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師太
1、師太
廣雲庵在慶豐城南城牆邊上,站在庵里的燈樓上能看見緩緩流淌的瀨溪河。廣雲庵是觀音道場,專門修了這座燈樓供奉,觀音菩薩寶相莊嚴,捏指垂眸似笑非笑地俯視著虔誠的香客。
在燈樓拜過菩薩后,蘭清若帶著梅香蘭香來到庵堂後身的靜室,妙閑師太正在等著她。
妙閑師太是鳳陽人,父親曾是鳳陽知府,被奸佞所害要解押進京受審,,他為自證清白,帶著一家人自焚於鳳陽終南山下的莊子里;當時妙閑師太由於體弱多病一直養在南邊一處溫泉莊子里,離鳳陽有百十里路,或許是父親已經顧不上她,或許是想留下一滴血脈,總之全家都死了唯獨她活了下來。那年她只有七歲。
無人敢收養她,蘭家老太太和妙閑的祖母交好,偷偷隱姓埋名地把她養在鄉下,十六歲妙閑悄悄離開在廣雲庵落髮,法號妙閑。蘭家老太太找來時,她說她不願辜負老太太的善心,她不過想找個永久的依靠而已。
妙閑跟著師傅四處雲遊,最後落腳在京城的孝感寺,因解說《妙法蓮華經》和《大方廣佛華嚴經》受到慈安太后的誇獎在京城世家圈子裡很有名氣,前年恰好廣雲庵的師太羽化成仙,薛老太太出面請妙閑回來出任新一界師太。
妙閑的靜室是一座平地而地的木質屋子,四根支柱又生了新芽,順著四壁往上長,綠瑩瑩,人還未至就已感覺到了陰涼和寧靜。
「師太。」蘭清若行了個佛禮,笑嘻嘻地跪坐在竹席上。
妙閑和蘭家的關係無人知道,蘭老太太去世前把妙閑託付給了蘭清若的祖父,她很後悔沒有妥善安置好妙閑,依她看託庇佛祖是一個女子萬般無奈下的選擇,青燈古佛一世凄涼。後來祖父又將之託付給長子蘭撫言,但蘭撫言的看法卻比蘭家長輩不同,他認為妙閑活成現在這個樣子並不比任何一個嫁入世家的女子差,人有百種,亦有百樣人生,何必拘泥。
這是蘭清若第一次見妙閑,卻有一種似曾相識的親切,沒有一點陌生感。
按母親的描述,妙閑應該有六十多歲了,可面前這位師太穿著幼白的法衣,皮膚細膩白皙,眉目清淡,猛一看年紀已經不輕,細看卻又看不出年紀。
「前日遞了信說要來,恰好那日庵堂講經,我特請了濟寧學堂的劉青女夫子,她也酷愛法華經,且見解獨到,怎麼你倒是沒來。」妙閑彷彿與她交往甚久,語氣極為熟捻。
當時因為轉天就要離開,蘭清若對妙閑又好奇許久,因此想著臨走時要去拜訪一下,沒想到卻出了岔子。
「因有了變故,沒有向師太言明,是清若的不是,今日特來向師太致歉。」她單手置於眉心,誠心得狠。
「有緣自會相見,你我是有緣的。」妙閑略有深意地一笑。
「聽說師太很會看相,京城很多世家夫人千金求師太一看。」蘭清若毫不拘謹,談笑恣意。
「姑娘以為呢?!」妙閑很坦然縱容地笑道。
「我不信這些,但這不影響我敬畏神佛。」
「姑娘是個難得的通透之人。」妙閑悠然地看著窗外,「你也知道我並非因為信佛才投入空門的,我師傅帶著我雲遊時我們曾三日不得吃食,當時師傅病重,我們託庇在一處破廟之中,早餓得沒有一絲力氣,眼看著就沒了活路,這時有個農夫路過,那時師傅已經半昏半醒,我強撐著故作鎮定。那農夫腿腳有些坡,一臉陰沉滿眼戾氣,衣襟處露出一把刀。我對他說施主印堂發暗,恐有血光之災。他當時聽了一愣,我就知道自己恐怕猜對了,又忙說你若走出去三里地就活不過今天,他又是一愣,猶豫半晌問我可有解,我說你只要原路往回走就可免了這場災禍,他愣了半天,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我悄悄鬆了口氣,或許我猜的全對了。半晌,他爬起來問我要什麼回報,我說師傅病重,我也背不動她,請他給我拿幾副葯並送些吃食即可。就這樣我和師傅得救了。」
蘭清若一陣黯然,這樣的故事讓人心酸,端麗清雅的妙閑不應該有這樣的遭遇。
她忙佯裝興奮盎然,「師太是看面相看出來的?」
