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站著活下去
夏日的斜陽從茂盛的參天古樹間灑落,知了仍舊在歇斯底里的哀嚎,似乎在抗議著即將到來的黑夜,但不論如何,屬於明孝陵的一天即將結束了。
明孝陵位於南京市玄武區紫金山,乃是明太祖朱元璋與馬皇后的合葬陵墓。
時值傍晚,遊客逐漸散去,明孝陵深處明樓與寶頂之間,兩個中年人似乎走累了,坐在寶頂旁邊的石頭上聊天。
寶頂之下就是明太祖朱元璋的寢宮,經文物局等有關部門採用先進的精密磁測,墓葬保存完好從未被盜過,神秘始終籠罩著明孝陵。
也就是說,歷經六百年風雨,太祖洪武皇帝仍舊平靜的在地下長眠。
「阿東,你覺得明朝因何而亡?」高個子抽出兩支煙遞給了身邊的同伴一支,然後深吸了一口道。
「肯定跟貪污腐敗脫不了干係,老百姓沒活路了唄!不過據說當時黨爭也很厲害,有明亡於黨爭的說法。」孫圳東跟著點燃了香煙漫不經心的道。
自天啟末年開始,大明北方常年乾旱導致糧食絕產,朝廷不僅不賑災還加征賦稅,以至本就活不下去的北方百姓相繼揭竿起義,從陝西白水開始,星星之火很快呈燎原之勢。
從王二到紫金梁再到王嘉胤、闖王、闖將、八大王,而後什麼不沾泥、草上飛、滿天星等起義軍如雨後春筍般活躍在北方地區。
在官軍剿賊的過程中他們四處逃竄,而又在逃竄過程中搶掠一切可以讓他們活下去的資源,把大明的北方翻了個底兒朝天。
期間建虜六次扣關,掠奪大明邊鎮百姓,官軍主力又長期被農民軍拖延,再加上欠餉嚴重,官軍也開始掠奪平民,徹底爛掉的大明朝廷一步步走入深淵。
到了後來,即使有孫傳庭、盧象升、秦良玉這般的名將也是無力回天,風雨飄搖的大明帝國終於在內憂外患中轟然倒塌。
大個子夾著煙屁股深吸了一口道:「這麼說有點片面了,根據我的研究,明朝滅亡至少有五個因素,其一政治腐敗,其二土地高度集中,其三財政破產、加征三餉,其四水利失修導致災荒頻繁,其五軍制敗壞。」
「喲,陳教授開始講課了,來來來,學生孫圳東小板凳坐好了,請教授示下。」孫圳東坐在一塊石頭邊道。
他才沒功夫跟陳平爭辯,他一學外語的,以愛好去挑戰人家的職業,豈不是自取其辱。
陳平沒理會孫圳東的揶揄,而是望了望古樸破敗的陵墓寶頂道:「明朝開始走下坡路應該是從明英宗朱祁鎮的土木堡開始,到了萬曆末年徹底爛透。
萬曆皇帝朱翊鈞在位將近半個世紀,卻有三十年時間不上朝,朝廷中樞機構長期處於半癱瘓狀態,這也促使各派系官員們腐敗加劇。
閹黨、齊黨、楚黨、浙黨、東林黨等朋黨在這段時間粉墨登場,拉開了長達數十年的權力鬥爭。
朱翊鈞還十分貪財,在位期間以開礦徵稅為名大肆派遣宦官到各地搜刮,所到之處用民不聊生來形容都過猶不及。」
孫圳東聽到這兒就想為朱翊鈞鳴不平,他認為萬曆皇帝總比他孫子要好點,於是道:「老陳,我可聽說萬曆是因為不信任那些鍵盤俠們才這麼搞的,萬曆後期的幾次平叛戰爭,人朱翊鈞可都是自掏腰包了,你這麼說人家,小心咱倆腳底下的這位不樂意。」
各派系的官員如同後世佔據道德制高點抨擊社會的鍵盤俠一樣,攻擊一切不屬於他們派系的官員。
最後代表大地主、官僚士紳的東林黨脫穎而出一家獨大,化身為縉紳集團的代言人,他們維護的也不再是百姓疾苦、江山社稷,而是自己手裡的權力以及口袋裡的金銀。
