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郊外的茅草屋此時一片寂靜。女子的抽泣聲也逐漸緩和下來。她透過窗欞縫隙,看見月亮已經高掛在天。
「我們在這裡坐了多久?」
「回夫人的話,兩個時辰了。」
「……我還能再坐一會兒嗎?」
「當然夫人,悉聽尊便。」
然而事實上,儂語話音剛落沒多久,屋外就傳來飛馬急停的聲音,只聽有人迅速下馬,腳步頻疾地踩著一地雜草,闖了進來。
「夫人!」
「見彌?」
來者額頭沁汗,見到女子神態無恙,一顆懸著的心才放了下來。他快步走向姜玲瓏,輕聲詢問,「夫人可有受傷?走得了嗎?」
瞧姜玲瓏點點頭,他便即刻吩咐,「儂語,準備車輦。」
「是!」
一道黑影略過,儂語便消失在夜色之中,見彌本想打個火摺子,卻看姜玲瓏裹著黑袍,料想不太方便,便在她身側坐下,剛想說什麼,卻被姜玲瓏搶了話頭。
「你一直知道莊主在我身邊派了暗影?」她語調平淡,聽不出喜怒。見彌一時也不知姜玲瓏情緒如何,只能先替自己主子解釋,是為了護她,以策今日這般的萬一。
「他知道么?」她似乎對見彌的解釋不太在意,像是在問他,又像是在自語,「他怎麼可能不知道呢。」
「夫人,您說什麼?」
見彌向姜玲瓏湊近了一些,想要聽清她說的話,卻被對方忽然轉頭對上自己視線一雙墨玉黑瞳嚇了一跳。
他的女主子此刻臉上帶慍,沉在那雙黑瞳底下,冷冷清清,倒是叫見彌有些怵——「你們都知道,私養暗影,是欺君的大罪。」
那為什麼還要如此。
姜玲瓏終是沒問出口。
她在這破屋之中和儂語一起的兩個時辰,已經問出了不少事。何必再為難見彌。
她不再說話,將黑袍往身上又裹了裹,看不清臉上神情,起身出門去了。
不消片刻,就看見儂語架著車輦回來。
她被見彌帶著沿途換了衣服,吃了些飯菜,簡單梳妝一番,才啟程回庄。
一進門,橙月就領頭衝過來認錯,她眼眶微紅,定是著急擔心,哭了一場。姜玲瓏心頭一酸,也不管橙月的手足無措,一把上前把她緊緊擁抱在懷,喃喃道,「橙月,是我不好,惹你擔心了。對不起。」
天下哪有主子向下人道歉的道理。
橙月慌張的大眼睛一下無所適從,要不是被姜玲瓏抱著,她一定立刻跪地磕頭。
「夫,夫人,您一定累壞了,奴婢,奴婢伺候您沐浴歇息?」她聲若蚊音,在主子懷裡,氣都不敢喘。
「不用了。我先去見莊主。」
「莊主不在府里。」她這一聲,使得姜玲瓏放開了自己,見她面露疑惑,橙月連忙補充,「莊主聽到夫人遇劫,立刻出門去了,奴婢還以為您倆是一路回來的呢。」
姜玲瓏點頭,「無妨,我去書房等他。」說著便往南苑走,「你們都去歇息吧,若沒吩咐,不用過來。」
進了書房,關上門,她才整個人泄了力,趴坐在案邊,腦袋中那些儂語的回話再一次犀利而清晰地出現。
「夫人莫怕,小的來時一路留了記號,彌管事定能尋來。」
「從夫人入庄的第一天起,莊主就把小的派在您身邊了。」
「小的輕功那不是自誇,整個霖羨城裡就沒有能抓得到小的的。」
「自然是保護您了!您的陪嫁丫鬟給您下毒這件事,就是小的給通風報的信。」
「哎呀,那丫頭根本沒想用您那葯。是小的給換回來的。」
「那是自然,夫人莫氣,您那些心思,莊主確實一早知道。」
「死罪是死罪,所以見過暗影的,都不留活口。」
「那不是,夫人例外。」
姜玲瓏感到頭皮發麻。
鄺毓從開始就知道自己想要離開山莊,想方設法要同他和離。
難道他不生氣嗎?自己花了半個山莊的聘禮娶來的人一刻都沒想過呆在自己身邊,他不惱嗎?
連她讓檸月拿雞血草給自己假裝中毒的事,他也知道。
所以他殺檸月,是因為他知道檸月對自己心存殺意,而非只是不小心弄錯了補氣湯里的草藥?
枉她自詡聰明。
身邊檸月想要藉機拿真毒藥讓她身死遣雲山莊,這麼明顯的惡意都沒看出。
自己夫君陪著演了兩年戲,她也沒看出。
還整天計劃這計劃那的,自以為天無絕人之路。
可鄺毓是什麼意思?
又為何要冒生死之罪私下培養暗影?
從梁王登基后,暗影非王室不得私藏,私用,私養,違令者斬,連坐三族。
他到底是想做什麼?
既然知道我一心和離,心思不在遣雲山莊,更不在他身上,為什麼除我例外?
