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拾柒章

第拾柒章

張鐵軍就是去了南德。

還有不到一個月,張鐵軍就滿二十八歲了。二十八歲的張鐵軍,從來都是一帆風順的。

這首先因為,他有一個那麼好的家庭。父母雖然不是什麼軍國要人,但張家在廣屏,也算是望族名門。張鐵軍從小豐衣足食,接受的全是正面教育,前後左右,總是包圍著無數表揚和讚賞……這有點兒像我這個國有企業廠長的兒子,我們這種人的正義感和優越感都是與生俱來的。

再有就是,不管我們後來怎麼學壞,怎麼趕時髦,怎麼隨波逐流,怎麼憤世嫉俗,我們的內心,總歸還是單純的,有時單純得近乎脆弱和迂腐。

所以,如果在我們的近處及我們的親人中發生了某些醜聞時,我們的驚愕會來得更加突然和痛苦,我們的羞恥感會更加強烈並且難忍。因為它會真正刺痛甚至摧毀我們藏在心底藏在潛意識藏在思維習慣里的根深蒂固的那種自命不凡的氣質。所以我們這種人常常會成為那種最可悲的角色。

在這方面張鐵軍看上去比我還要嚴重。也許因為他比我還要正人君子得多,也許我們面臨的難堪和遭受的打擊程度不同。我可以接受安心和張鐵軍和毛傑過去的親密,因為再親密也是過去,不是同一時空的情敵往往吃不上醋。但是,我不知道假使我和安心戀愛結婚之後,卻發現她和別人有染,並且將別人的孩子帶到我的家中,我是否還能坦然接受,是否還能心平氣和地善待安心和那個別人的孩子。

張鐵軍不能。

張鐵軍抱著孩子衝出家門,他不能讓這個孩子在自己的家裡多呆一分鐘。他抱著他直奔火車站,孩子在被抱出搖籃時驚醒並大哭他也不哄。孩子哭完了力氣哭啞了嗓子哭到火車站居然復又睡去,他在鐵軍懷裡熟睡著上了從廣屏開往南德的火車。

鐵軍心裡的火,把太陽穴都燒得通紅,這把火把他思想中的每一個孔道都燒死了。他一心只想,他見了安心第一個動作,就是狠狠抽她一個耳光!他和安心,他們之間所有的恩愛,所有的關係,都要在今天,一刀兩斷!從此以後,各走各的,誰也別再管誰的死活。

這趟列車有點擠,鐵軍是買站台票上的車,車過了楚宏他才補票並搶了個座。孩子在他的手上已經沉重得難以承受。坐下來以後鐵軍細細地看了孩子的面容,除了一個胖字,眉眼口鼻,看哪兒都和自己不像。孩子睡熟后流出的口涎,他也覺得噁心,也不去擦。他出來時也沒帶什麼毛巾手絹之類。整個兒事情都讓他覺得噁心。他想,這件事也許只有他一個人蒙在鼓裡,當然還包括他的母親。而周圍的人,特別是緝毒大隊的那些警察們,說不定早就洞悉姦情!

快到南德的時候孩子醒了,醒來發現身置異地,周圍嘈雜,腹中飢餓,先是驚愕片刻,繼而再次哭嚎起來。鐵軍檢查了一下孩子的尿布,發現已經漚屁股了,遂拆下來扔在垃圾筒里,也沒有可換的東西,好在南德已經遙遙在望。

孩子依然哭,哭個沒完,鐵軍知道該是餵奶的時候了,可他什麼也沒帶。孩子因無人理會,哭聲震天,已經啞了的嗓子很快便刺耳難聽。周圍乘客見鐵軍陰著臉,干看著孩子哭嚎而不採取任何措施,不由紛紛側目而視,繼而疑惑地面面相覷。孩子毫無克制的哭喊更加重了鐵軍對他的厭惡和煩躁,他用手掌拍拍孩子,喊了一聲:「別哭了!」那幾掌拍得周圍乘客無不面露驚異之色。恰在這時,鐵軍發覺自己的腿上發熱發潮,愣了一下,才明白孩子又尿了。那一泡熱尿全部浸在了他的褲子上,短暫的熱勁過去之後,涼颼颼濕漉漉地糊在了他的腿上。

孩子尿過之後,哭聲突然停止,故意挑釁似的,用一雙滾圓的黑眼睛,眨巴眨巴地看著他。鐵軍氣急敗壞地用力在孩子的屁股上打了一下,吼道:

