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慶春園
慶春元與東邊宮門不大遠,馬車才行了不足一盞茶功夫就到了。守安停了馬,下車替我拿了木梯來。
「嫻妃娘娘,這戲馬上就要開唱了,您是等等陛下還是?」守安問我。
我脫口道:「咱上去等他。馬車裡悶。」
戲院二樓是一間茶水鋪子,也賣瓜果點心梅脯蜜餞,清粥小菜各類茶水。守安帶我和顧將軍進了一間屋,見顧將軍守在外面,他就匆匆下了樓,估計是要等李敬珩。小屋桌子旁的窗子正對著樓下的戲台,位置很是不錯。我探頭出去張望,那高台兩側題詩道:「一聲古盡秋江月;萬舞齊開玉樹花。」
李敬珩最後是趕在戲開唱前來了,步月也買了幾包油紙包好的吃食來。店家也上了些果脯和糖漬果子來,我要了一壺這兒有名的大紅袍。雨後竹林老翁彈琴的青花紋樣茶盞子里氤氳著菡萏水汽的茶淳厚,散著香氣。我是第三回喝大紅袍了,第一回是過年的時候在絮棠娘娘那兒大家一起吃年夜飯的時候,李敬珩當時似乎是朝中有事兒沒來的。第二回是今年春末的時候分例份我分到了些。第三回就是現在與李敬珩喝的這壺,男人吹了吹微燙的茶水,淺啜一口道:「沒家裡的好喝。」
我不信他,也喝了一口,果然是沒有宮裡頭的好喝,淡了些。我點頭算是同意他的看法。
樓下傳來琵琶的短促調子,是戲開唱了。
接著是胡人的皮鼓和篳篥。藩王和毛延壽先各唱一詞,而後伴著絲竹鼓聲,漢王與一眾宮人扮相的亮相。漢王唱道:「嗣傳十葉繼炎劉,獨掌乾坤四百州。邊塞久盟和議策,從今高枕已無憂。某,漢元帝是也。俺祖高皇帝,奮布衣,起豐沛,滅秦屠項,掙下這等基業,傳到朕躬,已是十代。自朕嗣位已來,四海晏然,八方寧靜。非朕躬有德,皆賴眾文武扶持,自先帝晏駕之後,宮女盡放出宮去了。今後宮寂寞,如何是好?」
我不禁去看那漢王,扮漢王的正是京城名角兒之一的吳汀柏。我之前在民間野冊子里聽說過一個戲子的故事,說是勇毅伯爵府的嫡幺子從小痴迷聽戲,被勇毅伯爺抓去學堂聽學他偷跑去戲樓聽戲,與父母去親朋家裡吃茶也偷跑去戲台後學戲。
後來去考了縣試,沒承想竟然給他考了個第一回來。勇毅伯爺很是驚喜,先生們也都說這是文曲星下凡了,這等好苗子不去做官可惜了。
勇毅伯爺越聽越覺得自己這個小兒子就是一個宰輔之才,是又給他請文人墨客熏陶,又是請頂有名的先生們到勇毅伯府講學。果然,那小幺也是爭氣,連連考了府試院試都是名列前茅。
可後來,這個小幺又去考了幾回殿試,皆是落榜無名。勇毅伯爺不信這個邪,託了人去查查文章,結果都是「文章還需練習,多看些大儒的典籍就好。」望子成龍的老伯爺已是一心想要把這個他的老來子培養成材,回回見了那小幺要去聽戲就將他抓回來是家法伺候了。
如此下來,長期沒有運動的書生怎的遭得了三天兩頭的打罵,很快那小幺就病倒了。
老伯爺急啊,但又逢上頭官員下來考察,只好離了伯府先去招待了。等老伯爺回府後,那小幺已經跑了,說是只帶了些貼身的衣物和一些乾糧。老伯爺當即氣暈過去至今仍卧於病榻之上靠著湯藥過活。而那個出逃了的小幺聽說就是跑去了戲園子里學戲,後來熬成了角兒,與老伯爺再沒相見過。
宮裡的小宮女們之間口口相傳著那個伯府小幺就是名角兒吳汀柏。
我一直想不懂那伯府公子為何要逃,就因為被父親打罵了幾回?我回神時那戲已是毛延壽唱道:「大塊黃金任意撾,血海王條全不怕;生前只要有錢財,死後那管人唾罵。某,毛延壽,領著大漢皇帝聖旨,遍行天下,刷選室女,已選勾九十九名;各家盡肯饋送,所得金銀,卻也不少。昨日來到成都秭歸縣,選得一人,乃是王長者之女,名喚王嬙,字昭君。生得光彩射人,十分艷麗,真乃天下絕色。爭奈他本是莊農人家,無大錢財。我問他要百兩黃金,選為第一。他一則說家道貧窮,二則倚著他容貌出眾,全然不肯。我本待退了他。」
