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九章 誰在弒君
趙國太后掌宮多年,風韻猶存,鳳威更盛,對恆東自然不同。
她溫言勸道:「小孩子家家,難免心懷生父,雖說不合體統,沒有道理,你訓斥一番也就罷了,何必弄出如此大的動靜,還有那個書生的事情太過了。」
恆東沒有解釋書生的事情,說道:「當年我就對陛下說過,河間府就是一群養不熟的崽子。」
聽到陛下二字,太后的神情變得有些冷淡,說道:「反正哀家覺得這孩子不錯,你不要亂來。」
她盯著恆東的眼睛,想得到某種保證。
恆東說道:「我不會做什麼,但那些不聽話的大臣不能再留,請娘娘下旨逐出朝去。」
太后很是惱怒,說道:「滿朝官員有誰願意聽你的話?難道都逐了殺了?」
這場談話不歡而散,此事便陷入了僵局,除非恆東把朝中的官員清洗乾淨。
然而就像太后擔心的那樣,官員都殺了逐了,誰來治國?
便在這時,雲棲自楚國歸來,亮明身份求見恆公公。
作為齊國學宮的領袖人物,他在世間周遊講學二十年,在讀書人心裡擁有無法替代的地位,擁有難以企及的聲望。
很多人都在想,雲棲先生這等人物居然求見臭名昭著的恆太監,肯定是為了最近之事。
恆東在緝事廠見了雲棲,衙門裡打掃的很乾凈,於是那日被打砸的痕迹更加清楚。
他看著雲棲平靜說道:「你覺得都是我的錯?」
雲棲說道:「前面你不錯,後面你不對。」
恆東說道:「這裡是我發家的地方,就這麼被砸了。」
雲棲說道:「如果公公不想這裡被砸,又有誰能砸了此間?既然趙國是公公的,你自己應該多愛惜。」
恆東嘆了口氣,說道:「你果然沒有變成那種腐儒。」
雲棲靜靜看著他問道:「你認識我?」
恆東微笑說道:「聽聞你忘了所有事情,現在看來果然如此。」
「有些事當做記憶,我感到很混亂!但至少我明白自己該做什麼。」
恆東看著眼前這個神都一齋閣最出名的學者那個有名的蘇道之,默默地點了點頭。
雲棲不再想此事,神情洒脫說道:「既然我不曾記得那些事情,也就談不上忘記。」
恆東說道:「此言有理,總之多謝你前來。」
他是感謝雲棲給了自己一個台階,好讓整件事情儘快地進入下一個階段。
對被放出來的太學學子與大臣們來說,他們對雲棲先生的感謝更是深沉。
經過此事,雲棲先生的聲望更高,直似要變成一座高山,當然恆東並不在意。
就在所有人都以為此事將會就此了結、恆公公終於暴露出弱點,帝黨完全可以再進一步的時候……
那位少年皇帝中了毒。
那種毒不是很烈,不如烈酒,也不像刀子。
毒藥在他的身體里緩慢運轉,沒有帶來什麼痛苦,只有虛弱以及隨之而來的茫然感。
直到這個時候,他才知道自己這些年的準備沒有任何意義。
那些施恩,那些手段,那些被收服的太監、侍衛都是假的。
就像他這短短數年的帝王生涯一般,像極了一場詭異的黑白色的夢。
他做的那些事情,都是恆東允許他做的,包括虐殺那名書生。
恆東坐在榻前的圓凳上,看著他平靜說道:「我不在乎你的手段有多殘忍,心思有多陰刻,更不在乎你虐殺那名書生,栽贓到我身上,因為這本來就是我想要教會你的事情,只是現在不想再看到你坐在皇位上。」
少年皇帝眼裡生出嘲諷的神色,說道:「難道你以前就願意看到?」
恆東沉默了會兒,說道:「你說的對,這次的事情只是讓我對陛下有了個交待。」
恆公公口中的陛下只有一位。
少年皇帝很清楚這點,帶著無盡的幽怨說道:「我是養不熟的狼崽子,那你呢?」
恆東伸手替他把被角掖好,沒有說話。
少年皇帝喘息著說道:「我敬你多年,就如真的叔父,但……還是軟不了你的心腸,你根本就沒想過讓我活到成年……是啊……」
恆東仍然沒有吭聲。
「……就像宮外那些人說的一樣,你會殺了我,再換個新的小皇帝,等他再大些,又會因為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因死去,到時候你再挑一個小皇帝,反正……反正……皇族小孩子多。」
恆東說道:「挑小孩子來當皇帝是很麻煩的事情,並非我願意。」
少年皇帝不知道從哪裡生出一道力氣,憤怒地喊道:「但那樣你就可以永遠當皇帝!」
恆東沉默了會兒,說道:「你錯了,我之所以要殺你不是因為我想當皇帝,而是因為你不認你的父親。」
少年皇帝聲音漸低,喃喃說道:「但我本來就不是先帝的兒子……我甚至都沒有見過他幾面。」
「你沒有錯,但他是我的朋友,你不肯當他的兒子,他就會絕後。」
恆東說道:「我只好再給他挑一個願意當他兒子的皇帝。」
少年皇帝忽然吃吃地笑出聲來,顯得有些癲狂,說道:「是不是你生不了,才會如此在意這件事?」
恆東伸手拍了拍他的肩頭,說道:「好好休息。」
……
少年皇帝死了,在睡夢裡平靜地離去,沒有承受任何痛苦。
朝廷也沒有發生任何動蕩,民間甚至沒有生出多少議論,河間府稍微有些不穩的跡象,便很快被鎮壓。
直到這時候,朝廷里的官員與宮裡的某些人才真正明白,恆公公對這個國家的掌控力度究竟有多麼強大。
很多人接著想起了與恆公公有關的那些傳聞。
恆公公不喝酒,不求美食,不在意奢華享受,不下棋,不痴山色,不貪湖光,沒有任何愛好。
他每天凌晨起床,很晚才入寢,據說最多只睡兩個時辰,那麼他的時間都用在了哪裡?