「你,你往哪兒尿!」

孩子的身體被這一擊震動了一下,重新大哭起來。這時,有見義勇為者挺身而出了。一對帶著個八九歲女孩兒的夫婦站出來批評他:「喂,同志,你不可以這樣對孩子的,這麼小的孩子這樣打要打壞的。」

男的說完,女的又說:「你應該哄哄他嘛,他是不是要喂啦?你帶奶了沒有,我可以幫你去溫一下,你這樣讓他哭要哭出毛病來的。」

鐵軍像傻子一樣,獃獃地看著這一對審視他的夫婦,還有他們的那個八九歲的女孩兒,那女孩兒瞪著一雙大大的眼睛直愣愣地看他。

還有周圍那些乘客,他們也全都在看他,目光中不乏關切,但更多的是疑問和譴責。見他說不出話來,那位做丈夫的突然問了這麼一句:

「喂,這小孩是你的嗎,你是他什麼人?」

他張了半天嘴,不知該答什麼。

那位妻子又問:「你是他的爸爸嗎?」

張鐵軍衝口而出:「我不是!」

他本來就不是,這一問倒把他的委屈和憤懣都問出來了。這孩子不但不是他的兒子,而且,現在在他眼裡,幾乎代表了他的仇人!

可是,這一句「我不是」更加麻煩了,周圍的人幾乎都站起來。那你是誰?這孩子跟你是什麼關係?你是幹什麼的?從哪裡來,到哪裡去?鐵軍招架不住那麼多七嘴八舌的疑問,他覺得自己也沒義務回答這些疑問,他抱起還在啞聲啼哭的孩子,起身便走,惹不起我還躲不起!可他忘了雲南人見義勇為和愛管閑事的性格一點也不比北方的天津人差,馬上有人攔住他:

「喂,你別走,你說清楚這小孩到底是怎麼回事!」

鐵軍突然轉身怒目,大吼了一聲:「你們走開!」

沒人走開,大家反而越圍越緊。這時車上的乘警來了,身材魁梧,面目**,腰裡佩著手槍,還別著一根電警棍。他是一位乘客跑去喊來的。來以後先是上下打量著張鐵軍,繼而板著臉大聲發問:

「這小孩是你的嗎?」

鐵軍環顧了一下左右,吞了口氣,悶聲說:「是。」

周圍的群眾馬上揭發:「不對嘛,你剛剛還說不是你的,現在怎麼又是啦?」

乘警擺擺手讓大家停了嘴,又問:「你有身份證嗎?」

鐵軍騰出一隻手在身上摸索,摸了半天才狼狽地說:「……我有,忘帶了。」

乘警半笑不笑地說:「我看看這小孩,很好看嘛,來,不哭……」他在鐵軍無措之際順手接過孩子,轉手交給了身邊的一位婦女,然後嚴肅地對鐵軍說道:

「你跟我走!」

在眾目睽睽之下,鐵軍跟著警察走了。旅客們這才紛紛歸位,七嘴八舌地議論說這個人也太不像話了,這世道真是什麼人都有啊……

警察把鐵軍帶到餐車裡,那婦女也抱著孩子跟到餐車,在餐車裡找到牛奶,哄孩子吃,孩子也就不再哭鬧。這邊乘警開始審問鐵軍,從哪兒來的、幹什麼的、戶口所在地在哪兒、和小孩什麼關係、這孩子叫什麼,等等。鐵軍這才明白,他們是把他當成拐賣兒童的人販子了。他這才一通解釋。首先,他不得不很彆扭地承認,這孩子名叫張繼志,是自己的兒子,他說自己是帶孩子去南德找孩子他媽的。但警察始終板著臉,對他聲稱自己是這孩子的父親,聲稱自己是廣屏市委宣傳部的幹部,聲稱這孩子他媽也是干公安的跟你們都是一個戰壕里的戰友等等,表情上一概不信。聽張鐵軍把詞兒都用完了,警察才冷漠地說:「這樣吧,你不是說你愛人在南德市公安局工作嗎,那很方便,呆會兒到南德你下車,我們就把你交給南德市公安局,你不就能見著你愛人了嗎。」鐵軍眨了半天眼沒吭聲。他本想到了南德把孩子往安心手上一扔再給安心一個嘴巴子他扭頭就走的。這下好了,南德公安局那些人非全知道他回來了不可,弄不好那位潘隊長還要來接他請他和安心一起吃飯呢。這飯他是吃還是不吃?

