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仙鄉何處
在這片浩土神州的東南方,有一座高山,頻海而立,名曰括蒼山,乃是一處洞天福地,自古便傳說有仙人居住。
在山腳下有一座小鎮,便是以此山的傳說為名,叫做仙居鎮。
時值天下大亂,九州動蕩。本來這仙居鎮近海,平常也並不寒冷,可這一年冬天也不知怎麼了,天氣忽然反常得厲害,鵝毛般的大雪竟一連下了三天三夜,直到第四日清晨,也還沒有絲毫停歇的意思。
北風呼嘯,刺骨割膚。
天色剛亮,從遠處走來兩個人,冒著風雪前行。
這兩人看上去似是一主一仆,一主穿著青衣長衫,雖然頭上戴著一頂破氈帽,一臉風塵,但卻看得出應該是個過路的書生。
這書生望了望天色,又望了望周遭的斷壁殘垣,一副蕭索景象,忍不住重重的嘆了口氣。
旁邊僕人一身短打裝束,捏著耳朵說道:「公子何故嘆氣?您穿著棉衣帶著棉帽,又不會冷,這大雪乃是豐瑞之兆,說不定來年會是一個豐收年吶!」
「豐收那也是明年的事情,先看看街頭這些無家可歸的人吧。」長衫書生搖了搖頭,半響,沉吟著誦讀出一首詩來:「盡道豐年瑞,豐年事若何?街頭有貧者,為瑞不宜多!①」
看這書生,似乎也還有悲天憫人之意。
這首詩倒也不是這位長衫書生的原創,而是另有作者,這作者也不甚出名,應進士試,十二三年不第,最後還是鎩羽而歸,不過因是這仙居鎮附近人士,其詩也有些流傳。
倒也虧這書生記住了這首詩,用在此時此景下格外的貼切。
順著書生的目光,果然看到街邊有好多人,衣衫襤褸,佝僂著躺在半塌的矮牆之下躲避寒風。那書生又解釋說:「你我穿著棉衣,因此不冷,說什麼瑞雪兆豐年。可街頭上卻又要有多少窮苦之人,會因這『瑞雪』凍餓而死。」
「嗨!公子您管這些,這哪能管得過來?」
說到此時,書生也無奈的點了點頭,一轉頭,又看到一個赤腳孩童,正雙手捧著一隻大碗從身邊跑過。
無意中一瞥,看到那碗中雖冒著熱氣,可卻只有幾片菜葉浮在上面,竟是一碗清湯。
「你看那赤腳孩童,他怕是只有四五歲上下吧?連雙鞋都沒有,赤腳走在這雪地上,著實可憐。」長衫書生嘆氣說道:「他抱著一碗湯卻自己不喝,也不知是要送去給誰喝。」
「這孩子倒是的確可憐,可又能有什麼辦法呢?」僕人說道:「如今天下大亂,人人如此,我們自顧都尚且不暇,哪還有時間去理會別人?現下流離失所的人多了去了,管他幾歲,我們快走吧,還是趕路要緊。」
書生嘆息一聲扭回頭去,只得跟著僕人繼續趕路,只是忍不住又回頭張望了兩眼。
那孩童倒是的確可憐,手、腳、臉上全都凍的通紅。
事實上他倒並非如同那落魄書生所說的只有四五歲,而是足足六歲了,只不過因為打出生以來就吃不飽穿不暖,因此瘦小,如同小蘿蔔頭一般。
那孩童身上僅著了一件破爛單衣,遮體都是勉強,要說禦寒?那更是玩笑。
就在風雪中,這孩童抱著一大碗熱湯,不停地吞咽口水,卻捨不得喝,碎步朝前方奔去。
這碗湯,他是要端回去給他重病不起的娘喝的,之所以跑的這麼快,那是因為怕跑得慢,湯就涼了。