他們沆瀣一氣、貪污腐敗、中飽私囊,將忠臣扼殺、讓武將蒙冤,讓一切可以使大明帝國恢復元氣的努力化作灰燼,凡是不肯與他們同流合污者都是他們攻擊的對象。
「呵呵,舉個栗子你就不這麼認為了,比如有人指著你家的房子說這裡有礦,讓你趕緊搬走並且不給任何賠償,當官的都跟他關係特好,你作為平民怎麼辦?」陳平一點也不惱,他太了解明史了。
「我尼瑪,憑什麼?想拆我家房子,怎麼說也得賠我個千八百萬吧!」孫圳東十分不爽的道,同時示意陳教授繼續講故事。
「憑什麼,就憑他是為皇帝辦事,你就是告到官府也沒人理你。
萬曆三大征更是耗盡了朝廷最後一點可憐的積蓄,十幾年後,薩爾滸之戰朝廷慘敗,萬曆兩腿一蹬將這爛攤子交給太子朱常洛。
泰昌帝朱常洛當了二十年的太子,只繼位一個月就兩腿一蹬也見了閻王,於是爛攤子又落到了木匠皇帝朱由校手裡。
天啟皇帝在位七年,也幹了七年木匠活兒,學他爺爺不管政務,以至於權力幾乎全落入閹黨之手,其中以魏忠賢為最。」
「魏忠賢我知道,我看過一部叫綉春刀的電影,當時那魏忠賢一笑老子都起雞皮疙瘩。」孫圳東回想起了劇情中金士傑飾演的魏忠賢如是道。
陳平沒理會孫圳東,而是繼續說道:
「到了崇禎皇帝繼位時,這爛攤子就更爛了,雖然相比於他哥和他爺爺,崇禎帝確實更努力一點,起碼在政務上朱由檢可以與咱腳下這位比肩,不過這能力嘛,就差了不是一星半點。
這時候,政治已經腐敗到無以復加,土地兼并也嚴重到令人髮指的地步,以四川為例,四川的田地蜀王一府佔去了七成,還都是最肥沃的,軍屯佔了兩成,眾多百姓只佔了一成,然而百姓卻要負擔起全四川的田賦。
不過這還只是宗室,除了宗室還有勛戚,然後就是官僚地主、所謂的縉紳之家,他們固然比不上宗室勛戚,然而他們人多勢眾。
所以我們看到明末的電視劇,朝廷總是缺錢,就給人一種明朝很窮的印象,其實不然,明朝很富有,只不過錢沒在老百姓手裡罷了。
崇禎皇帝朱由檢也是倒霉催,在位十七年,年年有大災,沒錢修水利,導致底層百姓抵禦自然災害的能力大大降低,旱災、澇災、蝗災、瘟疫接踵而至,本就活不下去了,朝廷不僅不賑災,還加派遼餉、剿餉和練餉等所謂三餉。」
聽到這兒孫圳東又忍不住了:「瑪德,這不是官逼民反嗎?左右都是個死,若是我肯定就反了,既然官僚地主有錢,那就去搶他丫的。」
「呵呵,你聽我說完,後來朝廷又為了縮減開支裁撤了驛站,使本就苟延殘喘的數十萬驛卒成了無業游民,李自成當時就在陝西米脂縣銀川驛當驛卒。
走投無路之下,李自成與當時早已成規模的其他幾伙兒起義軍匯合,振臂一呼,從此九州崩裂。
唉,這雖然不能完全怪崇禎,這小子當時不過十幾歲,但這鍋還是得他來背,沒法子,誰讓他是亡國之君呢?」
陳平說到此臉上說不出的惋惜,這一點也沒能逃脫孫圳東的法眼:「一手好牌打成這鳥樣子,你還惋惜個啥?改朝換代也是活該!」
陳平也不反駁,他性格平和一般很少生氣,見老友如此奚落他,也只是看了一眼孫圳東,意味深長的道:「改朝換代就真的好嗎?如果你來選擇,是願意站著死,還是跪著生?」
「我……」孫圳東語塞。
他想脫口而出肯定選擇站著死,但隨即又覺站著說話不腰疼,古語有言好死不如賴活著,真到了那個節骨眼,又有幾個人有勇氣慷慨赴死呢?