警察沒讓他再回原來的車廂去,而且,也不讓他再碰孩子。他被命令坐在餐車的一角,看著警察和幾個餐車的女乘務員有說有笑。孩子被餵過了奶,情緒好了,被幾個女乘務員輪流抱著把玩,咧著小嘴綻開酒窩逗得她們咯咯咯地笑。鐵軍就這麼看著,隔著好幾張桌子,看著她們逗孩子玩兒,看她們咬耳朵議論自己。他有點搞不清自己此時的心情,到底是恨這個孩子,還是疼愛這個孩子。他在某一瞬間突然覺得那就是自己的兒子,是從一生下來他就天天抱他,逗他,親他的乖兒子。他看著孩子那副逗人憐愛的笑靨,再沒有人比他更熟悉那副好玩兒的表情了,他有點不相信這竟然不是他的兒子。

南德終於到了。

車到南德時天已黑了。張鐵軍被帶下車,由乘警和南德公安局車站派出所的民警在站台上做了短暫交接。乘警和派出所顯然已經通過電話,車站派出所來的那一男一女兩位民警,上下打量了一下他,目光冷漠而又厭惡。女的從乘務員手裡接了孩子,先走了。男的從腰上取出一隻手銬,不由分說就要來銬鐵軍。鐵軍大聲抗議:「你銬我幹什麼,我犯什麼罪了?你有什麼權利銬我!你問問他我犯罪了嗎!」他想讓車上的乘警證明自己,但乘警把他交給派出所的人之後便轉身走了,此時正踏上列車。列車咣當響了一下,開動起來,繼續前行。站台上不知什麼地方和什麼用途,響了長長的一聲電鈴。

鈴——!

派出所的警察也不跟他多啰嗦,動作麻利地使了個狠招,把他的手硬給擰到身後,在他疼得眼冒金星不敢掙扎時就勢銬住了他。然後推了他一把:「走!」差點沒把他推了一個大跟頭,趔趔趄趄墊了好幾步才站穩。鐵軍滿腔怒火,惡狠狠地威脅警察:「我告你們去!我看你警號!我非告你們不可。」

警察無所謂似的,又推了他一把,回頭還和車站的一個工作人員打招呼,說別的事,好像是在約星期天一起到什麼地方去。他一邊約時間一邊推著鐵軍走。那女民警早就不知道抱著孩子到哪兒去了。

警察把鐵軍帶到派出所,關在一間小黑屋裡不聞不問,足足過了大半個小時才有人進來把他提到一間放著床像是單人宿舍似的房間里問他:你說你愛人是哪個單位的?公安局?公安局單位多了。緝毒大隊?你有她電話嗎?她叫什麼?他冷冷地說了安心的電話和名字,警察就鎖上門出去了,大概是打電話去了,走以前不管信不信,倒是把他手上的銬子給卸了。他在這間又有床又有寫字桌的房子里又呆了一個小時左右,一直很靜的門外忽然響起了好幾個人的說話聲,那聲音由遠而近,很快開鎖進了屋。還沒進屋之前他已經聽出了那是安心。

安心是和幾個派出所的民警一起進來的。她今天也穿了一身民警的制服。懷裡已經抱了她的兒子。兒子在她懷裡乖得不行,才幾個月大已會做出一副小鳥依人的嬌態。安心見了鐵軍,口氣中說不清是驚訝還是高興還是埋怨,她說:「鐵軍,你怎麼來了?今天下午是你打電話給我嗎,我一接你怎麼就掛了?你怎麼搞的讓人給弄到這兒來了?」

派出所的警察們一看是真的,有點不好意思了,一面向鐵軍道對不起,一面替自己圓場:「三七五次車打電話就說是抓了一個拐賣兒童的,讓我們審查一下。沒想到真是你愛人,真是大水沖了龍王廟,自家人不認自家人了,對不起對不起。你們都沒吃飯吧?就在這裡吃就在這裡吃,我們也沒吃呢!」

鐵軍站起來就走,他當然不會在這裡吃!儘管他中午就沒吃飯,早已飢腸轆轆,但他怎麼能在這裡吃!怎麼能跟安心,跟這幫剛才還凶神惡煞般的警察,坐在一起吃東西!

