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血仇

第2章 血仇

很久以前,她六歲,還不叫韓芊蕪,而是叫夏小艾。在她不太完整的記憶中,有疼愛她的父母、保護她的哥哥,還有個日日瀰漫著煙火氣的家。可這一切在韓濯晨出現的那天全都改變了——那是已經刻入她的骨血、永生永世無法忘卻的一天。

那天天空比往日任何一天都藍,雲朵如一團團棉絮,在無際的碧藍中浮浮沉沉。她爬上窗檯,努力地伸出手想:多想摘一朵雲下來呀,那麼好看。

「乖女兒,快下來,小心摔著。」她的爸爸夏永懷將她從窗台上抱下來,似是為了懲罰她的調皮,狠狠親了親她的臉頰。

生硬的胡楂扎到她的臉上,有點痛。她皺著眉抗議:「爸爸,你該刮鬍子了!」

夏永懷忙點頭:「好,爸爸馬上就去刮鬍子!」

「咦!爸爸你看,那裡有個漂亮的叔叔!」她好奇地盯著樓下。有一個陌生的男人站在那裡。他穿著黑色的長款風衣,沒有系扣子,露出裡面同樣是黑色的襯衫和長褲。而比衣服更加漆黑的,是他幽深的眼睛,裡面冰涼一片,讓正午陽光都黯然失色。

那一年所有的記憶,她都想忘卻,唯獨那個逆光而立的男人還有他唇邊牽起的一抹清淺笑意,她想記住一輩子。

「啊!」夏永懷忽然驚呼一聲,將夏小艾遞給正在收拾房間的妻子,「快帶女兒走,他們找來了!」

「他們?是韓濯晨?」

原來那個漂亮的叔叔叫韓濯晨。夏小艾好奇地看向媽媽,只見媽媽臉上的血色霎時褪去,媽媽緊緊抓住夏永懷的手臂,倉皇地問:「那你怎麼辦?我們一起走!」

「我攔著他們。」夏永懷驚慌失措地把她們推進堆滿雜物的陽台,滿是灰塵的箱子倒下來,砸在她們身上,疼得小艾大聲喊叫。可他根本不理她的喊叫,只一味恐慌地催促妻子:「再不走就來不及了,快點跳下去!」

他慌亂地打開窗子,卻發現下面已經站了十幾個男人,他們已經無路可逃了。

「待在這裡別出聲!」他倉促地交代了一句,回身走出陽台,砰的一聲關上陽台的門。

布滿污漬的玻璃隔斷外,夏永懷剛跑到門口,就被一個高瘦的男人推進來踹倒在沙發邊。緊接著十幾個面目不善的男人站在他的兩側一動不動,等待具有絕對話語權的人到來。

那個人邁著緩慢的步伐走進來——就是樓下那個像童話中的王子一樣優雅高貴的男人,韓濯晨。

夏永懷看見他,捂著劇痛的下腹跪著爬到他的腿邊,苦苦哀求道:「晨哥,我知道錯了……求您看在我為您做了那麼多事的分上,要殺就殺我一個人!我求您放過我的老婆和孩子……」

韓濯晨慵懶地坐在沙發上點了支煙,傾身半倚著沙發扶手緩緩地吸著煙。瀰漫的淡霧裡,他的神色透著漫不經心的意味,神態舉止也悠閑自得,彷彿他並非來尋仇,而是來老朋友家小坐一下,敘敘舊。