轉念又一想,孫圳東才明白了陳平的意思,敢情老陳說的是接班的清朝吧!
留髮不留頭的典故他還是知道的,想活著就得剃頭,想活著就得跪下叫主子,哪怕是剃成只在後腦勺留下銅錢大小的的老鼠尾巴。
漢家子孫自然不肯屈服,所以才有了揚州十日、嘉定三屠,才有了廣州大屠殺、崑山大屠殺、川蜀大屠殺……
短短數年時間裡,清軍鐵蹄所過之處,彌望千里,絕無人煙,人口少了數千萬,再加上土豆玉米等高產作物終於得以推廣,這才有了所謂的康乾盛世。
但同時漢人的腰桿再也挺不直了,想起那段歷史孫圳東心裡憋屈的慌,他站起身來望著前方的寶頂道:「哼!如果非要選擇,我既不想跪著生,也不要站著死,我要活下去,站著活下去!」
雪崩的時候,沒有一片雪花是無辜的,他知道在那樣的環境里,個人根本無法獨善其身置身事外,他的態度一直很清晰,那就是我命由我不由天,只有抗爭才有機會改變不公的命運。
面前的寶頂直徑約四百米,依山勢高低起伏,下砌巨石,上用明磚壘築,對面的石壁上還刻有『此山明太祖之墓』七個大字,字跡模糊不知歷經多少歲月。
「咱倆認識也二十多年了,你還是這性格,都過去幾百年了,你就算再不甘又有什麼法子?還能穿越過去不成?」陳平說罷也跟著站了起來看向諾大的寶頂。
兩人本就是同村裡一塊玩泥巴長大的發小,之後考入同一所大學,又很湊巧的都得到了留校任教的機會。
陳平是歷史專業,前幾年剛評上了歷史系副教授,專攻國史。
而孫圳東則是外語專業,還是個外語狂人,這些年在校內不僅帶著英語課,還兼職教授西班牙語、法語和俄語,同時對蒙古語、日語等語系也多有研究,以至於剛步入中年頭頂就擁有了遼闊的地中海。
「你還別說,最近看了不少小說,據我統計,打雷的時候穿越的幾率最高。」孫圳東抓了抓頭頂上稀疏的毛髮揶揄道。
「那你最好去買根避雷針裝頭上,逢陰天下雨就去樓頂碰碰運氣,說不定啊真能穿越。」陳平難得的露出了笑容。
孫圳東自然知道陳平是在開玩笑,不過他也不生氣,順著話題道:「老陳,如果真能穿越的話,你想去哪個朝代?」
穿越小說看的多了,孫圳東對這個話題興趣很濃。
「自然是明朝了,你呢?」陳平幾乎沒有猶豫,十分肯定的道。
他研究國史研究了大半輩子,知道不論哪個朝代都有貪污腐敗和壓迫剝削,但最讓他欣賞的仍舊是明朝。
在他看來,漢家子孫驅除蒙元,方有大明三百年江山,論得國之正,無出其右。
三百年來明朝歷經無數次外敵入侵,但始終恪守不納貢、不稱臣、不和親、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的祖訓,直到崇禎上吊自盡都未曾屈服過,其頭鐵的程度足以令猛男落淚。
孫圳東聞言不屑的鄙視了一下老友道:「你可得了吧,就你這身板,穿越過去估計活不了三天。」
說完他似乎又想到了什麼,接著道:
「不過啊,我最近看了一本小說,穿越的年代還真就是明末,那本書的男主角竟然是帶著AK過去的,看誰不順眼照著他就是一梭子子彈。
如果你也有一百把AK,說不定能多活幾天。」