安心見他怒氣沖沖,一頭走出去,挺不給人家面子的,連忙向派出所民警們抱歉,謝了人家便急急地抱著孩子追出來。追到街上才追上鐵軍,她說:「你還來幹什麼呀,我這兩天就要回去了,你還跑一趟幹什麼呀?」

鐵軍不說話,只是往前走。安心又追了兩步,笑著問:「想我了是嗎,還是怕我想孩子了?你也真是。哎,今天下午到底是不是你給我打的電話?」

鐵軍猛然站住,他盯著安心,惡毒地冷笑著,說:「你在這兒,到底有多少男人總給你打電話,嗯?」

安心以為他又犯了小心眼兒呢,鐵軍一向有這毛病的。以前連潘隊長對安心好他也會酸酸的,說老潘老這麼關心你怎麼也不怕別人議論他。為這事安心差點和他吵過架。

於是安心嗔怪他道:「在這兒誰給我打電話呀,我誰也不認識。就是今天下午我們同事說有個男的找我,我一接電話,他就給掛了,我還以為是你呢。你是不是有什麼事啊怎麼說來就來啦,孩子你什麼時候喂的?」

鐵軍不想再看安心,他看一眼安心看一眼孩子他就想哭!他轉過臉去,粗聲喘氣,說:「找個地方,我跟你,咱們該說說清楚了!」

安心也站下來,看鐵軍的臉色,天黑了她看不太清。到現在她仍然以為鐵軍還是在生那幫警察的氣呢。派出所拿械具銬他是不對,可她和他們都是一個大單位的,她又能說什麼?只能息事寧人。

她說:「你還生派出所的氣哪?這不能完全怪人家……」

她哪知道鐵軍根本沒想什麼乘警和派出所的事,他臉色特別冷酷地打斷安心:

「你到底有沒有地方?沒地方上你宿捨去!」

他說完大步向前走,安心跟在他身後問:「你吃飯了嗎?要不要先在街上吃點東西?」他不答話。安心想他真是生氣了,平白無故讓警察銬了那麼長時間誰都會生氣。所以安心不再吭聲,抱著孩子隨在鐵軍身後老老實實往她宿舍這邊走。他們中間還乘了幾站公共汽車。等車的時候和乘車的時候鐵軍都不和安心說話,孩子一直是安心抱著,他也不幫忙。安心只知道他還在生氣,也不計較,見到鐵軍和孩子她已經很高興了。在公共汽車上她不斷地逗孩子玩兒,她問孩子:我是誰呀?孩子發出簡單的聲音:媽媽媽媽。安心就笑:對,我是媽媽!又問:他是誰呀?她指著站在一邊的鐵軍。孩子仍然:媽媽媽媽。安心又笑:不是,他是爸爸。爸爸,知道嗎?她看見鐵軍頭都不轉一下,充耳不聞的樣子。她又問兒子:那你是誰呀?孩子咧嘴笑,笑得好玩兒極了,笑得安心疼愛得不行。她說:你是繼志啊,張繼志,就是你,記住了嗎?這時,旁邊的鐵軍側過頭來,目光厭惡地看他們母子。安心也看他一眼,心想等到了家再慢慢哄他。

安心的宿舍離火車站不遠不近,連走帶坐車十來分鐘就到了河邊。他們走進吊腳樓,這吊腳樓鐵軍很久沒來了,樓板還是那麼吱吱咯咯地響。門也吱吱咯咯地響。一進屋便能聽到對面窗下,南勐河輕緩的流水聲,聞到屋裡隱隱約約殘留著的煤油爐的味道。這熟悉的聲音熟悉的味道讓鐵軍百感交集,這裡畢竟有他一段樂而忘返的溫馨。

屋裡沒什麼大變,好像就多了一台十二時的小電視。安心進屋把剛剛睡著的孩子放到床上蓋好。然後就打開電視,音量調小。她解釋說這電視原來是潘隊長家的,老潘最近又買了個大的,就把這小的給她了,還能看。她對鐵軍說:「我給你做點東西吃吧。」鐵軍說:「你別做了,我不想吃。」安心還是把小煤油爐架好,上面放了一隻鍋子,說:「下點面吧,很快就好。這兒還有幾個雞蛋呢。」

電視里正在播放一個科學節目,節目的中年女主持人正在採訪一位學者模樣的老年男子。鐵軍沒看電視,他甚至沒有坐下來。儘管,經過幾個小時不堪回首的旅途,他已經身心俱疲,但他沒有坐下來。他看一眼忙碌著支鍋煮水的安心,看一眼床上甜睡的孩子,這些都和以前一樣,勾勒出一副小康之家的幸福和溫馨,看上去沒有任何不同。這情景讓他眼眶濕潤,讓他留戀,讓他依依不捨,讓他幾乎忘了這是一個天大的騙局。這騙局的殘酷正是因為它太美好太動人了,所以覺醒時就有挖心剖腹般的疼痛。他想開口,想立即把斷絕婚姻的決定開口說出。他想了一路,想怎麼才能把話說得更狠,狠得讓安心和他一樣痛不欲生。他想去關了電視,電視里那一男一女的絮叨讓他神經紊亂。他馬上要向安心宣布:他們的愛情、家庭、幸福、一切,全都到此為止,徹底結束!他希望此時四周完全靜下來。他動手去關掉那徒做干擾的電視。