「好久不見,別來無恙。」他半眯著細長的眼,笑得那般溫柔,身上卻有種迫人的氣勢,令人膽怯。

「媽——」夏小艾想問問媽媽那個帥氣的叔叔是何方神聖,她的媽媽突然捂緊她的嘴,緊得她幾乎透不過氣。她回頭去看,發現媽媽將嘴唇咬得死死的,臉色慘白無比。

「晨哥,我當初也不想出賣雷先生,可他們抓了我的老婆和孩子威脅我,我沒有別的辦法——」

「你記不記得我跟你說過什麼?我一向說話算話。」韓濯晨的聲音不疾不徐,臉上仍帶著平和的笑容。

「我錯了!」夏永懷拚命地給他磕頭,磕得額頭出血仍不敢停,「我錯了!我錯了!」

「我說過,你會禍及滿門的。」

「不,晨哥,我死有餘辜,我應該被千刀萬剮!可我的老婆和孩子是無辜的,不關他們的事,我求您了,求您了!」夏永懷還在磕頭,地上很快洇開了一片血紅痕迹。

韓濯晨用手指掐滅了煙,將其丟在地上,起身整理整理筆挺的外衣,往外走去。臨出門前,他瞥了一下陽台,略有停留,又很快移開視線。

最先進門的壯碩男人走近他,恭敬地傾身問韓濯晨:「晨哥,大哥說要殺他全家,他十歲的兒子和六歲的女兒也不留嗎?」

韓濯晨點了點頭,說:「他剛剛求我放過他的老婆和孩子,估計他們剛剛逃走,還沒跑遠。你們處理完這邊立刻去追。」

「是!」

壯碩的男人剛要動手,站在韓濯晨身邊的一個高高瘦瘦的男人上前一步說道:「晨哥,你讓我動手吧。」

韓濯晨遲疑了一下,點了點頭。

「謝謝晨哥。」

韓濯晨邁著閑散的步子離開,彷彿漫步在自家的花園裡,隨便逛一逛。而人世間最凄慘的生離死別對他來說不過是早已看得乏味的景物,絲毫引不起他的興緻。他連多看一眼都覺得無聊。可對六歲的夏小艾來說,那是一刻都不願意去回憶,卻又一刻都不曾褪色的記憶。

她清楚地記得,她最慈愛的爸爸蜷縮在地上,掙扎著,求饒著;她清楚地記得,她最溫柔、發瘋一樣的媽媽衝出陽台,緊緊地抱著爸爸。那些亂刀落下,他們身上鮮血橫流。伴隨著他們凄厲的慘叫聲、哀求聲、呼喚聲,生命的跡象漸漸消失。

她嚇得蜷縮成一團,不敢動甚至不敢哭,只能驚恐地看著那個叫「阿清」的男人走向她。阿清將她瘦小的身軀提起來,從二樓丟了下去。來不及感受下墜的恐懼,她就被狠狠摔在樓下的草地上。之後她的眼前一片漆黑。

不知過了多久,夏小艾在警車的鳴笛聲中清醒過來。她努力睜開眼,正看見她的哥哥不顧一切地從車流如水的街道對面衝過來,他瘦小的身體被疾馳的汽車撞飛,重重地跌在灰色的水泥地面上。深紅的血在他身下漫延,他望著她的眼睛再也沒有閉上。

她額頭上流下的血遮住了她的眼睛。還好遮住了,讓她不必看清那可怕的一幕,不必看清哥哥瞳孔中的驚恐和絕望。意識模糊中,她感覺到腳步聲接近,那是死亡的臨近。

「阿清,走吧。」還是韓濯晨富有磁性的嗓音,而她再也聽不出任何優美的意味。

「是!」

之後,所有人都離開了……

之後,命運在那一刻分割,另一段人生從那一刻開始。

作為「入室搶劫殺人」案件的唯一倖存者,夏小艾在傷勢痊癒后便被送進一所兒童福利院。這所福利院遠離市區,綠樹環繞中有一處三層的小樓,樓頂刷著七彩顏色的漆,遠遠看去很像是一道彩虹。

但在夏小艾眼中任何色彩都是晦暗的,周圍的一切也都是可怕的。她在福利院中的每一天,都是在漫長孤獨的白晝和噩夢不絕的黑夜裡度過的。她害怕周遭的一切,總覺得呼吸的空氣中帶著讓人窒息的血腥氣,明媚的陽光總會在她身邊留下暗影。

福利院的工作人員和社工都很好。他們雖然不知道夏小艾到底經歷過什麼,也都看出她經歷過巨大的創傷,對她格外關照,吃飯時會多給她些飯菜,經常陪伴她,給她聽音樂,給她講故事,還會問她很多問題。可她從來不回答,只儘可能地把瘦小的身體縮成一團躲在牆角處。

她每天都在想念媽媽身上的味道、爸爸生硬的胡楂扎在臉上的痛,還有哥哥給她讀童話故事時的笑容。每一夜的夢中,爸爸、媽媽、哥哥始終對她溫柔呵護,可是這些美夢終會被韓濯晨打碎,美夢變成血腥殘酷的噩夢,讓她日日經歷著心理的折磨。