我上回在宮裡聽到這段時,身邊的庭韞唾了那閹人一聲:「這中飽私囊的奸人!」
毛延壽又接著唱道:「不要,倒好了他。眉頭一縱,計上心來。只把美人圖點上些破綻,到京師必定發入冷宮,教他受苦一世。正是:恨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
我雖是又聽上一遍卻還是忍不住啐道:「好一個不要臉的潑皮!」
邊上的李敬珩也罵道:「真真的混賬!」
好在那潑皮唱罷就下場去了,否則我保不齊要如何啐他呢!很快昭君登台哭訴,言語凄凄:「一日承宣入上陽,十年未得見君王;良宵寂寂誰來伴,惟有琵琶引興長。妾身王嬙,小字昭君,成都秭歸人也。父親王長者,平生務農為業。母親生妾時,夢月光入懷,復墜於地,後來生下妾身。年長一十八歲,蒙恩選充後宮。不想使臣毛延壽,問妾身索要金銀,不曾與他,將妾影圖點破,不曾得見君王,現今退居永巷。妾身在家頗通絲竹,彈得幾曲琵琶。當此夜深孤悶之時,我試理一曲消遣咱。」
扮昭君的果然是先前絮棠娘娘請來的戲班裡的那個趙燕杭。她作彈科狀,身段婀娜,抬眸時眼波流轉,真是「眉掃黛,鬢堆鴉,腰弄柳,臉舒霞」。
那會兒在宮裡聽的時候,贊她長的美的不在少數。
我扭頭去看李敬珩,本以為自古君王愛美人,不料李敬珩卻在吃守安給他剝的胡桃,全然沒在聽戲。
我覺得無趣,本還想看看為美人傾倒的君王,倒瞧見了個吃胡桃的皇帝。
台上提燈內官言道:「某漢元帝,自從刷選室女入宮,多有不曾寵幸,煞是怨望咱。今日萬機稍暇,不免巡宮走一遭,看那個有緣的,得遇朕躬也呵!」
我興緻勃勃地等著那漢王為美人淪陷,邊上本來吃著胡桃的李敬珩卻說:「若是個真君王,不至於竟有如此膽大妄為的混賬,末了還將美人拱手相讓於他人。果真只是戲,聽聽便罷了。」
台上漢王偶然遇上昭君便傾心。
我和李敬珩直聽到今日的戲唱罷,是唱到了毛延壽投了藩王,向那藩王薦昭君美人絕色。
出了戲樓我忽然想起要去尋趙燕杭的,與李敬珩提了,他說我們女人家說話吃茶他不便去說是要去買些宮外稀奇的玩意兒回去琢磨。守安與另一個太監跟著去了,顧將軍和步月與我去戲台後的廂房尋趙燕杭。
我和步月進屋時,昭君才卸了脂粉釵環頭面,一襲紅衣坐於鏡前。透過銅鏡,她瞧見了我們,忙轉身就要行大禮拜見。我習慣性要去扶她,手卻被步月緊緊抓著,只好受禮。
「奴家燕杭拜見嫻妃娘娘,嫻妃娘娘萬福金安!」趙燕杭拜我時,步月在我耳邊輕輕叮囑:「娘娘在外頭莫要亂了尊卑!」
我頓然,想起這是在宮外,就算我樂意與她平起平坐,李敬珩也要說我壞了皇室尊嚴什麼的。我只好擺擺架子道:「免禮,賜坐。」
趙燕杭緩緩起身,恭敬的挪步到一個藤編的矮凳邊上。步月替我搬來了雕的是鴛鴦戲水的大交椅,我落座后,趙燕杭又向我福了一福才坐在那把比我膝蓋還矮了一半的矮凳上。
我問她:「你先前不是在福禧班唱嗎?怎的跑來慶春園了?」
她微笑笑答道:「回娘娘,上月汀柏與我老母求親,現已然過了請期,是下月初二。既是將將定了的事兒,他便將我贖來了他的慶春園唱。」
我恭喜道:「好事兒好事兒啊,到時發囍蛋可別忘了往宮裡送一份給我。」
她起身與我拜謝,連道:「一定一定,謝娘娘吉言!」
本來打算與她如宮中眾姐妹一般玩笑著逗樂的說閑話吃茶,但終究不能遂了願。
這回再見她,我只覺她不似從前那般歡脫了,但願只是我的錯覺罷。我又與她說了些宮裡的趣聞,她也都是矜持著抿嘴笑。我覺得無趣,就就也不說了。
戲園裡的學徒替我們沏了茶,我卻沒喝幾口就告辭了,她一路送我到角門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