「那時我哪裡會看什麼面相,我師傅因為克夫克子被送進庵堂的,唯一的本事就是替孩子叫魂,我們當時離開庵堂也是因為她失手把孩子嚇死了,沒有本事沒有錢,所謂的雲遊不過是化緣而已,師傅希望能找一處好些的庵堂安置我,就這樣我們一路往京城走。」妙閑一臉沉靜,眼裡含著一股悠遠的思緒,「我不過是看那人像是被人打了要找人拚命,可不就應了血光之災么,他咬牙切齒的樣子像是拿命去報復,知道自己只要動手肯定活不了,所以我一說他就聽進去了,而且我知道三裡外有個大村子,他若想找人報復恐怕就是那裡,總之都是猜的。我和師傅逃過一劫后我開始認真想我們今後的日子該怎麼過,以前想著投入佛門就有了依靠,其實那時才知道這世上我可以依靠的只有自己,從那次開始我才學著看相。所謂看相也不過相由心生,遭遇了什麼事,心裡有什麼事,臉上自然就顯露出來,京城大戶人家的女人左不過內院那點子事情,再加上丈夫兒女,不難猜的。」她像突然間找到了傾述的對象,侃侃而談。
「沒想到師太受了這樣的磨難。」蘭清若喃喃地。
「禍倚禍伏,誰能說得清呢,我從小身體羸弱,原本聽說我活不過十歲,這才養在溫泉莊子上逃過一劫,少了親人的庇護,沒有了依賴病痛反倒遠了。」妙閑端著茶碗的手纖長,哪裡像是在市井紅塵中求得一隅生存之地的人。
「我與我爹娘說說,今後廣雲庵就由蘭家供奉,師太也別再受那艱難了。」蘭清若忙說。
「不用,什麼難有生離死別更加痛苦,該經歷的我都經歷了,」妙閑擺擺手,「我如今唯一的心愿就是臨死前報答蘭家,若不然死不瞑目。」
這話不像個出家人所言。
蘭清若沉默地看著她,心裡一動。她低下頭岔開話題。
「我一直想問問師太,師太在京城頗有名氣,想來過得也不錯,為什麼捨棄那些回到慶豐。」蘭清若看著茶碗里的粗大的浮葉。
「京城繁花似錦,但繁華之後都是污濁,連慈安太后都只能和我們這樣的出家人談談佛法,我自然也該見好就收。」妙閑不以為然。
蘭清若對妙閑的好奇被一種另類的感覺代替,她抿抿嘴角卻想不出什麼言語能夠表達自己的感受,「我,我聽說師太有一種去痕膏。」
「這是我師傅流傳下來的東西,原本是為了討好有錢人家的夫人,可以去斑消痕,後來我遇到一位中醫大夫,他又給加了幾味進去,效果不錯。」
「聽說求之不易?」蘭清若笑著問。
「對別人自然是求之不易,對蘭姑娘是有求必應。」妙閑也笑道。
「不,請師太對我一視同仁。」蘭清若嬌嗔道。
「噢?!」妙閑睃了眼蘭清若,點點頭,「依姑娘所言。」
「師太不問我為什麼?」蘭清若依然巧笑嫣然。
「自然是物以稀為貴,太過容易就顯得不夠用心。」妙閑會心一笑。
「師太,其實我前日其實想來向師太打聽點事。」蘭清若沉吟良久,突然說。
「什麼事?」妙閑彷彿知道她有此一問,毫不意外。
「京城、、、、、、不太好么?」這話問得就隱晦,怎麼理解都行。
「我是方外之人,好與不好在我都是一樣,萬物皆可成仙,到處都是枯骨。」她的回答也很就隱晦,蘭清若卻知道她聽懂了自己的意思。
「師太的回答好深奧。」她只能含糊道。
「慈禧慈安太后我都見過,慈安太后慈祥,是真正的富貴之人,一生榮華富貴享之不盡,慈禧太后更是人上之上,眼界高遠,普天之下都在她的眼裡。」妙閑端起茶碗遮在眼前。
普天之下都在她的眼裡。蘭清若心裡哆嗦了一下,肖榮強的秘密被她和表哥發現時,江懷謹安慰她說肖榮強可能要謀奪慶豐,直到肖家軍湧上慶豐大街,直到肖榮強謀逆被喊了出來,不管梅效白在她面前再隱瞞,還是杜絕不了她對京城形勢的猜測,太后與皇上的矛盾蘭家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大哥被皇上招進京時,父親蘭撫言曾和他談了幾天幾夜。上次大哥來信時她曾瞄了一眼,上面說如果變法成功,朝廷爭取到外國人的支持,皇上的日子就會好過些。若變法失敗呢、、、、、、
妙閑的意思是太后不可能放權給皇上?!