無數次的美夢、噩夢結束之後,夏小艾開始懼怕睡覺,每天晚上都蜷縮在角落裡,瞪大眼睛看著周遭的黑暗。

夏小艾被送到福利院的第二年,有一天向來安靜的福利院忽然變得特別熱鬧,工作人員和孩子們都在忙著吹氣球、貼紙花、排練節目,似乎要迎接一位重要的客人。夏小艾從一個興奮異常的孩子口中得知,有一位安叔叔要來,他是這家福利院的資助人,每年都會拿很多錢給孩子們買玩具、書本。

孩子們都非常喜歡他,日日期盼著他的到來。

可想而知那位安叔叔來的那天,孤兒院的孩子們有多麼吵鬧,爭先恐後地圍在他周圍。但是那位安叔叔特意來了小艾的窗外,拉開虛掩的陳舊木窗看著她。

她感受到一道目光的注視,立刻驚慌地躲在桌子下面,雙手緊緊地抓著桌子腿。

「她一直這樣嗎?」一個男人的聲音問,那聲音很輕,很柔,像是怕驚嚇到她。

院長說:「是的,從來的時候就是這樣。」

「給她找個心理醫生看看吧。」

「我已經給她找過醫生了,醫生說她承受不了家破人亡的刺激患了重度抑鬱症,建議我們將她送去醫院治療。」院長頓了頓,試探著問,「需要我再找醫生來看看嗎?」

「算了!」男人輕輕嘆了口氣,「這樣也好。人傻了就能忘記很多事,或許能活得更好些。」

窗戶被輕輕合上,腳步聲漸漸遠去,夏小艾才緩緩鬆開握著桌子腿的手。她看著窗戶,不知道為什麼,那位安叔叔的話始終在她耳邊縈繞。

「人傻了就能忘記很多事,或許能活得更好些……人傻了……」

那時候她才七歲,聽不懂這句話中包含了多少愧疚,多少無奈。直到很多年後,她知道了那位安叔叔的真實身份后,再次想起這句話,才真正聽懂了他的話。

數月後,那位安叔叔又來了福利院。他依然只站在窗外看她,見她越來越消瘦,精神也越來越萎靡,憂慮地問福利院的院長:「她怎麼瘦成這個樣子?」

院長深深地嘆息了一聲:「她現在的病情越來越嚴重,不睡覺,也不怎麼吃東西。這麼下去怕是活不了多久了。」

安叔叔沉默了一會兒,說:「送她去醫院治療吧,費用我來出。」

「好。」

三天後,夏小艾就被送去了一家醫院。那家醫院在一座山上,四周荒無人煙。整個醫院如同飄在山中的霧一樣,死氣沉沉的,偶爾會傳出犀利的尖叫聲,但更多的時候都冷清如冰窖。

在醫院裡,夏小艾每天都要打針吃藥。雖然那些藥物讓她不再夜夜做噩夢,黑夜不再那麼難熬,混沌的腦子也好像清醒了許多,可是她非常不喜歡這家醫院。因為她所住的醫院處處是白色的房間,那慘白的顏色就像最後蓋在父母和哥哥身上的白布,總會讓她感受到死亡的絕望。還有,那些醫生和護士總是用盡一切辦法逼她說話。她不堪忍受卻無處求助,只能在心中默默期盼著有一天能夠離開這裡,去哪裡都好,只要別留在醫院裡就行。

她不記得這樣的日子過了多久,唯一知道的就是她來的時候是寒冷的冬季,而現在變成了雨季,綿綿細雨日日不絕。有一天雨下了一整天,入夜才停。睡前護士來查房,臨走時接到了一個電話。護士出門時只顧著講電話,忘記了鎖門。夏小艾知道她的機會來了,聽見護士的腳步聲走遠,她立刻爬下床,找出自己的衣服換上。她悄悄推開門,從門縫裡觀察了一下走廊,發現走廊里空無一人,立刻走出病房,穿越走廊,跑過院子,最後從布滿鐵絲網的大門下面鑽了出去。

鐵絲劃破了她的肩膀和手臂,血浸透了她白色的衣服,她卻絲毫感覺不到疼,只覺得渾身有無窮的力量,讓她的雙腿不停歇地向前跑。

她在黑暗中跑了一整夜,終於跑下孤山,跑進了附近的城鎮。在無名的城鎮里,有個好心人給她買了些吃的東西,還將她送去了警察局。

警察詢問她從哪裡來,為什麼只有一個人?