這時,他突然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詞,是電視里的那位女主持人嘴裡蹦出的一個單詞,那個單詞像針一樣刺了一下他疲勞的神經:「基因」!他嚇了一跳,去關電視的手停在途中。他讓自己安靜,隨即聽齣電視里那一男一女沒錯正在說什麼「基因」。他們在討論建立人類基因庫的問題。世紀之末大家都在說基因這事情,時髦似的。鐵軍是管新聞的,他知道這是很熱的話題,有人還把基因問題當做二十一世紀最受關注的科技革命呢。但此時,在他就要和安心決裂的這個時刻,他無意中看到的這個電視節目偏偏是在談基因!這無論如何給了他一種命中注定的悲劇感。他想,這不是巧,這是命!命運把所有細節都安排好了,已容不得他有所選擇試圖抗爭,命運都是一環扣著一環慢慢來的。

電視的畫面上,那位學者模樣的男子正在侃侃而談。他在說美國,說美國**準備搞一個基因庫,把公民的基因數據儲存起來,以方便醫療和緝捕犯罪分子和其他社會管理,但這件事遭到很多社會團體的反對,理由是基因庫侵犯了公民個人的隱私權。那位女主持人做了個辯論的模擬,假裝站在美國**的立場上,列舉了建立基因庫以後醫療診斷如何精確便捷,緝拿犯罪分子如何又准又快,還有其他好處等等;那老年學者則模擬著反對派的觀點——任何好處都不能以犧牲公民個人的隱私權為代價,公民生活在這個社會上必須有安全感,他的身體狀況、疾病、個人嗜好、性取向、家族背景和遺傳情況,是他個人的秘密,不應由國家或某一個組織全盤掌握。鐵軍獃獃地聽著,安心看他那模樣,一邊在一隻碗里打著雞蛋一邊好奇地過來想聽聽電視里說什麼。她走近電視,借著電視發出的熒光發現鐵軍的臉色依然陰冷,便想找話題來調節一下氣氛。於是她開口表示贊成那位學者的觀點:要我說也是,隱私權其實是社會進步的產物,是一個基本的人權。尤其在中國,要求尊重個人隱私標誌著公民權利的覺醒。咱們中國人就喜歡打聽議論別人的私事,誰家有點什麼醜事傳得可快呢,馬上給你公之於眾,人人都有興趣,一條巷子的人都能不幹別的,光議論你了。在這樣的環境里過日子你說有多難受。

這時鐵軍歪過頭來看她,他嗓子里好像有口痰,發出聲音來嗞嗞作響。這種聲音安心過去從未聽到過,這聲音讓她感到奇怪和害怕。

「你有什麼醜事嗎?你幹嗎那麼怕別人知道你的隱私?你有什麼隱私瞞著我嗎?」

安心愣了,攪雞蛋的手不知不覺停下來。她疑惑地看著鐵軍,鐵軍的眼睛紅紅的,直盯著她,這也是她從未看到過的眼神。她問:「鐵軍,你今天怎麼啦,我到底怎麼惹你啦?」

鐵軍的臉開始抖,他的聲音也開始抖,抖得有點像要哭出來似的:「我就問你,你有沒有瞞著我的醜事,有沒有瞞著我的隱私?」

鐵軍的這句話,這個表情,安心有那麼一點明白了,她隱隱地預感到是她和毛傑的關係,終於東窗事發了。但她依然懷著一絲僥倖,強作鎮定地、故作氣惱地反問:「鐵軍,你到底怎麼啦?你到底要說什麼你就說吧。」

鐵軍的眼淚流下來了,他本來不想流的,可他一見到安心,一走進這間曾經充滿笑聲和溫情的吊腳樓,他的心就碎了。他知道他人生中最美好的東西再也不可彌合地破碎了,再也不可彌合!他無法設想離開安心沒有孩子的生活該怎麼過,他無法設想自己能否走出這場痛苦。

