人稱兄道弟之人,性情自然不會差,他若真的是你兄弟,就叫他來這裡請哥幾個喝酒啊。」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的調侃起來。似乎是年少氣盛,也許是酒意上腦,少年拍著胸脯說道:「你們等著,過些時日我就差人去雲隱山莊送信,叫我兄弟來這裡請哥幾個喝酒。」

於是眾人便會繼續開懷豪飲。當李浩梓被家僕從馬車上抬進李府時,少年已經醉的像是一灘爛泥。李翰仁知道兒子又是在街邊酒肆與自己眼中的市井混混喝的大醉而歸時,只能嘆息一聲家門不幸,然後在心裡向李家的列祖列宗告罪一番,而後還是忍著心疼沒有遣人去看一看。

此時,李贏新會急匆匆的從自己的香閨中跑出。一邊吩咐下人去熬一碗醒酒湯,一邊來到弟弟身邊,疼惜又埋怨的和家丁一起將弟弟送回房間。

一路上,她會不停的碎碎念道,「當初就不該把你送到什麼雲隱山莊去,和那個叫雲雪瀾的小子一起修鍊。我都聽說了他就是個不能修鍊的廢物。不知道他給你灌了什麼迷魂湯,會讓你覺得他是個什麼勞什子的修鍊天才,更讓你的心變得這麼野。你一個這麼乖巧伶俐的孩子,多花些心思在讀書上不好嗎。我和爹都盼著你將來身穿紫袍,為我們李家光宗耀祖。你可倒好,被那個雲家的廢物豬油蒙了心,心心念念想著去闖蕩什麼江湖。江湖有什麼好的,打打殺殺有辱斯文。風餐露宿,你從小連個遠門都沒出過,怎麼受得了這種苦。我遲早是要嫁人的,你是咱們李家的獨子,你若是有個什麼閃失,咱們李家絕了后,你要爹將來怎麼去和列祖列宗交代?又怎麼和咱們的娘交代?你一心做你的江湖夢吧,我看那個姓雲的小王八蛋敢來洛石城,敢來咱們李府。他要真的來了,我管他是什麼雲隱山莊少莊主,我一刀殺了這個拐騙我弟弟的混蛋。」

此刻的少年不知是在夢囈還是真的聽見了自己姐姐對他兄弟的惡語相向,他嘴裡含糊不清的嘟囔著:「他是我兄弟,最好的兄弟,你們不能說他,他不是廢物。」

少年還記得,自己被父親接回李府的前夜,兩名少年坐在雲雪瀾的竹海中。作為主人的少年拿出偷藏的兩壺酒,這還是少年讓自己的護衛凜潭去山莊的酒窖頭來的,專門用於宴請貴客時才會開壇的陳年佳釀。兩名少年,一人一壇酒,沐浴著月色。不遠處一名比他們年紀稍長些的黑衣青年筆直站立,守護著兩位少年臨別前最後的寧靜和些許的感傷。

「耗子,你明天回去李府。你爹還讓你修鍊嗎?」

「不管我爹讓不讓,我都要修鍊。」

「我聽這次來接你的人說,你爹叫你回去是要讓你讀書的,將來考取功名,和他一樣去做刺史,也許是要進六部做個尚書。」

「做官有什麼好的?哪有闖蕩江湖來的痛快?」

「可是你是李家的兒郎,是李翰仁的兒子,你有你的命,不光是命運,還有你的使命。就是要做到六部尚書,或者國子監大學士,為你李家爭光,為大夏盡忠職守。」

「那你的命又是什麼?」

「替雲家,替大夏守住邊境,不受南梁侵犯。震懾南梁武林,使其不敢妄動。若是將來真有戰事,披甲上陣,身先士卒,馬革裹屍。」少年說到這裡,語氣變得無比哀傷頹然,「可這些我可能做不到了,我的命是註定做一個無法修鍊突破更高境界的廢人,也許可以世襲罔替我爹的爵位,也許依舊是下一任的雲隱山莊莊主,可也許會因此成為江湖和朝堂最大笑話,雲家出了個傀儡王爺。」

「不會的,咱們說好的,從咱們第一天見面時就說好的,我們到了中武境突破上武境的瓶頸就要一起遊歷天下,一起闖蕩江湖。你忘了?」

「我怎會忘了,我何嘗不想,不想讓這個江湖留下我雲雪瀾的名字,讓後世之人提到我們這個時代的江湖,會想到有李浩梓和雲雪瀾雙俠笑傲江湖的傳說。我何嘗不想以一己之力平定南梁整座江湖,率領雲家軍殺入南梁皇宮,使其重歸我大夏版圖。可你知道,我這脈疾,修為越高,發作的越是厲害。我怕是撐不到與你一起遊歷天下的那天。若是真的能活到你達到六境,我想必也是個修為全無的廢人。」

「不會的,鍾離先生醫術高超,他說也許你的脈疾是有辦法治癒的。雲王爺這些年一直沒有放棄為你四處求醫,尋找醫治你的方法。我這麼刻苦的修鍊就是為了日後能與你一起遊歷整座江湖,可惜我修鍊的天賦太差,若是我能有你一半的聰明,或者把我讀這些沒用書的腦子拿來練武,我也不會一直沒有精進,還耽誤你的時間。」

一旁的少年並沒有接話,而是陷入了沉思。過了許久,少年從自己的芥子物中取出一顆金豆子和一把狹長的佩刀。

刀鞘以銀絲纏繞,刀柄湛藍,上面刻著一隻張口吞浪的鯊嘴。少年將兩樣東西交給李浩梓說道:「你說你喜歡用刀,前日李府派人來接你回去時,我求姐姐帶我去了雲家的武庫,為你選了這柄刀。這柄刀是我們山莊烏雲衛第一代的一位殺手曾用過的佩刀。這把刀本來是沒有名字的,我給它起了個名字叫做浪遏。既然我們要闖蕩江湖,那麼你就用這把刀殺了那些在江湖中興風作浪之人,用這把刀遏制江湖的風浪,你李浩梓在的江湖才有波瀾,你走後的江湖要風平浪靜。江湖風浪興息,隨你心起,隨你刀止。另外,咱們說好,一人一匹高頭大馬,這是買馬的錢。你不要總想著買白馬,你騎黑馬更英俊瀟洒。」

少年接過兩樣東西沒有說話,他沒有拔刀,而是望著眼前的少年。對方繼續開口道:「若是我能繼續修鍊,我必定與你一起闖蕩江湖,若是我無法修鍊,你若真的可以,帶上這把刀,替我遊歷一番,讓江湖留下你李浩梓的名字,我在山莊知道江湖有了一位行李的刀客,便知道是你,我也就自己走了一遭江湖一樣。」

次日,少年離開時,少年沒有送別。少年沒有回頭。

夜吹打在李浩梓的臉上,少年的酒意微退。他自言自語道:「瀾哥,若是我沒有闖蕩江湖,你會怪我嗎?」

回答他的只有姐姐的嘮叨和夜風的低泣。

年少不知江湖事,少年已是江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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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啟驚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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