她害怕自己再被送回醫院,告訴警察她的父母去世了,她沒有了家。警察問她的父母叫什麼,她搖頭說不記得了。警察又問她是否還有別的親人,她仍舊搖頭。

後來警察將她送去了一家孤兒院。

這一次她害怕再被送進醫院,所以盡量乖巧聽話。有人給她送飯,她就乖乖吃飯,熄了燈就躺在床上睡覺。沒人管她時,她便抱著膝蓋躲在房間的角落裡,對著滿是灰塵的玻璃窗發獃。她喜歡這裡,因為這裡沒有白色,沒有打不完的針和吃不完的葯。

這所孤兒院的人都很冷漠,沒有人關心她、注意她,也沒有人在乎她的死活,甚至連看都懶得看她一眼,除了每天給她送飯的男孩。

他告訴她:「我叫穆景,大家都叫我小景,你以後可以叫我小景哥哥。」

她低著頭不敢去看他的臉,只隱約覺得男孩十多歲,個子很高。

「你別害怕,我會保護你的。」穆景笑著摸了摸她的頭。

他的手很溫柔,就像哥哥的手。她禁不住抬頭,借著微弱的月光看他的臉。因為長期營養不良,他膚色微黃,瘦削的臉上顴骨凸起。不過他有一雙又大又明亮的眼,長長的睫毛微翹,目光溫柔憐愛,像極了哥哥的目光。

她喜歡他的眼睛,那裡面有陽光,也有她的倒影。

這一眼的對望,讓夏小艾封閉的世界里突然就多了一雙帶著陽光的眼睛,就像一片漆黑的房間里突然照進了一絲陽光,雖然微弱,卻讓她看見了光。有光的世界,才有了溫暖。

疾風驟雨的夜晚,窗外風雨呼嘯而來,雷電轟鳴不止,夏小艾驚恐地抱緊自己的身體,脊背緊貼著牆壁。

門上的鎖鏈在風裡撞擊,她不敢動,不敢說話,咬著手背,那一刻連呼吸都不敢。

門被打開了,渾身是水的小景開門進來。他蹲在她身邊,看著瑟瑟發抖的她:「你怕嗎?」

她挪了挪越來越僵硬的身子,瞪著驚恐的眼眸望著他。窗外閃過一道極亮的閃電,閃電過後是一陣沉悶的巨雷響徹天空,夏小艾嚇得捂住耳朵。穆景張開瘦小的手臂將她圈在懷裡:「你別怕,我會保護你。」

他的懷抱很溫暖,就像死去的哥哥一樣。她趴在他的肩上,死死地扯著他的衣服,極力汲取著他身上的溫暖。那夜他沒有離開,不停地對她說「別怕,有我在」。

她依舊害怕,卻不再孤單。

她瑟瑟發抖地和他說了第一句話:「你別走。」

他驚喜地看著她,用力地點頭:「我不走,我不走。」

那個雨夜,雷聲轟鳴,他陪了她一整夜,跟她說了很多話。

他告訴她,他的父親是個警察,執行任務時犧牲了。他的媽媽是天底下最好的媽媽,可惜生病死了。媽媽臨死前將穆景託付給他的舅舅照顧,誰料他的舅舅把他們家的錢都拿走了,把房子也賣了,又將無家可歸的他送進了孤兒院。

穆景說,他不想要房子,也不想要錢。他只想舅舅能來看看他,像以前一樣拍著他的頭說:「小景,一年不見又長高了啊!」

對一個年幼的孩子來說,沒有什麼是比「愛」更重要的東西,因為那是他們本能的渴望。

夏小艾望著外面漆黑的天空,問自己:她想要的又是什麼?

她想要她的親人,可是他們已經死了,她的家已經被一個殘酷的男人毀滅了。思念不能讓她回到過去,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一遍遍地回憶著仇人的臉,讓他的樣子刻在記憶深處,包括他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個眼神。