他哭著說:「安心,你以為我是在詐你,啊?你以為你做的事天衣無縫沒人能知道,啊?你不想想,我這麼遠的從廣屏跑到這兒來,難道就是為了詐你?我這麼晚了坐著火車過來,讓他媽你們這幫警察銬了一個小時,就是為了詐你?啊!」

安心知道大勢已去,她全身都陷入了難以名狀的恐懼中。她也哭了:

「鐵軍,我愛你,你是不是覺得我不愛你,你是不是覺得我背叛你了……」

鐵軍咬牙切齒:「對,你說得對,你背叛我了!」

安心的眼淚連串地往下掉,「……那,那都是以前的事了,我是有對不住你的地方,鐵軍,你,你能聽聽我解釋嗎,你給我個機會好嗎?」

鐵軍擺了一下手,非常絕對地擺了一下手,「我不想聽!我不想聽你們那點臭事,我不想聽!我不想髒了我的耳朵!咱們兩個人,從今天開始,沒有任何關係了!我不再是你的丈夫,我不再是這個孩子的爸爸,我和你們,從今天起,什麼關係都不是!」

安心扔了手裡的碗,那盛著已經打勻的雞蛋的碗啪的一聲在地上破碎了!她過來抱鐵軍,鐵軍說了聲滾開,用力甩開她,甩得她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她爬起來,跪著拽住了鐵軍。

「鐵軍,你不要我可以,你怎麼連孩子都不要了?孩子不是我一個人的。你看在孩子的面上,你就原諒我吧,孩子不能沒有父親!」

鐵軍再次甩開了安心,父親這個字眼刺痛了他!他把他的忿恨、窩囊、委屈,統統從牙縫裡,一字一句地擠出來:「你,你帶上他,聽見了嗎,你帶上這孩子,去找他的親爹去吧,他親爹在哪兒你知道嗎?你知道嗎!你不知道?好,我告訴你,法院已經判他沒罪了,公安局已經把他放了,我想你和他應該都見過面了吧。什麼?你說你不知道?你會不知道?你還跟我裝什麼相!」

安心跪在地上,透過淚眼看鐵軍:「你是不是瘋了鐵軍,孩子是你的,是你的!你別聽別人說三道四,孩子當然是你的!你看哪,他跟你長得一模一樣……」

鐵軍抬起發抖的手,指著那台十二時的小電視,指著那裡邊還在沒完沒了辯論著的一對男女,惡狠狠地說:「你知道基因是什麼嗎,啊?基因!我有這孩子基因測試的證明!你剛才不是都聽他們說了嗎,基因能把你們這種人的隱私、醜事全都給抖摟出來,你剛才沒聽見嗎!」

安心張皇地瞪著一雙眼睛,她明白了他的話,她感到自己要瘋了。她淚眼蒙蒙地看看鐵軍,看看還在熟睡的孩子。孩子路上哭累了,他們這麼吵居然沒被吵醒。安心這時有種神魂離竅的感覺,她張著嘴說不出話來,也哭不出聲來。她知道是怎麼回事了,她明白在自己的人生中,那件最可怕最不該發生的事,終於發生了。她和毛傑一共做過三次,除第一次外,另兩次都有避孕措施。這就是安心後來不止一次對我說的,一個女人,一次錯誤都別犯,犯了就能毀掉你的一生!安心那時候還沒有來得及意識到,自己的一生,事業和家庭,未來的一切,都將從此刻開始,從根本上,方向上,轉變軌跡,向著一個完全不可知的危途蹣跚而去!當她還未及做出這樣殘酷的預測時,就已經崩潰了。她癱在地上,身上沒有一點力氣,她看到鐵軍的雙腳移動了一下,走到床邊,在床邊停了片刻,她知道他是在最後看一眼那個酣睡的孩子。她聽到他用帶著哭腔的聲音,艱難地說了一句:

「這是你的孩子,我還給你!」

安心終於能爬起來了,她從床上抱起孩子,拉開門往外跑去。在抱起孩子的那一瞬間,她淚如雨下。是這孩子使她流淚。在混亂不堪的意識中,她還能抓住的唯一有生命的東西就只有這個孩子!

她跑出門去,她甚至不知道她為什麼要跑出去,要去哪兒。她在跨出那道門坎時突然哭出了聲,她知道她已無家可歸!她還知道,她連清綿的老家都不能再回去了,她怎麼有臉去見父母,怎麼有臉再回隊里去見領導和同事!怎麼有臉去見昔日的同學、老師、教練和朋友!她唯獨有臉可以面對的,只有這個完全不懂事的,只屬於她自己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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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觀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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