「哼,小說你也信,打打殺殺算什麼,如果真能穿越過去,我定然選擇入朝為官,由上而下進行一次轟轟烈烈的改革,讓大明脫胎換骨,讓百姓有飯吃,讓中華民族重新屹立東方,傲視歐羅巴列強。
穿越本身就已經匪夷所思了,還想帶著槍去,那作者怎麼不上天呢!」陳平說完自己的想法后調侃道。
「我要能穿越過去,指定造反啊,反正大明都爛透了,咱這輩子只跪父母,才不去捧朝廷的臭腳。」
兩人一邊埋怨著工作上的不如意和生活上的坎坷,一邊調侃著那個帶著AK闖明末的沙雕作者,渾然不覺天空的雲層越來越深了。
「奇怪,老陳,天怎麼突然就陰了?」孫圳東抬頭望了望天空皺眉道。
只見天空陰雲密布,怪風陣陣吹得古樹來回搖擺,驚慌失措的知了撒著尿四處奔逃,那烏雲越來越黑越來越低,向著二人面前的寶頂匯聚而去。
「日了狗了,這什麼情況?」孫圳東眼睛瞪得賊大,看了一眼陳平,發現他也是滿臉的驚恐。
二人昨晚還專門看了天氣預報,明明今天沒有雨,雖然現在是六月天,都說六月的天是小孩兒的臉,可這變得也太快了吧。
正待這時,寶頂之上突然電閃雷鳴,如同末日來臨般。
「人……寶頂之上有人!」陳平結結巴巴的望著寶頂方向道。
只見在閃電的強光之中,寶頂上的烏雲里分明站著三個人,三人看起來並無實體,就那麼虛無縹緲的站凌空站在寶頂上,為首的老者似乎還在向著陳平二人的方向微笑。
「老陳,我說跑咱倆就跑。」孫圳東當然也看到了寶頂上的異象,雖然看不太清面容,但從穿著上看,為首的老者很可能就是孝陵的主人。
他隱約還看到了老者身後的兩人頻頻點頭,似乎還彎腰遞給了老者一件什麼東西。
難道是剛才跟老陳吹牛逼被人家給聽到了?孫圳東心道,剛才他倆在人家墳頭一頓比劃,還調侃了人家子孫。
天吶!老子以後再也不吹牛逼了,孫圳東心亂如麻,他不想打草驚蛇,又擔心老陳反應慢,專門提醒了一下。
「跑啊!」孫圳東嗷了一嗓子,抓著陳平的胳膊就要朝外跑。
然而兩人沒跑出幾步,發現腳下輕飄飄的,似乎有什麼力量將他們吸向寶頂的雲團,二人驚恐萬分想高聲呼救,卻發現嗓子如同啞了般根本無法發出任何聲音。
這時兩人腦海中突然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
「嘿嘿,好不容易碰到個通曉歷史的人才,怎的能讓你跑了,在下頭就聽到你們的對話,既然你們真想回到大明,那麼就如你所願!
這裡有伯仁和天德送給你們的禮物,去大明發揮你們的餘熱吧,祝你們好運!」
說完,孫圳東只覺身體被捲入一個詭異的蟲洞,身體在不斷的下沉,他想扯住陳平的手,但陳平已不知被卷到哪裡,他的腦袋一片暈眩,之後便暈了過去。
「emmm……好像出了岔子呀!剛才其中一個小子似乎有造反的傾向?
唉!罷了罷了,兒孫各有兒孫福,就這樣吧!」老者念念叨叨的嘆了口氣,揮了一下手,三人隨即也消失不見。
寶頂上空的烏雲瞬間散去,古樹也恢復了平靜,夕陽也從縫隙間冒出了半個頭,彷彿什麼都沒發生過。
「啊!鬼!有鬼!」
蹲在一片草叢后的景區巡視員馬大爺大叫一聲、如喪考妣、張牙舞爪、驚慌失措的向景區保安亭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