她要記住他,找到他……

她以為等她長大了能夠離開孤兒院的時候,就能找到他,為她的父母報仇,卻沒有想到他那麼快就出現了,在她還來不及長大的時候。

兩年後的夏日黃昏,夕陽照進房間,投射在飛揚的灰塵上,穆景細心地給夏小艾梳理著微亂的長發。他喜歡給她梳頭,柔軟的髮絲繞在他的指尖上,似絲絲縷縷的溫柔流過心尖。

一輛黑色轎車在院子里停下,車上走下一個熟悉的身影。他身上黑色的襯衫和長褲在如此悶熱的夏日裡顯得格格不入,一如四年前出現在她家樓下的樣子。

她急忙趴到窗邊細看,真的是那張讓她永生難忘的臉,是韓濯晨的臉。

那一刻她像是掙脫了許久的束縛,發瘋一樣向外跑,跑到他的面前。頭頂是悶熱的驕陽,腳下是飛舞的塵沙,她站在他面前,感覺異常寒冷。

韓濯晨看見夏小艾像個莽撞的兔子一樣沖了過來,有些不解,緩緩地在她面前蹲下,托起她的臉仔細看著。她以為他認識她,可他看她的時候像是在看陌生人。

「小丫頭挺漂亮的,就是太瘦了。」他身後高瘦的男人說。

她轉眼看向說話的男人。他的臉型狹長,上面長著一雙死魚一樣暗淡無光的眼睛,她記得他。他叫阿清,就是他在韓濯晨的指使下打死了她的爸爸媽媽,把她從二樓陽台上丟下去的。

她的仇恨頓時宣洩而出。她猛地低下頭,用盡全部氣力對著眼前那隻修長的手指咬了下去,不管韓濯晨怎麼掙脫都死命咬著。直到他用另一隻手捏緊她的雙頰,痛得她無法合上牙齒,不得不鬆開口。

他看看自己流血的手指,又看看她,神情依舊冷靜,臉上看不出一點情緒波動。

她正準備撲過去和韓濯晨拚命,一個小小的身軀突然衝過來,是穆景。穆景以為韓濯晨在欺辱她,憤怒地一腳踢向韓濯晨的腳踝。韓濯晨剛閃身避過,穆景緊接著用頭頂向他的腰部。那動作一氣呵成,敏捷得完全不似一個十五歲的孩子。

在韓濯晨的微驚中,穆景快速拉住夏小艾逃離。不料他們剛跑幾米遠,阿清便追了上來。他沒有抓夏小艾,而是捉住穆景的肩膀。一陣劇痛從穆景的肩膀傳來,他頓時覺得雙手麻痹,用最後一點力氣推了一把夏小艾,催促她:「你快跑,快。」

她沒有跑,站在原地看著穆景的雙手手腕被阿清捉住,扣在背後。穆景向後踢腿,腿剛抬起,就被阿清一腳踢在後膝上而單腿跪在地上。穆景的整個身體都被控制住,再也無法動彈。

「韓先生,我跟你說的孩子就是他。」阿清摸了摸穆景的肩和腿,臉上露出滿意的神色,「這小子反應挺機敏,身體素質相當不錯。」

「嗯,是不錯。」韓濯晨低頭看看小景,又順著他憂慮的目光看向站在一旁的夏小艾,說,「是個有情有義的人。阿清,帶他走吧。」

他說話的語調很冷淡,卻透著一種掌控命運的強勢。這種韓濯晨獨有的語氣讓夏小艾突然想起兩年前的一幕:哥哥從馬路對面向她衝過來……可惜,他連自己都救不了。那時候她張大口想要喊他,喉嚨卻發不出一點聲音。他沒有聽見她叫他最後一聲「哥哥」。

「不要……」她撲向阿清,拚命想從他的手中奪下穆景。儘管她明知道這是徒勞無功,可她還是瘋了一樣想要救他。

她什麼都沒有,穆景是她在這個世界上的最後一個依靠,她不能再失去他。或許是她的樣子太嚇人,或許是穆景奮力掙脫,他竟然擺脫了阿清的鉗制,緊緊把她抱在懷裡。那一瞬間,她落下了兩年來的第一滴眼淚,她對他說:「哥哥快走!」

「阿清,」又是那聽來悠揚無比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韓濯晨說,「連這個女孩一起帶走。」

「是!」

穆景聞言,驚恐地問:「你們要帶我們去哪?」

「你不用害怕,韓先生是個好人,他要帶你們去一個好地方,過好的生活。」

聽見阿清說出這樣的話,夏小艾忽然笑了,感覺自己聽見了一個特別好笑的笑話。韓濯晨是個好人,要讓她過好的生活,還有比這更可笑的謊言嗎?