只有緝事廠的親信知道,恆公公練功是多麼的勤奮,處理朝政又是多麼的勤勉,而且每天讀書學習不倦。
看書學習的目的是為了能夠儘快提升境界實力,加強處理國政的能力。
至於那些陰謀詭計或者說深謀遠慮,都屬於琢磨人、對付人的範疇,對經驗豐富的恆公公來說用不了什麼精神。
辭舊便要迎新,皇位不可能空懸,另立新君是迫在眉睫的事情。
有資格商議此事的只有兩個人。
安靜的元宮裡。
太后看著恆東,臉色蒼白說道:「你究竟想做什麼?當皇帝嗎?你真想奪了先皇留下的江山?」
她嫁給先帝后,一直沒有兒女,這幾年帶著少年皇帝在宮裡學習,在朝上聽政,難免有些感情。
恆東沒有回答她的問題,說道:「挑個小點的,最好還沒有記事。」
太后厲聲說道:「不管挑誰都與你無關!這件事情你休想再動一根手指!」
恆東平靜說道:「何必如此警惕我?」
太后盯著他的眼睛,帶著強烈的恨意,咬牙說道:「你已經害死了兩個皇帝,難道還想害死第三個?」
聽到了這句話,恆東沉默了很久,說道:「原來在你心裡,他一直是我害死的。」
太后說道:「難道不是?」
恆東說道:「當年黑衣人殺我,我重傷不醒,只能躺在你的寢宮裡,那時候你為何沒有動手?」
太後轉頭望向窗外,沒有說話。
恆東忽然上前,伸手轉過她的臉,盯著她的眼睛說道:「你害怕我?」
太后驚怒喝道:「你要做什麼?」
恆東面無表情說道:「回答我的問題。」
太后冷笑說道:「你一個閹人,弒君弄權,亂宮干政,哀家在這宮裡,朝不保夕,如何能不怕你?」
恆東搖頭說道:「不,你之所以怕我,是因為你想要殺我。」
太後身體微僵。
恆東鬆開手指,望向窗外的夜宮,說道:「你知道你已經暗中收服了幾位將軍,我知道你與咸陽城那邊一直有來往,我知道你在齊國那邊安排後路,我還知道當年在你宮裡治傷的時候,你親自熬的葯里下了慢毒。」
太后的臉色變得更加蒼白。
「滴水可以穿石,滴毒可以殺人,但那樣太慢,而且太累。」
恆東看著夜空里被星光照亮的雲,嘆息說道:「這樣活著,真的很累。」
太后眼裡出現絕望的神情,說道:「所以你準備讓我去死。」
「你想多了,我答應過陛下護你一世,只不過現在看來已經沒有必要。」
恆東說道:「但我還是想告訴你,當年我給陛下親手熬的那些葯里……沒有毒。」
說完這句話,他向著殿外走去。
看著他的背影,太后忽然生出一種極其複雜的情緒,喊道:「你到底要做什麼?」
恆東停下腳步,沒有轉身,說道:「我也不知道,我只是覺得有些累,好像已經很多年沒有好好睡一覺了。」
在星光的照耀下,雲朵鑲著一道清楚的銀邊,黑色大氅的表面也是如此。
在數十名太監高手的拱衛下,恆東向皇城外走去,靴子踏在冰冷的石板上,發出沉悶的聲音。
就如他此時的心情。
在虛假的幻境里看到真實,那是每個問道者的修行目標。
恆東卻看到了不一樣的畫面。
他看到的是,哪怕在真實的世界里依然沒有真實。
一切都無意義。
他終於明白了景天為何沒有把楚國交給自己,為何自己會成為一個太監。
因為他總有一天會看到這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