一路碎步跑到了鎮外一座破舊的道觀中,這道觀只有一間小房,沒有門板,任憑雪花和寒風呼呼地灌了進去。
道觀內更是雜草遍地,破敗不堪,只有一面剝了皮、寫著「離境坐忘」的牌匾,還立在所供奉的真武大帝神龕之下。
「娘!娘!」那孩童跑進門,欣喜叫道:「娘,快看,我給你弄了一碗熱湯來,還冒著熱氣呢,您快趁熱喝了吧,您喝了病就全好了!」
那孩童一直來到了道觀內的一角,地上正躺著一名婦人。
「娘,娘。」那孩童托著碗,遞到婦人面前,可婦人卻昏迷不醒,一動也沒動。
「娘,喝湯了。」
娘親已病重多時,終日昏沉、也不知何時才會醒來說上兩句話,孩童眼看著湯就要涼了,便先將湯碗放在地上,扶起娘親,準備要撬開口為她將湯送下去。
這孩童一片孝心,心中想著,如此天寒地凍,若是將這碗熱湯給娘喝了,就算不能讓娘親病好,也能讓娘親抵過嚴寒。
可扶著娘親,孩童僅余的小手一隻,又根本抓不住這大碗;若是雙手抱碗,又不能扶著娘親,一時之間左右為難。
道觀中倒也並非只有這孩童和他娘親兩人而已,在另一邊的角落中,還正坐著一個中年人,一身道士打扮,背上背把長劍,手中還拿著一隻酒葫蘆,正往口中灌酒。
一口酒灌了下去,那道人站立起來,將酒葫蘆往背後的劍柄上一掛,便一步三搖朝那孩童走來。
剛才孩童跑進道觀的時候,因為著急娘親,因此並未留意到還有旁人,此時發覺,驚道:「你這醉漢,是要搶我的湯喝么?」
那道人笑道:「我不搶你的湯喝,我來幫你喂你娘喝湯。」
「真的?」孩童明顯不信。
「自然是真的,我是修道之人,可辟穀不食,你儘管放心。再說,這碗湯是你對你娘的一片孝心,我若是有半點良心,又怎麼會搶?」
見那道人說得認真,孩童這才相信:「那……那我謝謝你。」
道人走到近前,端起了地上的湯碗,將之送到了婦人唇邊。
另一隻手則放在了婦人的雙腮上,打算要微一用力,撬開她的口來。
可那婦人的臉頰竟觸之冰涼!道士一愣,又緩緩地收回了手。
「怎麼了?你怎麼不喂?」孩童不解問。
「不用再餵了,而且她再也不會餓了。」那道士似乎有些不好開口,可最後還是沉沉說:「你娘……你娘她已經死了六七個時辰了。」
孩童驟聽此言,明顯一愣,驚道:「你胡說!」
一個六歲的孩童,哪裡知道人死了之後會是什麼體溫?他只知道昨夜他還是與娘親在此地相擁而眠,可今日一早,他出去千辛萬苦為娘弄來了這一晚熱湯,就有人告訴他,娘再也起不來了,他又怎能會相信?
「娘你動一動啊,娘你說句話啊。」可任憑怎麼晃動,娘親卻是再也不動了。
「娘你摸一摸我啊……」那孩童用自己龜裂的小手,握起了娘親已然僵硬冰涼的手,再放在了自己的臉頰上。可才剛一鬆手,娘親的手卻又毫無意識地垂了下去,不是死了又是什麼?
「娘!」孩童這才知道道人沒有騙他,伏在娘親身上,大哭不止:「娘你快醒醒啊,娘,娘……」
哭到最後,抽泣不止,又悲又苦又寒又餓之下,這孩童竟一頭昏厥在了他娘親的屍體之上。
「哎!」道人重重地嘆了一口。
雖說他修仙悟道已有多年,可每次看到人世間這樣的生離死別,還是忍不住動容。
一摸這孩子的肚子,竟是癟的厲害,顯然飢腸轆轆已是許久。
再仔細一看這孩子,根骨卻是一塊修仙的好玉!