不怕我趁機告發,攪了遣雲山莊,再將功贖罪,避免連坐?
糟糕!
完了完了完了。
她一驚,才反應過來。
等儂語把我今天的事情抖落給鄺毓,豈不是更難堪?
為了離開山莊,差點被人算計,毀了清白。
不不,就算沒有真的毀了清白,能想出這種方法,也夠不堪的了。
啊……
頭好痛。
書房裡,新點的燈火已燃了一半。姜玲瓏枕著自己胳膊趴在桌上,感覺越是思考,腦袋裡越是有更多疑惑,層出不窮,沒有盡頭。
另一邊,芙蕖公主今日可算上心情大好,她在以她封號命名的芙蕖殿里大擺樂宴,幾乎整個王宮最好的樂師都去了她殿里為她祝酒奏樂。一身煙紫華服,側卧貴妃榻上,她明艷動人,嬌媚慵懶,閉目賞著曲,隨手正要拾樽再飲一輪,身前卻驟然卷過一陣怒濤。
「梁書言!」
芙蕖剛聞聲睜眼,就見一枚人頭甩著鮮血拋在空中,正朝自己懷裡落去。
「啊!——」
紛紛驚叫的,是一眾侍女和樂師。眾人自是害怕慌亂,卻因著主子還未發話,只得紛紛跪地,誠惶誠恐,屏著氣,不敢作聲。
她倒也沒說什麼,接過人頭瞧都不瞧丟在一邊,瞭然俏笑,「喲,一等公,」抬眼對上來者面上慍色,散漫地問,「什麼風把你吹來了?」
「你說呢。」
「呵。」她擺擺手,遣散眾人,「你直呼本宮名諱,本宮本可治你不敬之罪。」她緩緩下榻,向他行去,止步在僅與他一個拳心之隔,悠悠然道,「但本宮向來寬宏大量,平易近人,就放過你了。」
鄺毓本就比芙蕖高一頭,他居高臨下直直盯著芙蕖,直到自己腦中盛怒時的嗡鳴聲稍稍退去,才冷下臉來,厲色道,「讓你的狗離她遠點。」
「一條出賣主子的狗,留著有什麼用。」她始終眼中帶笑,「還要感謝一等公代勞,替本宮清理門戶。」
「梁書言。」他後退一步,沉聲道,「你我之間的恩怨,與她無關。」
「哦?」芙蕖莞爾,可眼中卻凶光漸顯,「她是你一等公散盡一半家財,明媒正娶,八人大轎抬回府的妻子。本宮見到她就心生厭惡,望著她那張嬌俏可人的小臉就恨不得在她臉上劃上幾刀,一等公,你倒是說說,她能怎麼個無關法?」
「芙蕖公主。」鄺毓看著她那般尖酸惡言的模樣,竟嘆笑一聲,「如果當日早知公主歸國,下臣斷不會為她挑戴澤芝鎏金釵,給她帶來今日之遭。」
「那是你挑的簪子?」芙蕖臉上微有些綳不住,「你知道——」
「臣下知道。」鄺毓朗聲,字字珠璣,「內子當日周身穿戴,均是臣下所選,澤芝釵冒犯了公主,確是臣的疏忽,與內子無關。」
他躬身行禮,態度恭順,語氣誠懇,卻冷靜堅定,「世人皆嘆鄺某用一半家財才娶到姜家小姐,卻不知鄺某當初是打算散盡家財而志在必得。也勞煩公主記得,今日我們還能這般言語,您還能站在此處繼續笙歌燕舞,不是因為鄺某念及舊情,而是所幸她平安而歸。」
言畢,他淡然施禮,頭也不回,留身後一片宮燈璀璨,出了芙蕖殿。
他先前在宮門外等到見彌差人傳話,說夫人已經找到,受了些驚嚇,人無恙。這才進的梁王宮,闖的芙蕖殿,奪了侍衛的佩刀斬了公主的一位寵臣。他算準梁王對此會睜一眼閉一眼,說話才有底氣。可回程路上聽完儂語的描述,胸口這股無名火又蹭蹭地竄起。
他氣她竟與梁書言合謀,為了離開遣雲山莊,不惜敗壞名節。
他更氣她險些被人欺辱,自己卻不在她左右。
一入府,下人就告知夫人在書房等候。他自然快步過去,遠遠就見屋內燭火通明。
好啊,他倒要找她問問清楚,他這個做丈夫的,有哪點讓她不滿意,非要出此下策逼他休妻。還要問問她為什麼不好好愛惜自己,難道真的不重名節。
他想到儂語說,「與歹人有些拉扯,才發現事態不妙」,就忍不住想,拉扯,拉了哪裡,扯了何處,光是憑空想象,就已是一口悶氣堵在喉頭。
他啪地拉開房門,質問之聲還未從喉嚨溢出,就見一個側頭枕著手臂的小姑娘睡得整張臉紅撲撲。他躡手關門,走近看,才瞧見她眼角,臉頰都有些擦傷,眼睫上還掛著淚珠子。
唉。
罷了。
他嘆口氣,將她輕輕打橫抱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