「那太后?!」蘭清若也不知自己想問些什麼。
「太后、、、、、、聽說最近一連杖斃了五個小太監,火氣很大,恐怕是臨近秋天,秋躁也說不定,萬老爺子也被招進京城,他最擅長心疾,尤其是內傷七情或外感六淫致臟腑功能失調引起的失眠多夢口舌生瘡。「
心火旺就會沉不住氣。
蘭清若在妙閑臉上仔細打量,似乎是說者無心僅是閑聊,又似乎是話里有著百般的意思。
「那、、、、、大臣們怎麼樣?」父親曾說過皇上無人可用。
「這我說不好,只是上月我去京城的上清寺參加法會時三品以上的大臣幾乎都到了場。」
蘭清若聽得懵懂,心裡卻愈加焦躁。
「我大哥在京城、、、、、、」她的心抖得厲害,「師太能替我打聽打聽么?」
「蘭大人在京城是風流人物,打聽他的事自然不難,只是他是蘭家後輩中的佼佼者,蘭家長輩自然會關照他、、、、、、」她想安撫她。
「你替我打聽打聽吧!」蘭清若彷彿下定了決心。
「那我即刻寫信,你放心,因為我與慈安太后經常談論佛法,我的信可通過驛站。」
「師太,」蘭清若一把摁住妙閑的手,思緒有些混亂,半晌,她穩穩心神,「師太經常與京城通信么?」
「經常,很多夫人會來相問一些事情。」妙閑彷彿沒看到她的異常。
「前天寫過么,或者昨天?」
「寫過,前天、、、、、、」
蘭清若忙擺手,「其實前次我寫的信已經拜託師太替我打聽大哥的事情了,師太沒忘了吧?」說完,她的心倏地沉靜下來,俏皮地眨著眼睛。
妙閑頓了片刻,「自,自然沒忘。」
「那就好,」蘭清若拍拍手,「從這裡通過驛站走信最多五天就到,、、、、、」
「那我現在就寫。」妙閑拿出紙筆,唰唰幾筆一蹴而就。「我給軍機處的王夫人寫了信,他有個遠房侄女正在四處尋覓家世不錯的兒郎做女婿,上次她說侄女容貌不佳,也不敢祈求正妻之位,所以你大哥也在她的名冊里,他的情況她該最是了解。」
「好。」蘭清若看著妙閑認真地把信封進信封。「師太,你能想辦法讓我大哥回來一次么?」她突然說。
「回來?他是朝廷命官,」妙閑遲疑地看了眼蘭清若,看她並非玩笑,而是非常認真篤定地樣子,又說,「雖然如此,事在人為。」
「師太有什麼妙招?」蘭清若直接問,愈發急迫地想讓蘭清潭回來一次。
妙閑沉吟著,「我倒知道件事,榮壽公主從天津乘船去南林,說是去南林華福寺為死去的丈夫做法事,其實是去遊玩,隨行的王公大臣的女眷很多,王夫人就在其中,聽說榮壽要在南林東面盛產芙蓉花的廣渠縣辦個花會,屆時遍邀才子佳人到場助興,王大人是你大哥的上官,可讓王夫人出面邀請他去參加花會,如何?」妙閑似乎知道蘭清若只希望蘭清潭離開京城,至於回來還是去別處並不要緊。
「可以,」蘭清若倏地站起來,喃喃道,「花會是什麼時候?」
「就在三日後。」
「三日後,那不是來不及了!「蘭清若頹然跌坐在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