韓濯晨低頭看著她,許久問道:「你笑什麼?」

她立刻收起笑容,滿臉戒備的神色。

「有意思。」

留下一句莫測高深的話,他便走了。

之後夏小艾和穆景被帶去一棟陌生的房子。那棟房子就像童話故事裡的城堡,立於半山之上,背倚青山,面對滄海,純白色的牆面搭配著鈷藍色的玻璃窗,藍天白雲仿若渾然一體,只被黃棕色的屋頂區別開來。房前是一處園林,青色的石階綿延而上,兩側種滿了翠綠色的植物。花卉並不多,星星點點的幾處點綴。屋後有一個很大的游泳池,碧藍的池水比天空和海水更加清透。

她走進門便看見一個空曠的客廳,客廳很靜,靜到連細微的腳步聲聽來都很刺耳。大理石地面光潔如鏡,她走在上面如履薄冰。

偶然間她看見地面上有一個倒映的人影,有些肥大的白色棉布裙子鬆鬆地掛在身上,及腰的黑髮散亂著,瘦削的臉上全是慘白的顏色,儼然一個女鬼的裝扮。她嚇得退後幾步,發現地上的人影也瞪著驚恐無助的大眼睛望著她。

她才意識到,這個影子是——她的。

她難以置信地摸摸自己的臉,那張豐盈紅潤的圓臉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難怪韓濯晨認不出她,連她自己都認不出來了。

穆景看出她害怕,握住她的手小聲對她說:「你別怕,我會保護你。」

她看著他天真的瞳仁,無話可說。他要是和她一樣,清楚地知道沙發上坐著的男人可怕到什麼地步,一定不會這麼說。

阿清走到韓濯晨身邊,俯身說:「這是穆景的領養手續,全都辦好了,以後您就是他的監護人了。」

「嗯。」

「沒找到女孩的資料,院長說她被送過來時沒有任何資料,沒有來歷,也沒有名字。」

韓濯晨微微蹙眉,似乎有些猶豫,但抬眼看看穆景,點頭道:「留下吧。」

「可是她來歷不明……」

「繼續查。」他說著,伸手對穆景勾勾手指,「你過來。」

穆景收緊抓著夏小艾的手,一動沒動。

韓濯晨見穆景沒動,絲毫沒生氣,抬眼看看阿清,指指夏小艾。她立刻明白他的意思,可手無縛雞之力的她別無選擇,只能任由阿清推開穆景,將她拖到韓濯晨面前。

她恨了四年的仇人就在她對面,他手指上的齒痕上,血已經凝結,可見咬他一口對他來說根本無關痛癢。現在她該怎麼做?她努力在想。

「你叫什麼名字?」

她搖頭,睜大眼睛努力去認清他那張惡魔般的臉。昏暗的光線里,他眼波如霧,還是初見時那麼完美的臉。

「沒有名字?」他略一蹙眉道,「好吧,從今以後你叫韓芊蕪,住在我的家裡,做我的……」

「韓先生。」阿清走到他身邊低聲對他說道,「按照法律規定,您的條件不符合收養規定,所以她的監護人是陳嫂。」

韓濯晨點了點頭:「也好,以後讓陳嫂照顧她更方便些。」

他又低頭對她說:「以後陳嫂就是你的媽媽,你要聽她的話,知道嗎?」

她根本沒在意他說什麼,目光一直鎖定在茶几上的水果刀上。她知道這把刀殺不了他,可是只要能讓他流出一點血,也好過她什麼都不做。

等不到她的回答,韓濯晨捏著她的下頜,強迫她把視線移到他的臉上。

「你放開她!」被拉住手臂的穆景大叫。

韓濯晨微微笑了笑,看向他:「你喜歡她?」

穆景愣了一下,微黃的臉上泛起紅暈。

「從明天開始,你要聽從我的一切安排。我會送你去最好的學校學習。我給你八年的時間。如果你的表現能讓我滿意,我會給你一切你想要的;如果你做不到……就別怪我了!」

見穆景不點頭,韓濯晨伸手抱起她放在雙膝上,修長的手指攀上她的頸項,並用拇指輕輕撫摸著她的肌膚。她嚇得一動不敢動,完全相信以他殘忍的個性,隨時有可能掐死她。

「我聽你的。」穆景急切地道。

「好。」韓濯晨滿意地點頭。

這一刻,她想起自己很小的時候,爸爸給她講童話故事的時候說過:看著恐怖的惡魔並不可怕,最可怕的魔鬼長著一張天使的臉……

她不知道,如果穆景說「不」,她的生命是否會被那雙她有生以來見過的最美的手扼殺。她唯一知道的是,從此以後「夏小艾」這個名字不再屬於她。她將成為韓芊蕪,一個與惡魔共處一室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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