而且這孩子年紀如此之小,卻又能如此至孝,自己寒冷飢餓,也要將這碗熱湯先餵給他娘。所謂百善孝為先,無論修行如何,最不濟,此子長大了也不會為惡。
這道人平生從未收徒,可今天見到這孩子,也忍不住動了一分這樣的心思。
也是自己與這孩子頗有機緣,若非是自己與那千年蟒蛇妖激鬥了一天一夜方才將他斬殺,真氣不足與御劍飛行過海,也不會在此地停留,更不會遇到這孩子了。
這孩子倒是哪裡都好,只是這修真漫漫長路,卻也不是一般人都能走得了的,非要有一顆持久堅定之心不可。若是真要收他為徒,也要考驗他一番。
想到此處,那道人俯身抱起這孩童,先是幫他順了順氣息,隨後放到一邊的雜草地上,又將那碗熱湯拿來,喂這孩童喝下。
許久,孩童終於悠悠醒來。
孩童眼中噙淚,剛剛醒轉眼看躺在不遠處娘親的屍身,忍不住又要哭出來,那道士說道:「孩子,你也別哭,你娘親雖是死了,可也未必不能轉活。」
那孩童一聽尚有轉機,連忙問:「我娘怎樣才能再活回來?」
「你跟我來。」那道人將孩童拉出門外,指著遠處的一座高山說:「你可知那是什麼山?」
孩童說不出來,那道人說:「此乃括蒼山,最高的那座山頂,有一洞,名曰凝真洞。此山此洞乃是天下第十大洞天,號曰成德隱玄之洞天,為神仙居所。你若是能不畏險阻,上山找到神仙,神仙說不定就能讓你娘親活過來。」
「真的?」
「哎,你不信也罷。」道人又飲了一口酒,說道:「這括蒼山主峰高千仞,周回三百里,山勢陡絕,嶺高溝深。而那凝真洞,又在括蒼山的最高處,多少人想要上去一見神仙,可卻至今無一凡人能上的去,更何況你一個孩子。你不去也好,我還是幫你將你娘親就地埋葬了吧。」
一聽道人說得有板有眼,反倒激起了孩童的一股執著,稚氣的聲音透著無比的堅定與天真:「我這就上山去找神仙,無論如何也要求他救活我娘!」
說罷跨步要走,可才剛跨出去一步,那道士又拉住了這孩童,問:「你真要上山?」
「嗯,你不是說山上有神仙么?大叔你不要拉著我。」
道人聽這孩童叫他大叔,也覺得好笑,大抵是這孩子也沒見過道士,更不知道道長這稱呼了,說:「上這山可不是鬧著玩的,山上又有豺狼,也有虎豹,你一個孩童,若是遇到這些畜生,囫圇個就被吞咽了下去,連骨頭都不剩。」
聽道人說的恐懼,孩童心中也十分害怕,可看了看道觀內躺在地上的娘親,又堅定地說:「可……可也許我遇不到呢,我就爬上山了。」
「就算你沒有遇到。可那些畜生還是其次,真正難的是山上那懸崖峭壁,望一眼都心中生畏,可你卻必須攀爬上去,掉下來就是個粉身碎骨。你這小小年紀,怎麼爬的上去?聽我說了這些,你還敢去?」
那孩童想都沒想:「我敢去!」
「也罷,可你有沒有想過——就算你去,你也未必到得了山頂;就算你到得了山頂,也未必就找得到神仙;就算你找到了神仙,可神仙也未必肯救你娘親;就算神仙肯救,可他也未必能救得過來。如此多不確定,你貿然前去,豈不是枉費工夫?」
說完,那道人注視著孩童,看他臉上的表情變化。
他本以為那孩童心中必然經歷天人交戰,可他沒料到這孩童眼中竟清澈得很,一抹眼淚:「這些我也不知道,得去了才知道。只要遇到神仙,我一定哀求他救救我娘,要是我摔死了,或者是神仙不在家,那就算我命苦吧。」
「好,這些你都不怕,可這括蒼山凝真洞如此之高,你一個孩童,若要爬上山頂,得需多少時日?況且我剛按你的肚子,空空如也,到時你還沒上得了山去,先已餓死了。」
「那我就在路上吃草根樹皮,總能爬到山頂上去找神仙。」
這孩子倒是堅韌,道士心說,隨後從懷中拿出了一粒丹藥,說道:「你把這個吃了。」
孩童不知道這是什麼,不過他腹中的確飢餓,聞著丹藥馨香,便拿過來扔進嘴裡,咬碎咽下,卻感覺一股暖流直入五臟六腑,說不出來的舒服。
「這是仙家的靈丹,吃了之後,能讓你數日不餓,可惜我也就只此一枚,不然的話我就多給你兩粒,但願你能早點爬到山頂吧。」
「嗯,謝謝大叔。」孩童說完,轉身欲走,可卻又站住:「不過……」
道人只道這孩童畏懼險阻,搖了搖頭,但還是問:「不過什麼?」
那孩童轉過頭來,竟「咕咚」一聲跪倒在地,說道:「求大叔好人做到底,我上山去找神仙去,如果真有神仙,無論如何也要求神仙救活我娘。可我走了,我娘在這裡無人看護,我怕有野狗吃了我娘,就算是找到了神仙,也再救不活我娘了。」
那道士這才知道,這孩童之所以猶豫,原來只是為此,點頭說道:「你放心,我在這裡看著你娘,保證你娘不被野狗所吃。」
那孩童見道人如此承諾,不知如何感謝,只是「咚咚咚」在地上磕了三個響頭,站起來毅然決然地朝這遠方括蒼山的方向走去,頭也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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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詩作者羅隱,因情節需要,略有改動,原詩附錄如下:盡道豐年瑞,豐年事若何?長安有貧者,為瑞不宜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